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龍四年,癸未月,庚子日。
正值小暑時節(jié),睡蓮半開半闔。
她自淺寐中醒轉,只覺兩柄白刃抵在她頸間。
李隆基的聲音自身后幽幽傳來,
“冒昧登門取君性命,上官昭容,你可有遺言。”
“縱然我有,你想知道嗎?”
“當然,洗耳恭聽。”李隆基說著,“我終歸也是不明白你的,比如,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韋氏的偏殿。”
“如你所見,既是事實。”婉兒坦蕩的笑著,“反正我時間也不多了,若非不是想看你親手平叛,我也不會茍活到今日。”
李隆基像是明白了什么,霎時瞳孔微縮,急忙喝令手下人收回佩刀,無奈婉兒已在兵刃收回的那一刻,手接白刃,橫刀自刎,鮮血灑在夕陽下,落入塵埃中,如隆冬時節(jié)含苞待放的梅花。
“上官昭容,你這又是何必?”
臨淄王的聲音飄蕩在這漫天星輝中,是啊,她這又是何必呢?
“阿娘,阿娘……”婉兒呼吸漸漸微弱,唯獨這兩個字清晰可辨。
人人都覺得她是在想自己的生母鄭夫人,可她的眼中閃爍著的,是屬于天后,那樣溫柔而堅韌的光芒。
這一刻,她才是真的像極了她阿娘。
許是因失血,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恍惚間,她似乎聽見云安在呼喚著她。
“她是上官昭容,是當年助我七皇兄奪回皇位的人,她怎么可能和韋氏是一伙的!”云安拎著臨淄王的衣領,歇斯底里的咆哮著。
“姑姑,她是自己……”
“你是死的嗎?你們都是死的嗎?她尋死你不會攔嗎,非要逼她到這個份上?”
神識消散時,似是云安跑來握住了她的手。
“阿婉,阿婉,你別睡,你和我說句話,你記得我們幼時玩的游戲嗎,你再起來陪我玩一遍好不好,你堅持一下,好不好?”云安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如斷了線的珠串,砸在婉兒臉上,倒召回了她一些神識。
“云安,對不起,這輩子,我欠你太多……”
云安,我知道你待我的好,縱使你從來都不說。
“云安,如果可以,每年冬日,能不能替我折一支梅花,我想帶著它,帶著它去尋我阿娘,”婉兒喃喃自語著,怔忡著望向天邊細雨,落在她朦朧的眼里結成冰霜,云安的身上也已被雨水浸透,就這么癡癡的抱著她。
“阿娘,我來尋你了。”這是她留在這天地間的最后一句話。
恍惚間,她又仿佛回到了掖庭宮旁那條偏僻的巷子,那年雪滿枝頭,她看見阿娘將她攬入懷中,輕輕哼唱。
“就叫你婉兒,好不好呀?”
她好像又聽見自己和云安,正在蒼梧居前,唱著那首不知名的童謠。
你拍一,我拍一,一朵芙蓉開水里。
“賢哥哥會給我們打一輩子鳥嗎?”當時不過五歲的云安天真的問道。
“會啊,只要你想吃,你哥我隨時都給你打。”
你拍二,我拍二,二月花燈看一半。
長安城,上元節(jié)。
“哎真不巧,就剩下這一個花燈了,夫人您瞧……”商販面露難色,見皇后有些為難,婉兒剛欲開口。
“阿娘,就買下那一個吧,我和阿婉一人看一半就行啦。”
你拍三,我拍三,三虎并行銷骨寒。
那年她六歲,剛從蒼梧居中出來,就摔了個人仰馬翻。
這時,賀蘭敏之溫暖的手將她抱起,“小妹妹,你怎么摔了呀?”
她抬頭,只覺那人鸞章鳳姿,風度卓然。
他笑著勾了下婉兒的鼻尖,“摔疼了吧,哥哥這里有糖,你拿去吃吧。告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拍四,我拍四,四時春景供賞玩。
“婉兒,你才情好,不如你給這孩子取個名字吧。”剛生產(chǎn)的云安輕聲笑道。
婉兒略略思索,隨即笑道,“那就,叫萬泉吧。”
我盼她終年清澈,萬事皆全。
“小萬泉,等你長大了,姨娘教你寫詩好不好呀?”
海棠經(jīng)雨落枝頭,正是人間好時節(jié)。
你拍五,我拍五,五更露重蠟炬燃。
月出東山側,燈火昏黃間。
“陛下,這都五更了,還要多久啊。”
“還要一會呢,你先回去睡吧。”
“我不,”婉兒吹了吹自己額間翹起的碎發(fā),討好似的,“陛下,我為你添燈吧。”
你拍六,我拍六,六轉琴音常相伴。
“朕記得阿昭喜歡吃甜一點的東西,你這酥山做的太酸了,她不會喜歡。”皇帝如是對婉兒說。
婉兒有些失語,您知道天后陛下是怎么囑咐我的嗎?
“最近天熱,我看九郎的胃口不如從前,下次在點心里放些山楂,清涼開胃,他會愛吃。”
于是……
“這是你的”,婉兒將糖蒸酥酪放在阿昭面前,“這個是你的”,說話間,她又將澆著山楂汁的酥山捧給九郎。
“這下好了,酸甜都有,你們……”
婉兒看著面前旁若無人的笑吟吟喂九郎吃酥烙的阿昭,終是沒有說完那下半句話。
你拍七,我拍七,七載春秋付笑談。
“陛下你拉我干嘛?你沒聽見那說書的怎么議論你嗎?”洛陽城鬧市中,婉兒義憤填膺的對天后說。
“婉兒,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會有那么一些人,是不喜歡你的。但是難道就為了他們的不喜歡,你就要放棄你認為是正確的事嗎?”
天后云淡風輕的拉著婉兒的手說。
“永遠別活在旁人的口舌中,婉兒,這是我想要告訴你的。”
聲如接天蓮葉,掃盡細雨延綿。
你拍八,我拍八,八旬古樹化云煙。
“阿娘,不對,你這根線要這么翻過來,”婉兒重新擺好了阿昭不知是第多少次失敗的翻繩。“來吧,再試一下。”
“太難了,不玩了。”歷經(jīng)無數(shù)次的失敗后,阿昭賭氣似的說。“我有這功夫,還不如出去采采花釀釀酒什么的,等著來年,和你一起喝。”
窗外風雪至,人間忽以冬。
來年枝頭盛,涕淚頌平生。
你拍九,我拍九,九泉同眠自甘愿。
“阿娘,等我做完這件事,我就來找你了。”婉兒站在太液池畔的梨樹邊,輕聲說。
“還好云安不在,她若是在,還麻煩了。”說罷,婉兒趁著宮墻內紛飛的戰(zhàn)火,溜進了韋氏生前居住的偏殿。
她眼眉低垂,輕輕闔目。
你拍十,我拍十,十頃燈火念君安。
她的靈魂似已升至半空,她看見刀光劍影的宮墻已然消弭,星星點點的燈火交相掩映,牙牙學語的孩童還念著天后生前的功過。
“阿娘,你說這位天后陛下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呀?”
“阿娘也不知道呀,”年輕的婦人笑著撫摸孩童的額頭,“不過阿娘總是覺得,天后若是還在,該有多好啊。”
窗外細雨飄落,人間燈火通明。
倏忽百年已過,唯愿君身安寧。
至于天后陛下是什么樣的人,她上官婉兒雖伴君多年,亦無從細說究竟。
她就如這春日經(jīng)雨的海棠,夏夜縈繞的蟬鳴,暮秋輾轉的銀杏,隆冬盛放的紅梅,落入凡塵中四時之景,護佑人間海晏河清。
后世史書工筆,誰堪妄訴生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