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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錦安城外,山林。
滂沱暴雨依舊,如同天河決堤般,瘋狂地傾瀉而下。
的亮銀色的灼目閃電劃破天際,轟鳴的雷聲也隨之炸響。
宛若天神手中揮舞著的璀璨刀刃,將原本烏云密布的昏暗天幕劈開一條縫隙。
光影明滅的山林里,星河身上的長袍已然全濕,冰冷沉重地貼附在皮膚上。
他腳下的靴子此刻也早已經滿是泥濘,每邁出一步,都會發出“咕嘰咕嘰”沉悶聲響。
豆大的雨珠更是不停地沖刷著他的面龐,順著他的發梢劉海滾落,遮擋了視線,也模糊了眼前的景。
然而他卻絲毫不敢停下擦拭,而是腳下不停發力,不停地在林間泥地里快步奔逃著。
早在離開洞窟的第一時間,他就注意到了遠處空中飛來的,那名姿態尊貴,騎著一只長著九條尾巴的老虎的女子。
想來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瑤池圣女。
只不過星河沒敢太過細看。
而是在動用望氣術,發現無論是瑤池圣女,還是那只九尾老虎身上的修仙者氣息都被遮擋無法看清之后。
便二話不說,玩命地奔逃了起來。
踩過濕滑泥土,踏過鋒利碎石,踉蹌越過被狂風暴雨折斷的樹枝。
星河沒敢選擇極為容易暴露的御劍,而是試圖利用暴雨和樹林進行遮掩,想要從中求得一線生機。
然而,他終究還是估算錯了自己和對方在修為上那道宛如天塹般的差距。
也就在下一刻,一股仿佛能夠凍結靈魂的刺骨寒意從他身后極速蔓延開來。
破空之聲響起,一道由靈氣凝聚而成,燦爛到耀眼的金色劍氣撕裂雨幕,從后方朝著星河飛刺而來。
劍氣所過之處,雨水被盡數蒸發形成一道真空,熾盛金光更是連帶著照亮了沿途整片山林。
意識到危險來臨的星河瞳孔驟縮,憑借著求生本能連忙扭轉身軀,反手將靈劍架于胸前。
結結實實地與那道飛刺而來的耀眼劍氣撞在了一起。
伴隨著“轟隆——!!”一聲巨響,星河的大腦頓時天旋地轉,感到一整眩暈。
他只覺得自己仿佛被一輛巨型卡車給正面沖撞了一般,虎口處瞬間崩裂,胸前肋骨也碎了大片。
劍氣上蘊含著的磅礴偉力更是如山崩海嘯般將他整個人推飛出去。
接連撞斷了十多棵粗撞大樹方才停下,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泥濘地里。
“咳……咳咳……”雨點無情地砸落在星河臉上,冰冷刺骨。
他強忍住胸口火辣痛感,掙扎著想要站起身來,卻不由得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下一秒,耳邊腳步聲響起,他微微抬起頭來,向前看去。
透過模糊視線,只見一名戴著面紗,身著華美宮裝的年輕女子,正不急不緩地朝著他移步而來。
與渾身破爛臟兮、滿是血污的星河截然不同。
女子身上的衣服很干凈,衣袂飄飄,一塵不染,打扮得極為尊貴。
甚至就連腳上穿著的繡花鞋上都看不見半點泥污。
就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她和雨水以及一切世間污穢都給隔絕開來了一般。
“你,為什么要襲擊我們瑤池的人?”還未完全靠近,女子清冷如霜的聲音便先遙遙傳來,落入星河耳內。
“呵呵……為什么……?”自知必死無疑的星河垂下腦袋,從喉嚨里發出兩聲干澀嘶啞的笑。
笑聲牽動胸前傷口,讓他不禁又咳出一口鮮血。
冰冷雨水不斷沖刷著他的面龐,順著他的頭發和下巴滴落。
而他則是一邊雙臂顫抖,一邊用劍支撐身體勉強站起。
然后死咬著牙關,艱難地握緊了手中靈劍劍柄,猛地抬起頭來。
面色慘白,雙眼布滿血絲,帶著無盡恨意怒目而視,用盡全身力氣,厲聲咆哮道:
“為什么?因為他們該死!!準確來說你們瑤池人的全都該死!!
“要不是我修為不夠,我一定會把你們瑤池的人全都殺光,屠得一干二凈的!!咳…咳咳!!!”
星河的咆哮聲中充滿了不甘與怨毒。
而正在緩緩走來的瑤池圣女,也在星河咆哮出聲的瞬間,猛地停下了腳步。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雷聲轟鳴。
恰好照亮了星河手中用來支撐著身體的洛河劍。
也照亮了星河此刻那張憤怒到猙獰扭曲的臉。
至此,身為瑤池圣女的虞千帆,徹底呆住了。
她那如同秋水般的清澈明眸倏然圓睜,瞳孔驟然猛縮,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雖然在此之前,千帆曾無數次地偷偷幻想過與星河再度重逢相遇。
但卻從未想過會是以這種方式,會是以這樣的情景。
也從未想過星河會變成現如今的這幅模樣。
所以剛才洞窟中,那副令她無比作嘔的地獄之景是星河造成的。
所以剛才洞窟中,那個令她感到無法理解的殘忍邪修竟是星河。
這三年來……星河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千帆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在她的記憶里,星河總是帶著笑的,陽光而又溫暖。
可就是這么一個陽光溫暖的人,現如今看上去卻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憔悴,那樣的……面目猙獰。
是因為自己嗎……?
想到這,雙手不自覺捏緊下裳衣裙的她,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感從內心深處猛地蔓延開來。
那種感覺就如同被放在滾燙油鍋里反復地煎,如同被用千萬根淬毒鋼針不停地扎般。
令她全身上下都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她面紗下的臉色煞白,已然失去了血色的唇瓣微微張動,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應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又能說什么?
甚至就在剛才,就在上一秒,她還差點失手殺了他,親手把他給打成了重傷。
他現在……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很痛苦?
看他剛剛連著嘔了好幾口血,現在就連站都站不穩了,傷勢一定特別的重,一定特別的疼,一定特別的痛苦吧……
可……現在的自己,害他變成現如今這幅模樣的自己,還有資格去關心他嗎?
更何況,她也不能與星河相認。
王母曾經警告過她,說是如果她膽敢不聽話,膽敢逃離背叛瑤池,亦或是私下里與星河相認的話,就會直接殺了星河的。
她知道王母能夠做到,也絕對做的出來。
“咳…咳咳…咳…你就是瑤池圣女…對吧……”
也就在千帆內心煎熬,不知所措之際,星河因先前咆哮過猛又垂下腦袋,劇烈地咳了口血。
隨后再次抬起頭來,用他那滿是毒怨的眼神,惡狠狠地、死死地冷眼瞪向千帆,嘶啞著聲音厲聲詢問道:
“我問你,三年前,王母講經會的前夜,那個最后被西王母帶走了的女孩,她現在怎么樣了?”
“她……”聽到星河問起自己,千帆呼吸不由一滯,那本就煎熬著的內心就像是被利箭貫穿一般,愈發刺痛了起來。
她緊抓著裙擺的雙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起駭人白色,指尖更是止不住地不停顫抖。
她那藏于面紗下的唇瓣也在微張出聲后,又立即死死咬住,滲出絲絲殷紅。
不過最終,她還是緩緩松開了自己那早已滿是褶皺的裙擺,強行撇開目光。
隨后緩緩張開了嘴,用一種她自己都覺得無比陌生的平穩的語氣,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道:
“她已經死了,你…忘了她吧……”
星河聽罷,整個身形猛地一僵,眼中瞳孔驟然緊縮。
他踉蹌地倒退半步,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次后,方才從喉嚨里擠出點微弱聲音,呢喃道:
“死了……?真…真的……死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可尾音卻已顫抖地不成聲調。
他眼中的光芒也終于一點一點地開始消散,慢慢地暗淡了下去,最終化為一片死寂,近乎絕望。
他那早已看不見半點血色的臉頰,此刻更是變得一片慘白。
“哈…哈哈哈……”
再然后,忽然低笑一聲的他突然暴起,用盡全身剩余的所有力氣,猛地舉起手中洛河劍。
發瘋似的朝著千帆沖了過去,口中破音嘶吼道:
“***的!!老子要殺了你們!!”
星河此刻的聲音早已沙啞得不似人聲,散亂黑發混雜著冰冷雨水和骯臟污泥黏粘在猙獰扭曲的面容上。
看起來宛如一條徹底陷入了癲狂的瘋狗。
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瑤池圣女的對手,但他不在乎,也覺得無所謂了。
他覺得一切好像都沒什么意義了。
此時此刻的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想法。
那就是拿劍去砍眼前的瑤池圣女。
然后,再被瑤池圣女砍死。
他已經在求死了。
風聲呼嘯,洛河劍撕裂雨幕,帶著星河的全部憤怒與絕望劈砍而下。
只不過,鋒利的劍鋒沒能劈砍在瑤池圣女身上。
而是重重地砍在了瑤池圣女周邊浮現出的一層球狀靈氣護盾上。
早已身受重傷的星河,也在這層護盾的反作用力下再次被彈飛出去,重重的摔在了泥濘地上。
然而下一秒,星河就又以劍撐地,搖搖晃晃,踉蹌地爬了起來。
他吐出一口混雜著泥污的血沫,再一次舉起洛河劍,嘶吼著調動起身體里剩余的所有力氣,朝著千帆再一次劈了過去。
但結果,還是一樣。
星河又一次被千帆周邊展開的靈氣護盾給彈飛了出去。
身上的傷勢在每一次被彈飛的過程中不斷加重,但星河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他就這么一次又一次地站起。
一次又一次地沖鋒劈砍。
一次又一次地被彈飛出去。
千帆并沒有想要傷害星河的意思,此時的她早已徹底慌亂了神,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因而,當星河發瘋似地舉劍朝她砍來的時候,她只能用靈氣張開一道護盾將星河彈開。
同時在心中不斷地祈禱著、哀求著星河別再繼續了。
尤其是當她看見星河接連被彈飛到不停嘔血,渾身骨骼不知斷了多少,卻還是極為固執,不停掙扎著強行站起來之后。
她更是鼻頭一陣酸楚,眼眶一片熏紅,口中止不住地低聲喃喃道:
“夠了……真的夠了……別再站起來了……求你了……”
她很想哭,可是又不能哭。
因而,她只能死死地緊咬櫻唇,強忍著那即將決堤的淚水,雙手用力地抓緊裙擺,將華美布料絞出一條條狼狽褶皺,瘦弱嬌軀不停顫抖。
然而,星河卻還是爬起來了。
盡管他的雙腿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幾乎到了無法支撐身體的地步。
但他還是用盡最后的力氣握緊手中劍柄,將洛河劍當做拐杖,一點一點地撐著站了起來。
“為什么一直不還手……?這算什么……你是在羞辱我嗎……?”星河兩眼空洞,用不成人聲的嗓子嘶啞道。
“我沒有……”千帆微微哽咽著,低聲自語。
但星河卻早已聽不見任何話語了,而是喘著粗氣,雙眼充血,再次邁步向前。
這次的他甚至無法奔跑,只能一步一步地艱難挪動。
他拖著殘破的身軀來到千帆面前,然后顫抖著,用盡最后力氣舉起手中洛河劍斬了過去,嘶吼道:
“有本事…就殺了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洛河劍帶著決絕之勢再次斬落,意識到星河的身體真的已經到達極限的千帆,也解除了身邊靈氣護盾。
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眼,準備用自己的肉身去接下星河這飽含了他所有痛苦與絕望的一劍。
然而,這一劍,最終還是沒能斬落到千帆身上。
也就在那鋒利劍鋒即將觸碰到千帆額前發絲的瞬間,一道威嚴的虎嘯之聲響起。
聽到聲響的千帆瞬間睜大了眼,只見星河被自己身后忽然走出來的那只九尾老虎給一巴掌拍飛了出去。
同時,那鋒利的虎爪也撕破衣物,割裂皮肉,在星河的胸口處留下了四條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爪印。
連帶著,還打斷了星河左手手腕上一直戴著的那一串紅豆手鏈。
一時之間,手鏈上的紅豆飛灑,與血珠和雨水一同散落一地。
星河也在手鏈崩斷的那一瞬間,凝視著那漫天飛舞的殷紅豆子,雙目徹底失神,光芒盡散。
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緩緩松開了原本手中一直緊握著的洛河劍。
看著那散落在泥濘地上的紅豆,以及終于倒下不再站起的星河,千帆內心一緊,忽地就愣在原地,恍惚了神。
“走吧,回去乖乖聽話,我會和王母解釋,這件事就不追究了。”見千帆發愣,九尾老虎來到千帆身旁,平淡開口。
千帆聽罷緩緩回過神來,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快步走上前去,從乾坤袋中取出一顆六品療傷丹藥,動作輕柔地放進星河嘴里,最后深深地看了星河一眼。
隨后便轉過身,準備騎上九尾老虎離開。
但也就在她轉過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微弱的聲音:“殺了我……”
那是星河的聲音。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那道聲音不斷地大聲重復著,但很快就又慢慢變小,最后甚至帶著一絲哀求意味,不停地繼續道:
“求你了……殺了我……求你了……”
聽著星河那哀求之音,千帆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正在被刀割凌遲一般,痛到無法呼吸,痛到無法忍受。
她那一直強忍著的淚水,也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決堤,不受控制地從眼底深處洶涌而出,順著白皙面龐滾落。
直至此刻,千帆才知道,原來人的心痛到極處的時候,就連哭泣都是無聲的。
最終,千帆乘上九尾老虎,飛天而起,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而平躺在泥濘地面上的星河,則是仍舊機械地、不斷地重復著口中的話:“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慢慢地,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完全不見。
緊接著,也就在下一秒,
看著空中不斷滴落的雨,仿佛在釋放般,星河忽然撕心裂肺,絕望地大叫起來。
“啊——!!!”
只是,叫著叫著,那絕望的大喊慢慢地就變成了無聲嗚咽。
冰冷暴雨潑灑,接連不斷的水流順著星河的臉龐兩側滑落,一時之間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媽媽……好冷……我想回去了……我想回家了……”
再然后,伴隨著這最后一聲微弱到幾不可聞的斷續碎語,覺得很累的他緩緩閉上了眼,徹底昏睡了過去……
雷聲,依舊轟鳴。
暴雨,仍舊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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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錦安城外,天空中。
乘坐在九尾老虎寬闊脊背上的千帆,始終低垂著腦袋,全程都在沉默著。
她覺得有些迷惘,覺得有些不太明白。
事實上,她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心懷天下之心。
她的心其實很小。
小到很容易就能滿足。
明明只要能夠悠閑地飛在天上,從上往下俯瞰地面風景就好了。
明明只要能夠和星河還有洛紅姐一同修行,一同快樂地游歷就好了。
明明只要能夠……一直和星河在一起就好了。
可為什么?為什么自己卻連這樣簡簡單單的幾件小事都做不到。
她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王母和她說過的那句話:
“與其思考仙是什么,倒不如想想你為什么要成仙。”
是啊,自己為什么要成仙呢?只要成了仙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些了呢?
是不是就能實現自己的那些小小愿望了呢?
因而,她垂下頭,輕輕地問了身下的九尾老虎一句:
“陸吾大人,如果我成了仙,戰勝了王母,是不是……就能和星河在一起,就可以保護星河了?”
“對。”名為陸吾的九尾老虎平淡道。
而千帆則是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了。”
緊接著,也就在她話音落下的下一秒,天空中那原本正下著暴雨的烏黑云層,忽然間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道溫暖的光芒從云層之后投射下來,精準地落在了千帆身上。
千帆的氣息也開始以一種極為恐怖的速度逐步提升。
她身上那獨屬于修仙者的氣息顏色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變換。
很快就從鮮艷的紅一路攀升,最終化為了燦爛到極致、耀眼奪目的金。
再然后,千帆騎乘九尾老虎所過之處,烏云盡散,暴雨停歇。
連帶著她下方的大地也百花綻放,枯木逢春。
無數樹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拔地而起,煥發出勃勃生機。
沒有雷劫,沒有火劫,也沒有風劫。
有的,只有溫暖光芒與柔和清風。
有的,只有繁華百花與絢爛祥云。
有的,只有萬物生長與欣欣向榮。
就仿佛,整片天地都在歡迎著她成仙,為她的成仙送上了盛大祝福與豐厚饋贈。
而千帆身下,名為陸吾的九尾老虎抬起頭來,環顧著周邊這番近乎神跡的變化。
它那雙威嚴的虎目之中,第一次不自覺地流露出了深深的、難以置信的震驚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