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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君同

第二章 憐我孤身

予君同 棠晚意 3103 2022-05-07 15:59:10

  公元675年,唐上元二年,距婉兒初為公主陪讀,轉眼已過了七年。

  今年的盛夏時節與從前不同,太子李弘因病離世,朝野上下無不悲慟。

  婉兒的阿娘,也于年初身染惡疾辭世了。

  這年婉兒十二歲。

  蒼梧居中,婉兒身著一襲素衣,暗自整理著娘親的遺物,遠遠就瞧見云安守在巷子盡頭,也不知就這樣靜靜地站了多久。

  “云安,你怎么在這?”婉兒的眼眶微紅,一如她與云安初見之時。

  只不過這次,哄人的變成了云安。

  “年少時,長寧姐姐和我玩捉迷藏的時候,我沒找到她,就在你門前哭了。那時我摸著石頭探路都能來,如今又有什么不行?”云安賭氣似的說,“我阿娘讓我來接你的,記住哦,到她那里別提我哥哥。”

  李云安就是這樣,哪怕心里在意極了,心疼極了,她也總是說不出一句安慰人的話。

  年少時覺得自己捉迷藏走丟了很掉面子,不肯告訴旁人,生怕惹人笑話。

  長大后長兄離世,哪怕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大哥少年老成,說話做事一板一眼,卻也還是會偷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啜泣。

  她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更不知道她能留住什么,所以,奉皇后之命來尋婉兒時,她只是在蒼梧居門口躊躇不前。

  她想讓上官婉兒開心起來,就和從前一樣。但她知道,無論自己說什么,做什么,從前那個說她可愛,陪她唱童謠的上官婉兒,再也回不來了。

  倏忽七年歲月,已改變了她們太多。

  就像李云安封了太平公主,貴為公主,為避和親卻也不得不在宮中清修;鮮衣怒馬如賀蘭敏之,兩年前卻也不知因何罪流放嶺南,不知所蹤。

  就像上官婉兒旁敲側擊的從娘親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她父親上官庭芝因何獲罪,知道她淪落至掖庭皆是拜誰所賜。

  當然這一切,天后也好,云安也好,都是一早就知道。

  她已經很久沒有拜謁過天后了,即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

  至于李云安,當年公主年少,很多事情未必與她有關,她這樣在心里為云安脫罪。

  此刻,她與云安正坐著馬車在宮墻中穿梭,除卻陣陣清脆的馬蹄聲,便只有兩人間你來我往的幾句寒暄。

  蓬萊殿前,繁重的裝飾一一撤去,素色的綢緞懸于欄桿四側,路旁的宮女見公主儀仗紛紛行禮參拜。

  “你去吧,我阿娘說,只要你一人進去。”云安故作輕松的和她說。

  婉兒默默良久,她雖不知天后何意,卻也記得自己娘親臨終前囑咐她的話,不要追究當年事,只要她去找天后,實在不行,找長寧姐姐也可以。

  蓬萊殿的大門緩緩而開,殿內無人值守,婉兒穿過幼時常常走過的青石路,其實,自從娘親告訴她父家之事時,她已經鮮少往皇后的寢宮去了,最近一次見天后,似乎也是在半年以前。

  況且,天后之前每次見她都是背著人的,因此蓬萊殿中知道她的人也少,天后身邊的長寧尚宮算是一個,太平公主算是一個,再也沒有旁人了。

  “婉兒拜見天后陛下。”

  蓬萊殿前,十二歲的上官婉兒素衣如雪,未施粉黛,眉眼間卻已有母親鄭夫人的端莊秀麗,微微泛紅的眼尾,似初春時節的桃花灼灼。

  她看見天后如舊時一樣向她招手,竟有些進退兩難。

  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對天后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

  初遇天后時,她如九天謫仙一般,仿佛世間紛擾人事,皆不能撼動她眉眼間柔和淡然。

  后來她意識到,天后待她的好,多半都是出于愧疚,出于憐憫。

  婉兒一時不知如何面對她。

  天后看出了婉兒的猶豫,她起身緩緩走上前去,試探式的喚她,“婉兒”

  “我有件事,想與你商量。”和她記憶中的一樣,天后的聲音依舊婉轉出色。

  “陛下但說無妨。”

  “過些日子,我在麟德殿召宴,想請婉兒為宴席在天皇陛下面前賦詩,事后我向天皇討個恩賞給你,你看如何?”

  天后的目光依舊沉靜,她在等著婉兒點頭。

  頓時,婉兒心里拿定了主意,如壯士赴死一般,在她面前長叩。

  “多謝陛下安排,我定全力以赴,不負上官氏世家盛名。”

  其實哪有什么世家盛名,她祖父上官儀再怎么才華出眾,那也只是生前之事了。

  她只是很想知道,她若提起祖父上官儀,提起上官氏族世代名門陡然跌落云泥時,天后臉上的表情,是驚愕,是心虛,還是終于裝不下去露出了豺狼虎豹的面容,或者是……

  “好啊。”

  她還沒想到最后一種可能,皇后就已給了她答案。

  是坦然,或者說,是塵埃落定時難得的輕松。

  這回輪到婉兒詫異了,她看著天后扶起自己的手,看著天后臉上因太子辭世憂傷而出的細紋,看著她鬢邊的幾縷銀絲,才猛然想起,她也只是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啊。

  她心下存了幾分不忍,又實在是很想知道答案,像是一個和母親鬧別扭的孩童一般,只是抽回手,靜靜的看著她。

  “其實你祖父,是個高風亮節的賢臣,其實你父親,他當年……”天后卻不肯往下說了,對上婉兒微微泛紅的眼眶,長嘆一聲。

  “婉兒,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就這樣?一句對不起,家破人亡的舊事就此翻篇了?就一句對不起,我就當我父親兄長的離世是咎由自取,就當我母親埋沒掖庭是自食其果,是命途多舛?

  她看著婉兒的眼神,從難以置信,到憤怒,到凄楚。

  她心中悲慟,眸中含淚,卻無可辯駁。

  天后其實早就想過這一天,想過婉兒會質問她自己的身世,她知道,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話說出口都太無力,可她還是心存僥幸,還是期盼著婉兒永遠都不知道,永遠做那個在她懷里甜甜叫著她洛神姐姐的孩童。

  她希望婉兒不要怪她,但是怎么可能呢?

  “可是婉兒,我……”

  我什么?婉兒在心里想,皇后是想說自己有隱衷?是想告訴她這一切都非她所為,是想說她也沒有辦法?還是想說我父親罪有應得,她無從辯護?

  “我真的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你母親剛剛離世,蒼梧居又與蓬萊殿路途太遠,就連長寧都不能常去陪護。

  我怕你孤身一生冷寂在這深宮之中,你原是上官氏族的遺孤,母親生于名門望族,只需稍加培養,必可延續上官家文采風流,就讓你去做云安的伴讀。

  我想把你帶在我身邊,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你是否公平,這樣你會不會喜歡。

  當年之事于你我而言都過于殘忍,我亦無從分辯,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給你的安排,五品才人,隨侍含元。

  其實我有自己的私心啊。

  后來,婉兒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答應了天后的安排,也不知道為什么天后要給她才人的封位,其實她完全可以負氣離開,但是,當她看見天后近乎哀求的目光時,還是懵懵懂懂的應下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后,怎會對她有這樣近乎討好般的舉動,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意她無理的要求。

  想到這,她心中甚至還隱隱有些得意。

  “做才人可以呀,但我要住在蓬萊宮的偏殿,我要和云安住在一起。”

  “好,依你。”

  “我要長寧姐姐到我這來。”

  天后深吸一口氣,“好,依你。”

  “我要頓頓山珍海味,食不精致不下咽!”婉兒越說越有精神。

  若是換做旁人,換做她任何一個孩子哪怕是云安,她都會怒拍桌子,“百姓連年饑荒,你身上穿的綾羅綢緞,吃的山珍海味,無一不是出自百姓之手,怎能如此奢靡,鋪張浪費!”

  可惜面前的人是上官婉兒,是她心存愧疚又打定了主意要哄的人。

  她略顯敷衍的點了點頭。

  也罷,小孩子嘛。

  婉兒實在是不知道還能提出什么要求來了,但又實在覺得有趣,于是嘴邊的話比自己的腦子轉的都快。

  “我要做皇后!”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上官婉兒終于害怕了,心虛的看著天后。

  腦袋對嘴說,“我申請撤回”

  “撤回無效,對方已讀。”

  天后的臉上走馬燈一般五光十色,最后幾乎是咬著牙和她說,“好,依你,但不是現在。”說著捏了捏她的鼻尖,報復似的。

  婉兒噗嗤一聲,笑了。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和天后置氣,只是想要一個解釋而已。

  天后已經給了她解釋,是天后對不住她,對不住他們上官家。

  不過,即便知道了真相,上官婉兒這人也不是冤冤相報的人。

  畢竟,天后一直以來的寬容和關愛都是真的,她雖不明白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變故,但婉兒知道,天后是真的待她好,不是憐憫,不是同情,甚至像極了娘親給她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愛。

  是可以讓她上官婉兒恃寵而驕的,明目張膽的偏愛。

  這樣的愛,足以掃清心底因母親離世而生的陰霾,天后說的對,她是自己在深宮中唯一的依靠了,唯獨對于她那一句,“我真的只剩下你了”,婉兒還是沒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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