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下了雨。
但很快就變成了晴空。
每一次呼吸都能聞到城市內的灰塵味和濕潤的吐息。
時間來到了九月,那是一個對普世來說炎熱過頭的日子,秋日并未到來,夏日意猶未盡,但在這座與塞納河同行的城市來說,反而是清涼更多駐足一些。
空氣中流淌著太陽的溫熱和塞納河畔獨有的濕潤氣息,時不時還能聞到鳶尾花、廣藿香和Chanel Bleu那成熟的清香。
四方樓房將這一間廣闊的廣場包裹,廣場中央是一座孤寂的噴水池,水花仿佛寶石,四下卻沒有同伴伴隨,只有那些不屬于同類字眼的行人們穿戴著西裝和華服,走過無數個夜晚,如今還在這里等待著。
每當人們進入盧浮宮館,這做廣場就會注視著進入這里的人,然后進入下一座花園。
云和蔚藍的天空疊加形成了一首帶著風笛的安寧曲。
一行人穿著日常服,那是一群不過16歲的孩子,稚嫩的像是一群白嫩的小羊羔,其中那白紙般的少女最為明顯。
少女坐著輪椅,穿著白襯衫加束腰黑色長裙,白色的長發順著兩肩流下,那盡管瘦弱但卻十分難看的面容下是一雙灰白色是義體眼。
那病弱的,卻又充滿無限生機的白紙,好像什么都能在她身上寫下什么,刻下什么,因為其本身就是虛無的白紙,但如今,她親自寫下了名為貪婪的欲望。
“小姐……這……”閾惘擦了擦鬢角的漢,低聲說道。
而她手底下坐著輪椅的少女卻只是用義體手臂掐了一下他的大腿肉,然后頑皮的吐了吐舌頭。
“來都來了,就別嚷嚷了,而且我又不是白出來玩的,把這當做是一場建交吧~”
用聰明人的話來說,這算是建交,但用小孩子的話來說就是:我想和大家一起出來。
這是哪怕彌婭忒這種常年一人的孩子也會有的簡單欲望。
“不,出來玩我當然可以給您打掩護,您哪怕要出城我也能計劃一下家主和夫人的行程,但……”閾惘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然后用余光瞥了眼周圍的人,那些13歲左右的孩子們,那些被哈塔克圖亞斯買回來的孩子們。
那是自己的同學。
哈塔克圖亞斯在4040年左右還是一個剛剛來到地球不久的外神,變成人類后就一直在拉萊耶生存,據說加入了幫派,也算是在當地有些名氣,被稱為一代傳奇,據說現在還可以在酒吧找到一種名為『死眼·亞斯』的特調酒就是他的傳奇墓碑,然后遇到了在拉萊耶正值上升期的格拉絲碧絲。
哈塔克圖亞斯假死遠走高飛,然后過了幾年又突然開始尋找什么,二話不說的就把這群孩子帶了回來,說是什么他戰友的遺孤。
而彌婭忒就是把他們帶回來的那一年生的。
“小閾!你呆看什么呢?!”一個看起來痞里痞氣的男生突然從后面搭住了閾惘的肩膀,然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和笑容下的鯊魚牙。
“都說了幾遍了別這么叫我……而且小姐就在前面呢……要是讓她受傷我可不饒你。”閾惘無奈的把男生的手扒拉了下來,那雙漂亮眼睛也露出了無奈的神情。
彌婭忒倒是沒見過閾惘這幅樣子,于是也就抱著看戲的心態繼續沉默不語,她也想多了解一下閾惘在其他地方的樣子。
“放心!我這是粗里有細,實際上一直觀察著你和小姐的狀態呢!”
“小姐,這里一個跟蹤狂,我們先進去吧~”閾惘轉而對彌婭忒說道。
“好呀,那你做好四個小時后的集合準備,我們速戰速決!”彌婭忒開朗的笑道,臉上那陰冷似乎從未存在。
“放心,全部交給我吧,我已經做好了最好的攻略路線。”閾惘輕輕彎腰,并不理會后面的男生,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薇爾,你又找閾惘麻煩……”之前那位被閾惘拜托來照顧彌婭忒的女生一個胯步來到了男生旁邊。
“哈!?這能叫我找他麻煩?你知道剛剛的冷暴力對我造成了多少心理傷害嗎!?”薇爾捂著臉,眼淚一把一把的往下掉,不知是該說他真性情還是演技好了。
“呵呵,你心理要是這么脆弱,當初閾惘把你打的牙都掉了兩顆的時候你怎么沒哭?”
“一定要舊事重提嗎?”薇兒立馬臉紅起來,恨不得直接找塊石頭蓋頭上假裝自己是石頭下陰濕的苔蘚。
“沒有啊。”
“那就好。”
“我只是想要舊事重提而已。”
“……以為你有點良心真是抱歉哈。”薇爾的眼神里充滿了名為毫不意外的鄙視。
“剛剛閾惘說他做了攻略,要不要一起去?”薇爾指了指遠方快要看不清人影的閾惘和彌婭忒,他們平常基本不會被允許出來或者接觸外界,也就是今天才能出來一趟,所以哪怕是來到了盧浮宮,有了門票,也只是亂逛而已,不如跟著閾惘這種有攻略的來提升體驗。
“不了,我和閆興她們約好了要去附近的商業街逛逛。”
女生拍了拍胸脯,顯擺了一下自己身上這套漂亮衣服。
“那拜拜?”
“拜拜咯。”
………………………………
從玻璃金字塔入口進入黎塞留館,沒過一段時間就來到了古埃及館,其采用深褐色砂巖與花崗巖鋪裝,模擬尼羅河谷的荒漠色調,部分區域復刻神廟斷墻強化歷史厚重感。
主廳層高達6米,頂部以柔和的射燈與自然光結合,避免直射文物;低照度環境搭配局部重點光源,突出浮雕與雕像的立體感。
走過農具、法老權杖等區域來到了木乃伊展廳,彌婭忒示意閾惘停下,她本人則是看著玻璃柜后的干尸發怵,并表示出好奇的感覺。
閾惘一看彌婭忒的神情立刻滔滔不絕的講解起來,例如這位木乃伊的發掘地點,埃及法老的傳說之類的,言簡意賅,語句精確,像是在背誦一篇有關于埃及木乃伊的小論文。
最后他在結尾這樣說道。
“古埃及人相信人死后可以復生,為了保存法老的肉體他們會將其制作成木乃伊,并在金字塔內建造各種機關來引導復生的法老重返世間。”
“在1986年的十月二日,也就是拉美西斯二世的誕生日,早晨6點23分,前來觀光的人們看到了一位身材魁梧的紅發鷹溝鼻男子從阿布辛貝神廟中走出,但被詢問情況時卻發現無法交流,根據當地政府和省級醫院的調查基本可以證明,那位就是復活的拉美西斯二世,即便他的木乃伊就存放在埃及文明博物館,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復活了。”
“可他卻失去了一切的記憶,一切人格和曾經的榮耀,也算是一種復活的代價吧。”
閾惘講的對一般人來說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對于彌婭忒來說卻是別樣的新奇,越是了解這些,她對死亡的恐懼就減輕一點,或許真的有所謂的復生,或許死亡并不是結束。
但除此之外,她還能感受到什么東西在鼓動著她的心,少年的一詞一句都在讓彌婭忒感受到了他的用心和愛意,這般青春的悸動她從未有過。
那個虛無的少年在她的眼里越來越有人情味,以至于她自己都被傳染了這份甜蜜的病癥。
她的貪心都是有限度的,但就是因為知道自己不久的將來會死去,所以現在的彌婭忒能最大限度的讓自己活著,以死亡為前提活著。
“閾惘。”
“我在。”
“你相信死人能復生嗎?”
“小姐是想說,我相信您死后還會復生嗎?”
閾惘笑著說道,他就是這點不討喜,太謹慎,還喜歡讀人心,不過也可以說是可愛吧,這種小男生的小心思。
“沒人說過你這樣隨便讀人心的樣子很惡心嗎?”彌婭忒舉起手就掐住了閾惘的鼻子,像是一個姐姐一樣教育他,義體手臂的力氣死死無論閾惘怎么拉扯都沒用。
“目前還沒有,小姐。”閾惘尬笑著,那雙漂亮的眼睛開始到處亂飄,見此情形彌婭忒也只是甜甜的笑了笑,然后把鼻子的所屬權換給了閾惘,見他滑稽的揉著有些紅的鼻子偷笑兩聲。
“說實在的,我覺得這樣很可憐。”
“嗯?”
“如果一個人過去身邊的人死去了,自己卻活了下來,那這樣他會怎么想呢?”
“會覺得自己是一塊墓碑,墓碑上刻著別人的名字,唯獨沒有自己。”說著彌婭忒的視線移到了閾惘的臉上,這是一場借題發揮的勸告。
“逝者如蠟,生者如芯。”
“閾惘,答應我,我死后,去一個新的城市,用一個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去結交些新的,你愛的,愛你的人,好好活下去好嗎?”
“你不必是我一個人的閾惘。”
彌婭忒那雙灰白色的義眼捕捉到了閾惘眼神和情感的變化,他輕輕的說一聲好,可眼神里滿滿的都是對死亡的恐懼。
他害怕死亡,不只是自己的死亡,是身邊所有人的死亡,這般溫柔,也這般脆弱,哪怕他一直讓自己看上去成熟而賢惠。
但這份軟弱總有一天要拋棄,就像沉默的羔羊總有一天要尖叫,反之亦然,越是壓抑,這份感情就越是龐大,直到生命的蠟還未燃去一點,芯便已經被燒成了粉末。
“那我們去下一個展區吧。”彌婭忒樂觀又開朗的笑道。
“好的。”閾惘也以微笑回道。
但你我心知肚明的是,閾惘的確成為了那個眾人的墳墓,為眾人敲響喪鐘,成了那個唯一不會幸福的木乃伊。
………………………………
只看精華的看過希臘雕塑館,再是大畫廊,觀看那副《加納的婚禮》。
“這個你沒做攻略嗎?”
“做了,但關于美術鑒賞方面還是比不過這里的導演講解的精細。”閾惘似乎被問到了痛處于是清咳了一聲,傲嬌的閉上眼睛,但還是微微張開一只眼睛來觀察彌婭忒的反應。
“你原來不是萬能的啊。”彌婭忒拿頭撞了下閾惘的腹部,不疼但調戲居多。
“干嘛……”
“沒事,開心而已。”
“您的求知欲似乎放錯地方了,小姐。”
“嘻嘻。”
兩人繼續前進來到了蒙娜麗莎的展臺前。
這部達芬奇的著作距今已經有的三千多年的歷史。
兩人隨便聊了聊,然后便繼續前進,找到了一副《圣女之死》的畫。
如普通婦女一般的圣女躺在破敗的木板上死去,周圍是苦難的貧民,因為是在歷史上極具爭議的畫,所以在此駐足的人相比蒙娜麗莎還是有些少。
但似乎又一些稀奇的客人來到了這里。
那是一位看起來剛剛成年的亞洲女性,臉色蒼白,顴骨微微突出,消瘦的像是一具干尸,穿著一身全黑的喪葬服,臉上畫著淡淡的裝來遮蓋過于消瘦和不健康的臉色,并用黑色的蕾絲花邊帽下延伸下來的蕾絲遮住了半張臉,像是一位帶著不祥氣息的女巫。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血腥味。
哪怕她用了女士香水,但還是無法掩蓋。
而且她的眼神居然看向了自己,溫柔的打了聲招呼。
是誰?不,身上有血腥味的基本不是什么好人,先離開為妙。
“小姐,我們去看勝利女神吧。”
“啊?嗯,好。”彌婭忒也察覺到了異常,哪怕她的直覺不如閾惘敏銳,但機械義眼還是給出了提醒。
兩人迅速的越過了勝利女神和維納斯展區,頭也不回的出了盧浮宮,而外面此時又開始下起了小雨,行人們紛紛張開雨傘,行走在亂流中不斷搖擺。
“閾惘……”
“沒事,我們先去集合地點吧。”閾惘拿出通訊器便是準備呼叫大部隊,卻突然感到有一雙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以及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纏住了自己的脖子和腳踝。
周圍突然彌漫起了一股黑霧,那黑霧粘稠的,像是一場雨后腐朽的泥濘,讓兩人險了進去,并讓他們的軀體充斥著無限的不可名狀感。
“你是在躲我嗎?孩子。”
女性知性而柔美的聲音在閾惘的身后響起,可閾惘并不覺得那是什么正常人類,反倒是某種揮舞著觸手的怪物。
“只是我家小姐身體不舒服,想要早點回家而已。”
彌婭忒也裝出痛苦的表情。
“真是溫柔的好孩子。”
那雙手(不可名狀之物)從背后輕輕撫上閾惘的臉,那雙手如同尸體般冰冷,在閾惘的臉上滿滿滑動,最終覆蓋在了閾惘的眼睛上……
“我怎么不認識你?”
在短暫的停頓后,那聲音帶著些許嘲諷的笑意,似是在講述一個笑話,亦或是對自己的一種諷刺。
“哦……可憐的孩子,丟失了一切記憶,只記得母親死于自己的任性,被一場毫無征兆毫無理由的死亡吞噬,從此變作了死亡的墓碑,他人的墓碑。”
“一邊恐懼著死亡,一邊又期盼著自己的死亡,讓他人活下去,自己卻一步步走向深沉的地獄……”
越是探尋閾惘的記憶,那聲音就越是悲傷如泥,幾滴血淚打在了閾惘的肩膀上,腐朽的像是朽木,里面滿滿的冷漠和熄滅的瘋狂。
“…………”
彌婭忒看到,閾惘的眼神愈加陰郁,那些被和善的笑容隱藏的虛無和恐怖都開始肆意起來,她牽起閾惘的手,那手還在不斷的顫抖和抽搐……
閾惘第一次將軟弱和痛苦展現了出來。
彌婭忒咬了咬牙。
“住口!”
一陣青綠色的光芒自彌婭忒的身體開始閃耀起來,僅僅是一瞬間就震散了那黑色而粘稠的不可名狀之物。
待光芒將黑霧散去,外面已經下起了龐博大雨,人們皆已經散去,雨水噼里啪啦的打散了所有的罪證和過往,倒影中也找不到一點的痕跡。
“小姐……”此時才從剛剛的恐懼中回過神,立刻來到彌婭忒的面前,卻發現她此時的臉色蒼白,嘴角流出鮮血,那些義體在迅速的變黑變成如同枯朽的樹木般,散發著惡臭的肉塊。
像是被什么狠狠的抽了一巴掌,閾惘立刻變得手忙腳亂,那平日里萬能的管家形象碎了一地。
“小姐!您別睡過去!我現在就叫醫療小組!”
“閾惘……”
“我在……我在!”
“你不是任何人的墳墓……你是我的英雄。”
隨著義眼從彌婭忒的眼眶中脫離,那黑色的血便滿滿滲了出來,失去了視野和聽覺,彌婭忒的意識也再次陷入到了長久的虛無只中。
只是這次,她格外的平靜。
……………………………………
彌婭忒在醫療小組上有著黑金級別的會員身份,所以哪怕本部是在日本,他們的營救飛機也在半分鐘內趕到了盧浮宮。
看著醫療小組將彌婭忒帶上了飛機,遠處的那位罪魁禍首也漸漸放下了提著的心。
她看著自己右手上的灼傷,上面滲出黑霧,卻怎么也得不到痊愈,那股光芒不斷的沖刷著那即將遺忘的過往,在她長久而枯竭的人性中喚起了一絲的溫暖,那光芒是多么的熟悉,是多么的耀眼,讓她回想起了過去的那個人。
她那干枯的左手輕輕掀起那黑色蕾絲,露出了那張被遮住,奇丑無比的另外半張臉,那臉上爬滿了詭異的珊瑚和寄生蟲,幾條觸手從眼眶和咬肌處探出,貪婪的撕咬著周圍完好的皮肉,然后流出宛如鮮血般的淚水。
她煩躁的扣撓著傷口,身體因為過于用力而顯得猙獰扭曲,越是瘙癢,她便越是煩躁,直到左手上的指甲都被臉上的藤壺折斷,手指的皮肉被整個帶下,露出漆黑的骨頭。
腦海中的回憶不斷重演,她重要看到了那個女人。
那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人,分不清男女,分不清地區的美麗面龐,藍色的眼睛透亮的像是寶石一般,若要說起,那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黑色的長發輕輕飄起,彩虹般的光芒將之環繞,最漂亮的生命吧。
沒當回憶到這里,她便能找到那唯一的平靜,那張臉和她尚且完好的臉幾乎一樣,無非是她更消瘦一些。
可隨著記憶中的那位美麗身影下一秒變成一坨扭曲、被幾何化分解的肉塊,然后似是被緯度、時間空間一切所碾壓一樣被分解,那份狂躁又再次回到了她的身體里。
“啊啊啊……我……啊啊啊沒事的……沒事的!”
“我是……我是……我們是……”
“『桐祈』……啊啊啊對的……我們是『桐祈』……你們閉嘴!閉嘴!閉嘴啊啊啊啊啊啊!”她一邊抽泣著,一邊不斷的敲打著自己的腦袋,撕扯著自己黑色的長發,然后發了瘋般的扯下自己的耳朵,撕爛這幅最后完整的,她最憎恨的臉,手骨在臉上扣下一整塊肌肉,但卻在下一秒恢復到了平常的樣子。
“閉嘴!『桐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們明明……明明已經死了……”
突然,腦海里出現了一道聲音。
“你的精神不太穩定啊,『桐祈』。”
那聲音無情到沒有任何辨識度,聽不出其中的感情,除了語言要傳達的信息外什么都沒有。
“奈亞!”
被稱為『桐祈』的女性突然警覺起來,發了瘋似的環顧四周,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帶著詭異笑容的黑人,那聲音像是透過靈魂深處傳來,如同一個無時無刻都在身后緊盯著的幽靈般。
“剛剛你見到的那個姑娘,去殺了她。”
“是!是……”『桐祈』立馬聽話的跪拜在地上然后像是個孩子一樣的雙手抱頭,身上發出不明覺厲的顫抖,然后又因為恐懼而不斷扭曲著。
“半年內,我要看到結果。”
“是……”
那聲音暫時消散了,伴隨著那短暫又讓人瘋狂的記憶。
『桐祈』宛如一具提線木偶般詭異的起身,隨后悲傷的血淚漸漸流了下來,滴落在了她的手心上。
她望著掌中的那一抹紅色,心中的悲傷更加猛烈,可越是悲傷,一段虛無般的解離就更加暴虐,那些錯綜復雜,像是外神吟唱般無序無法理解的記憶在重構中消失,然后又因為某段記憶被回想起來,越是如此便越是模糊,越是如此便越是忘記了自己是誰。
轟隆隆……
軍用硬底鞋塌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音格外清脆。
“第三科對外執法小組已就位,即將執行肅清!”
吱呀……走廊的門被打開了一道細縫。
鐺……鐺……一顆白磷手榴彈被扔了進來,進準的落在了『桐祈』的腳下。
轟!
劇烈的爆炸伴隨著被壓縮的白磷將整個走廊瞬間點燃,小組穿戴著軍用級防護服破門而入,緊接著是十二把攜帶式核能脈沖炮的輪番掃射。
可『桐祈』卻硬是頂著這些攻擊,肉體恢復的速度硬是在被脈沖炮穿過自己身體的下一秒就將之恢復,看起來像是憑空穿過去了一樣。
“請求天照精準打擊!”
隨著一聲令下,一道被加熱到三千多度的水銀從天空中降下進準擊中了『桐祈』的大腦,腐朽的身軀宛如斷了線的木偶般砸落在地上,緊接著又是一輪次的掃射。
在持續半個小時,五十次的天照精準打擊,報廢了三十七把單價三千萬聯邦幣的高危火力后,醫療小組的隊長舉起手示意隊員停止攻擊包圍目標。
而那灘被水銀浸泡著的爛肉早已變成了像是珊瑚般坑洼堅硬的黑炭。
全部隊員的軍用級義眼立刻開始最大功率運行,以確保目標是否已被擊殺,在全隊得出目標已死亡的信息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而望著周圍早已被夷為平地的盧浮宮,和那些被碾碎的意志和作品,也只是感慨這次行動的代價已經算小了。
“準備收隊。”
“收到!”
聯邦近衛軍的懸浮飛船緩緩停靠在廢墟前,大批大批的善后部隊驅車前來,將疲憊又沉重的士兵們載上,然后準備駛離這片廢墟。
可卻不知,在他們的防護服上沾上了一點『桐祈』不知何時灑上去的血漬……
…………………………
十分鐘后。
天空中再次下起了雨,雨沖散了血腥味,將那些被嚼碎的肢體和早已認不出原樣的機械義體沖的泛起陰郁的光澤。
黑霧沉在地上,就像是一團渺小世界的火海在腳下燃燒。
廢墟中,『桐祈』雙眼空洞的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顆漆黑的眼眸如同死去的潮水,表面平靜,內心卻暗潮洶涌。
“愛娜?是你嗎?”
『桐祈』猛的回過頭去,在廢墟中站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少年那進入青春期的臉龐還有些稚嫩,但已經有了其父母十分相像的特征,無論是眉眼還是那排有些恐怖的鯊魚牙都勾起了她過去的回憶。
“薇爾……”『桐祈』輕輕呼喚起記憶中的那個名字,那個嬰兒,那個稚子的名字。
“大家都還活著嗎?!太好了!你看!大家都沒死!都還活的好好的!”
『桐祈』突然變得興高采烈,立馬指著自己的腦袋,可下一秒,原本站在廢墟里完好無損是薇爾卻變作了一攤早已被沖散血的爛肉……
薇爾是誰?
愛娜是誰?
沒有人回應她,只是雨聲淹沒了所有的一切,血、廢墟、尸體,和記憶。
愛娜……那才是自己的名字來著………可為什么,自己忘記了呢?
……………………………………
來年的3月份。
宅邸內。
寒氣還是縈繞著這里,但春天的氣息已經悄悄的造訪了,枯柏的樹枝上開始杰出新的枝芽,淡淡的綠色從中探出腦袋。
此時已經是可以開窗通風的時候了,冬天的室內積攢下的塵埃都隨著一場大掃除被送給了風。
閾惘打開窗子,輕輕為彌婭忒蓋好被子,然后靜靜的為她掃去冬日里沉淀的那些舊物。
最近,這間屋子安靜了許多。
只剩下了閾惘一人的自言自語。
在那之后彌婭忒的情況直轉急下,在12月時就已經完全不能下床,連進食都做不到了,然后是一種類似癡睡癥般的病癥降臨到了彌婭忒的身上,這就導致彌婭忒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暫,對義體的侵蝕速度甚至連最高規格的軍用義體都無法支撐一周,直到現在,彌婭忒一天大概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是醒著的。
有時候甚至半個小時都不剩了。
然后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世界卻越來越短,直到最久的一次,昏迷了足足一周。
哈塔克圖亞斯和格拉絲碧絲怎么也不肯接受這樣的結局,哪怕這個結局他們早已在腦子里預演了無數遍,只希望當女兒死去時,他們能用不然她傷心的表情送她離開。
可是每次來到女兒的房間,看著女兒睡去的容顏和一直在旁邊守候的閾惘,兩人的眼淚就控制不住。
他們現在到底是神?還是人呢?
他們的神性告訴他們,感情是低等生命在進化中選擇的,最有效提高生存的DNA法則,到了他們這種級別便不會需要這種東西了,可感性卻愈發的猛烈,將理性逼至懸崖,擊碎了一切的神性。
他們該用什么才能留住這個弱小又年幼的生命呢?
生命的酸澀將一切都填滿了,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
…………
彌婭忒緩緩睜開沉重是眼皮,軍用級義眼發出整整電流聲終于開始正常運作。
窗外微風溫柔而帶著湖面的濕潤,讓人感到格外的舒適。
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個黑色長發的少年。
他正溫柔的看著自己。
“我……又睡著了……”
“沒事的,小姐,我會等著你的。”閾惘將一杯水遞了過來,彌婭忒微笑回應了一下就接過水杯將之喝下,明明感覺每次醒來都有被閾惘伺候,可總是感覺時間越來越遠了。
“我們上次聊到的是什么來著?”
“您說今年春天要和我一起種一朵鳶尾花,還要在今年生日向家主大人和夫人準備驚喜。”
閾惘記的分毫不差,甚至揣測到了彌婭忒的言外之意。
“我都不太記得了……”
彌婭忒露出歉意的表情,她此時就是看到閾惘的臉,也要半天才能想起他的名字,但卻本能的記得,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我在您睡著期間去買了些鳶尾花的種子,也買了些土和新的陶盆,您如果想,現在就可以種下。”閾惘從床柜里拿出了那一袋鳶尾花種子,以及其余配套的工具。
彌婭忒卻只是接過了種子,將它放入了睡衣胸口的口袋里,然后拍了拍胸口。
“還是再等等吧。”
她微笑著說道。
“好的,一切按您的意思來。”
“還有您上次說的,要在您生日時為家主大人的和夫人準備驚喜,我已經和所有人說過了,大家都很贊同,并且已經開始準備了,預計在明后兩天完工。”他拿出圖紙,精準詳細的進行講解,將那日彌婭忒隨口提出的想法以最合理的方法進行實現,就光從圖紙的褶皺承擔來看,他一點排練到許多次,去做到他最不擅長的人員調度。
“謝謝你閾惘。”
“……嗯。”
“遇到你真好。”
彌婭忒笑著,無比的輕松,像是春日的一抹陽光,春風悄悄吹入房間,似是無聲,亦如平常那樣,毫無變化,沒有什么獨到的意義,沒有什么可以改變的,只是正常的春去冬來,正常的道別。
“我也是……小姐。”
在閾惘給予答復時,彌婭忒已經悄悄睡了下去,這份回答也不知給了誰。
他先是沉默了一陣,然后默默的為彌婭忒蓋好被子,輕輕說道:
“我等您。”
………………
下午
閾惘被叫到了哈塔克圖亞斯的辦公室內。
在那書味過于濃重的房間內,一個疲憊的男人帶著無神的死魚眼靠坐在椅子上,桌子上除了文件就是喝干凈的高濃度罐裝咖啡,似是除了疲憊以外沒有什么能麻痹他了。
“家主大人,我來了。”閾惘走到工位上,輕車熟路的清理桌子上的垃圾和罐裝咖啡。
“哦!小閾啊,你來了……”那滿是疲憊的聲音輕輕喚道。
“您最近很累,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哈?讓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幫忙工作?勞動法是要砍死我的。”
“而且格拉絲碧絲她那里更忙,如果要幫的話就去幫她吧,雖然她不會同意就是了……”
兩人都早已把閾惘當做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再苦再累也不希望閾惘和彌婭忒背負他們不應該背負的東西。
“但二位還是每天抽出時間來看望小姐不是嗎?我都已經和小姐說過了,你們的愛有好好的送到。”
哈塔克圖亞斯起身看向面前的這個少年,在一年前他還是一個局部戰爭中只不管陣營,知道救人,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空殼,如今卻擁有了許多。
“家主大人找我是為了什么嗎?”
閾惘優雅的問道。
“很簡單,我來找你聊聊你的未來。”
“你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是全a加,再加上你個人的能力,放到拉萊耶也只需幾年就可以在大公司爬到部門總管……”
“您這是……”
“那孩子和我說過,希望在她死后,可以給你找一個好去處,不想把你鎖在這里成為她的墓碑……”哈塔克圖亞斯說著,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我用關系幫你在那格和耶布她們公司那里找到了個職位,也幫你辦了戶口和簽證……”
“你完全可以在彌婭忒死后離開這里,去往新的生活,新的身份,告別這一切。”
“這不是在考驗你,你如果能過一個輕松的人生,我和格拉絲碧絲也會很高興的。”
“所以把這些交給我們吧。”
哈塔克圖亞斯的語氣溫柔而貼心,完全沒有身為領導者的決絕,而是一個父親的釋然,以及希望完成女兒心愿的執念。
若是死亡已經無法避免,那么完成死者的意愿也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存在的證明,那是死者的選擇,就是放開一個人,讓他不被死亡壓垮。
“我不會成為墳墓的。”
“你會的,我和格拉絲碧絲都這樣認為。”
“……”
“沒必要現在就做決定,我們會給你時間,所有人都很悲傷,都需要接受的時間。”哈塔克圖亞斯清楚讓一個孩子立刻做出決定還是有些不妥,或許自己真的是糊涂了才會選擇這樣說,這個選擇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他已經無處證實了,他只希望這個孩子能繼續活下去,而不是被生命壓垮。
等到了外面,他會結交新的人,會有愛他的人,他愛的人。
時間會掃平一切,為彌婭忒敲響最后一次喪鐘。
“好……”
“家主大人……”
“怎么了?小閾?”
閾惘回過頭,露出笑容。
“4月13日那天,請好好期待吧。”
…………………………
4月13日
今天是彌婭忒的生日。
她于今天降生。
亦如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那般。
哈塔克圖亞斯和格拉絲碧絲一早就出去工作了,學生們算好時間,借用閾惘的職權全體逃課,匆匆忙忙的開始布置宅邸。
“閾惘,這個怎么放?”
“再偏十五度!”
“閾惘!”
“閾惘!”
“閾哥!”
…………
一早上就這么忙忙碌碌的過去了,宅邸少有的變得特別熱鬧。
好在全體學生上下一條心,都希望在這個日子去感謝一直照顧他們的兩位大人,所以速度出奇的快,在下午兩點的時候就基本上完工了。
直到,一位陌生人的到來。
……………………………………
再次睜開沉重的眼皮。
那沉淪的黑暗將自己吞沒了許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睡了多久。
義眼已經無法提供最基礎的視野,只剩下無盡的黑暗帶著看不清的輪廓不斷躍動,似是瘋狂又血腥包裝的前奏。
周圍陰風整整,時不時能感覺到有火光閃過。
周圍彌漫著一股強烈的血腥味,和某種東西粘稠的惡心感。
義體脊椎發出吃力的咔嚓聲,終于
黑夜靜靜的將島嶼吞沒,那懸掛的滿園無比的巨大,似是一只淡黃的獨瞳,實時似乎也確實如此。
火焰悄悄的在天空上畫下一篇緋紅,像是孩子般的惡作劇那樣,一場無言又毫無理由的災禍將緘默帶給了他。
天空中下起一場裹著死氣的大雨,一次又一次的將彌婭忒沖刷,她感覺又冷又餓,身上的義體在迅速的被分解,如同火災后一碰就碎的木炭般脆弱。
“閾惘……爸爸……媽媽……”彌婭忒本能的呼喚起她最信任的人,可是卻怎么都得不到答復,一股莫名的恐懼在她的心里泛起,她無助的在床上亂抓著,希望能抓到些什么,可結果卻發現自己被放在了一處堅硬的像是手術臺一樣的東西上。
她連忙開始挪動身軀……
吱……
義眼發出枯竭般的電流聲,那沾染著血污的畫面將一切都襯托的那么的真實可怕。
頓時,一股前所未有的反胃感從生理上強迫胃液吐出,彌婭忒一邊咳嗽一邊嘔吐出鮮血。
周圍的一切都在自己的眼前解離然后又重組,天上那輪圓月給予的光芒從未如此耀眼和詭異,那地面快要生出非人能理解的恐怖植物,空間都被某物扭曲。
“你醒了?”
一雙手搭在了彌婭忒的肩膀上,在彌婭忒驚恐的目光中將她重新抱上了祭臺。
是那個在盧浮宮見到的女人,她蒼白的臉龐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滲人,被遮住的眼睛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惡臭。
“你是誰!?閾惘呢?爸爸媽媽呢?你把他們怎么樣了!?”
“他們?他們不就在這里嗎?”
……
“為什么……”
“哪有什么為什么,他們要保護你,我尊重他們的意愿,于是就殺了他們!啊啊啊!真是讓人感動的親情!真是太溫柔!太慈愛了!”
『桐祈』獰笑著發出瘋狂的叫聲,然后又突然哭了起來。
“嗚嗚……他們這么拼命地保護你,你最后還是要死與我手,真是悲哀啊,他們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位悲劇英雄!最完美的父母!”
最后毫無預兆的,『桐祈』將一把刀直直的刺入彌婭忒的心臟,順帶著捅破了彌婭忒胸前的袋子……
鳶尾花的種子灑落了一地……然后被血液浸泡,被尸體掩埋。
劇烈的疼痛和死亡在一瞬間吞沒了她……一切宛如一場無妄之災,這是一場毫無公平,毫無結果的終幕曲。
“……種子……”
“種子……約好了……要……”
“爸爸……媽媽……對不起……”
彌婭忒的視線逐漸失去了光芒,她靜靜的盯著那粘稠又下著鮮紅雨水的烏云,和那宛如瞳孔般的月光……
周圍嘈雜的教徒交歡的聲音,那些暴虐的將鮮血和血肉視為一切的畜生正追求著自己那虛無縹緲的救贖。
兩只扭曲消瘦的黑山羊幼崽被驅趕著走出。
儀式開始了。
那片宅邸被火焰燃起,一切回憶和過去都被燒盡了,那些舊日的迷惘,獲得的救贖和其留下的痕跡一切都死去了。
火光將雨時的地面刨上赤色的光澤,房屋逐漸倒塌,一切期待的,未行的都被變成了沉默的齏粉。
天空被扭曲。
赤紅的雨滴砸落在地上,每一滴都將一顆奇幻的植物和生命帶到了世界上,那宛如黑云般粘稠的身軀漸漸行至此處。
“至高的母神,億萬生靈的源頭!
黑暗之源,星空之淵。請回應我的召喚;萬物之母,不可言喻者的王后,請聆聽我的請求;孕育萬千子孫的森之黑山羊,太古之初孕育生命者,請聆聽我的禱告。
黑暗之子,豐饒之神。請滿足我的愿望。
我以瘋狂的嚎叫向您獻祭我自己,請與我交壤,請讓我孕育。
請賜予子嗣,請賜予我生命,請賜于我生殖的力量,請賜于我長盛不衰的力量。
耶,莎布?尼古拉絲那孕育千萬子孫的森之黑山羊
耶,莎布?尼古拉絲那孕育千萬子孫的森之黑山羊
耶,莎布?尼古拉絲那孕育千萬子孫的森之黑山羊……”
那位至高的生命之母來到了這里。
與此同時帶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天空中的烏云透出無數螺旋般的亮光,那些宛如群星的吐息,帶著扭曲空間的劃痕悄悄降臨在了地上,隨起誕生的巨大銀門在地球上空顯現,時間在一瞬間被停止,光線不再傳播,一切被靜止,只剩下其本身的存在散發出星光般的閃耀。
那無盡虛空之王,移星者,時間和空間的發源地!
一生萬物,萬物歸一者
——猶格索托斯。
『桐祈』為這突然的驚喜感到激動,甚至高舉雙臂,發出整整嗤笑。
這臺被罪惡和鮮血灌滿的機械迫切的需要一場死亡,需要一場真正稱得上是死的解脫,那樣就能拜托奈亞拉托提普的控制,將一切拋之腦后了。
會錯意了,雜碎。
奈亞的聲音再次從『桐祈』的腦袋中響起。
他們回應的不是你,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
『桐祈』的視線看向地上那數百人組成的血湖,眼中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只見在那血湖中,一具被無數肉塊拼湊而出的尸體緩緩起身,那些肉塊不知為何組成新的肢體,然后又被一股白色的光芒打散成,緊接著又再次聚合,最終形成了一具人不人鬼不鬼的尸體聚合體。
那些肉塊不斷蠕動,更新,再生,變成合適的樣子,組合出閾惘的樣子。
那是……『桐祈』……新的『桐祈』……融合的很完美……怎么會有這么完整的素體?
閾惘緩步走出血池,那亞洲人的棕色瞳孔此時已然變成了鮮紅色,和『桐祈』在記憶中看到的那個短暫誕生的美麗生命如出一轍。
她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向那一切恐懼一切折磨的根源,向奈亞拉托提普給予報復的機會!
“你……你……你是『桐祈』?!奈……奈亞……奈亞拉托提普他!”
碰!
在說出其名諱的一瞬間,『桐祈』便化作了一攤血花,徹底的消失了。
閾惘無言的望著周圍被死亡和虛無包裹著的一切,那些已死的生命和回憶緩緩在他眼前走過。
一切最終被火焰和死亡吞沒,一切因果無從得知,像是一開始就應該這樣,無法反抗,因為這就是因果交織下的命運。
他輕輕來到彌婭忒的面前,那具尸骸早已失去了顏色,里面什么都不剩。
一時間,他也找不到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了,空氣中彌漫著恐怖的血腥味,那些尸體在幾個小時之前還和他有說有笑,如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一切都太過虛無了,太過無意義了。
他輕輕為彌婭忒合上雙眼,擦去她臉上的血跡,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氣,又顫抖著吐了出來,那哽咽的嗓音發不出聲音,身軀顫抖的從未如此痛苦。
突然,一雙手搭在了閾惘的肩膀上……他回頭看去。
那是宅邸中的一百多號學生、仆人們,以及那兩位給予了在坐所有人一個家的父親母親。
還有那個病弱的少女……
他想起了過去,他和彌婭忒的一次閑聊:
“如果有來生,沒有任何苦難和悲傷,小姐你想做什么呢?”
“你的問題好刁鉆。”
“就當是個參考吧。”
“那要做的可多了,我希望能和媽媽一起去逛商場,陪爸爸一起去釣魚,和大家一起在學校學習,在某處奔跑,可以開心的笑,可以放肆的哭,可以和身邊的某人相伴一生,誕下孩子,最后在死前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程!”
“還有還有!我想在冬天嘗嘗冰淇淋,嘗嘗夏天的火鍋,然后跑到海里面去游泳!我想用普通人的視角體驗世界上的一切,不論好壞我都照單全收!”
“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有你在我身邊,陪我一起活下去。”
他的愿望如此簡單,也如此沉重。
火光和雨水合奏出夜的寂靜。
閾惘似乎明白了為什么所有人唯獨要把自己托舉上來的原因。
因為他們也想這樣活著。
微風輕輕拂過,少年終將上路。
“你們的愿望我收到了……”
“接下來,交給我吧。”
莎布尼古拉斯浮現在天空之上。
那曾為男性,現為女性的化身:帶著青色的長發,名為沙耶的熟美女人,似是黑夜中唯一的白凈,忽然出現在了閾惘的面前。
“是你召喚了我?可我不記得你,人類,我也從未感知過你,你是誰?”
金色的橫瞳中閃過一絲異樣,但那卻是最簡單的提問,意思是讓你回答其問題。
在她的面前,一切都被幾何似的變成了混沌,一切又好似是開了朵朵異世界的鮮花,那些植物的枝條慢慢生長,最終將閾惘擁抱,那懷抱是報告著無比溫柔的母愛的,是所有生物心底最柔軟的底色。
“呵……”
閾惘嗤笑一聲,然后自嘲的笑了笑,再是表情不斷的變化,永遠找不到該用何種表情來面對此時的場景,但最終表情還是變回了一副沒有任何表情的樣子。
那被桐祈稱為刀刻的溫柔笑容,他張開雙臂,然后夸張的鞠了一躬。
“在下只是一個流落至此的弄臣,希望能用茍且的一切換得……”
“一次給予存在的虛無主義。”
“一次拯救的機會。”
火焰中,那包含著嘔血和嘶喊的沙耶之歌如春日的溫柔般蕩漾開了。
在漫長的夜晚里,莎布尼古拉斯降下了三具已死的尸體。
…………………………
滴答……露水滴落在地上。
昨天夜里到清晨時分又下了場雨,多虧如此空氣中滿是讓人舒適的清涼,青青樹葉上結出透亮的朝露。
滴答……
他落在了土地里,透到了不知是那個的種子上。
此時的烏云也少了許多,露出天空蔚藍的幕布,光從中投射而來,慢慢侵入了墓地,最是喜人的花朵悄悄開了,那是一朵墓地中的鳶尾花。
興許是翻地時將它的種子托舉了上來,又或是受到露爾西克絲凈化的影響,這朵缺少照耀,缺少成長時間的種子,卻還是緩緩的開出了藍白的花朵。
純黑的稚子緩緩走來,她撿起了那張被風吹飛的長傘,將之收好,抖了抖水然后放在了懷里。
潔白的光投入清晨的陽光下。
在視線的終點停留著,那不知何人的冰墓碑。
這就是露爾西克絲小姐昨天所說的……
阿格尼尤斯緩緩走上前去,視線沒有一絲的轉移,來到那冰墓碑面前。
上面刻著那位女王中二至極,卻又極具個人特色的取名方式。
可愛的孩子——秋吉絲·露爾西克絲
海灣之樹——醪菈·露爾西克絲
一場好夢——伊·露爾西克絲
長春不絕——梵格音·露爾西克絲
………………
晚安,從今日起,你們有家了。
不知為何,在看到這句話時,阿格尼尤斯的心頭總是覺得一暖。
像是告別了長寂冬天后永不完結的長夏般,明明是冰,卻帶給人這樣的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你好,晚安,再見。”
記憶如同漫漫潮水一遍遍的沖刷著什么,最終要帶走什么,在滲入沙地后也不知。
只是將他收入眼底,然后默默的交給記憶分化。
“彌婭忒。”
似是聽到有人在呼喚什么,阿格尼尤斯回頭看去,卻只剩長風緩緩吹過,那股莫名其妙的落寞如同咽下了一口空白,像是什么都不剩了,但就是感覺有什么。
到底是什么在糾纏著這多愁善感的心?
春風帶著花朵的香氣,在暖意的陽光下吹起了帶著涼意的風。
一切如同過去般,她似乎還能聽到某人的歡笑,某人的讀書聲,某日清晨的鳥歌,某顆樹下的一場長夢。
但就是記不得了。
“阿格尼尤斯?”
當她回過神來時,桐祈和閾惘已經在身邊了,兩人引著光,面孔上洋溢著溫柔的笑意。
“……”阿格尼尤斯看著倆人,一時間反常的說不出話來。
然后淚水忍不住的流了下來,然后猛的抱住了兩人,大聲的哭了起來。
她也不知道到底為何而哭,只是控制不住眼淚,那些早已遺忘的,早該遺忘的化作了陣陣春風。
化作了沉默之后的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