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略陽回家的路上，父親和幺滿滿忍著饑餓，走到了市郊，路過一家小飯館，幺滿滿說什么也不走了，父親揉了揉干癟的肚皮，二話不說拉著他走進去。

　　進了飯店，迎面走來一個捆著圍裙的老婦人，鬢角白發(fā)中夾雜著幾根黑發(fā)，滿臉皺紋，臉上倒是飽滿圓潤，老婦人手腳粗壯，穿著肥大的粗布衣裳……“啊，兩位，吃啥子？”

　　父親下意識摸了摸口袋，又看了看焉兒不拉幾的幺滿，伸出兩根指頭比了個“六”，像是想起了什么，忙收回手，比了個“五”，“來五碗米飯。”

　　老婦人瞟了父親一眼，轉(zhuǎn)身走了，不出一會兒，先后端出六碗米飯，一碟咸菜。幺滿滿還沒等飯菜上桌，就搶先接過老婦人手里的一只碗，險些打翻托盤，幸虧老婦人抓得緊，她那蒼勁的手臂在空中微微發(fā)顫。

　　“老人家，沒事吧？”那會兒，幺滿滿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父親沒有怪他，只是用眼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幺滿滿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忙站起身，老婦人看了一眼父親二人，“你們吃飯吧，年輕人，餓急了吧。”

　　老婦人緩緩地走出父親的視線，室內(nèi)油燈昏黃，眼前的米飯和咸菜都冒著油光，對父親來說，這無疑是半個月來無比豐盛的美餐。

　　一碗飯扒拉到碗底，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一塊厚厚的肉片，抬頭看了眼幺滿，只見他的雙眼也早已噙滿淚花，狼吞虎咽也停了下來，吃得越來越慢，兩個大男人在飯桌前喘著粗氣，筷子跟著手指打顫，一定要報答，父親鼓著腮幫子咬牙切齒地咀嚼飯菜，直冒起的青筋阻止了淚水奔涌……

　　等著吃過飯，老板娘拖著富態(tài)的身體領著父親二人進入客房，晃蕩著手里明明滅滅的油燈，指了指新?lián)Q上的被褥，“今晚你們兩個就將就一下，這僅剩的一張床給你們睡，出門就是大院后門，上廁所別摔著，沒有燈。”

　　那一晚，父親怎么也沒有困意，幺滿滿還小，自己已經(jīng)有了家室，也知道這個年代誰都十分不易。那晚，月亮淺淺照進紙糊的窗子，月光拖著越來越長的裙擺，房間里的光線交織疊映，父親瞅著皎潔的月亮，仿佛看到了母親正撫摸肚子里的骨肉，這時候，幺滿雷鳴般的呼嚕聲在父親的耳朵里不過是夏夜自家小院外農(nóng)田悅耳的蛙鳴，在這以前，父親只覺得蛙鳴聒噪，在這以后，父親只想早點回到自己的愛人面前，睡在自己那張柴床上聽著自家院外田里的蛙鳴，眼里星辰璀璨，父親在蛙鳴聲中，手指在手表上反復摩挲，半夢半醒，命運像是戲弄了自己，生活就像妻子十月懷胎，再難也要繼續(xù)。

　　到了后半夜，父親摸了摸渾身上下，唯一能留下來給老店主的東西也就只有那塊結婚前母親靠賣草編送給他的手表了。父親整整想了一個晚上，最終還是決定拉上幺滿滿夜里逃走，連夜趕路，只為了早日回家，早日看到自己的妻子，手表是真的，無比重要，父親認為，別人不一定這樣覺得，雖說手表價值遠超這里的花費，白天再走，麻煩太多。

　　父親二人是半夜溜出去的，除了對老店主的愧疚，父親更牽掛遠方的母親和她肚里孩子。前腳父親二人剛剛跨出店門口門檻，老店主就跟了上來，“小伙，你的表忘帶了。”

　　父親有些哽咽，驚慌失措起來，“我們沒錢，也不能停在你這里等你處罰，我們要回家，表給你留著，也不便宜，夠飯錢了，也夠住店了。”

　　“小伙，你說這話，虧我一片好心，表你拿著，你們這樣的沒有依靠，也不容易。我這店啊，明天就關張了，三個兒子都有出息，當兵回來了，還帶著一等功，接我去養(yǎng)老了，這店我也盤不動了，老了。”

　　“大娘！”父親趁著月光第一次看清了老店主的面容，老婦人到老臉型也保持得很好，父親心里想著，老婦人年輕時應該也是個美人，心腸還這么好。

　　“不要多說，表你拿回去，我這給你們兩個大鍋盔，用布包了，你們提上，不多說了，你們執(zhí)意要走，走吧。”老婦人笑了笑，頗有些春風得意，父親更是感動，“大娘，這表我不能要啊，鍋盔我拿上了，謝謝你，大娘！”

　　老店主再沒說什么客套話，遞過包裹，端著油燈往店里走，見父親二人怔在原地，往后擺了擺手，“回家去吧！”

　　聽到店門啪嗒一聲關上，父親準備啟程，心里暗想，“總有一天，我還要回來報恩。”從這一刻開始，父親沒有發(fā)覺，這一瞬間能夠成為他的永恒的遺憾。用父親的話講，販缸走那邊，那一片被推了平，新來了住戶，幾次打聽，再也找不到老店主了，手里的蜂蜜羞了父親的手，他不知道蜂蜜往哪里放，更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

　　后來，父親說，他們在秦嶺遇到了我大姑夫一行人，父親和我的幺滿平分鍋盔時摸到了自己那塊手表，一瞬間，父親僵住了，察覺到幺滿的異樣，父親戴好了手表，拿出兩張鍋盔給了幺滿，快步跟上了大部隊。

　　在我青春年少的年紀里，母親無數(shù)次講過這次經(jīng)歷，在我的心里，那一刻，父親可能會覺得自己對老店主提出的補償是多么大的笑話，他也許感受到秦嶺的野獸和猛禽混著山間陣陣狂風，在自己寒冷和饑餓的狀態(tài)下反復嘲笑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