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天空灰蒙蒙的,一場雨已經下了六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結束。
鄉鎮的泥濘路上,坑坑洼洼里積滿了水,有些連成一片,像是個小池子。
街道旁,白衣少年孤零零的站著,他沒有打傘,雨水刷刷落下,早就把他淋了個通透,還有那身破爛的衣服,沾水后就像菜干一樣胡亂的掛在身上。
這種天氣自然沒人愿意出來行走,人們喜歡待在屋子里聊家常,或是做一做家務什么的。
如果有行人在這里匆匆路過,又注意到了他,那也只會遠遠的避開。
“喂,小伙子,這位小伙子……”
身后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顯得有氣無力。
白衣少年轉過頭,他的臉上沾滿了雨水,頭發還變成了一灘在那搭著,顯得很邋遢,但眼神卻是清澈而又平靜,無半點波瀾。
“小伙子,別被雨淋著,會感冒的!”,這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他說話時很著急,有點喘不上氣。
老人家面黃肌瘦的,手里還顫抖著撐起一把老舊的油紙傘,試圖為這個少年遮雨,奈何他又矮又沒力氣,憋的滿臉通紅也舉不到少年的頭頂。
少年沒說什么,接過了傘。這把傘有些歲月了,骨架是木質的,對于老人來說的確有點重。
“走吧,來我家避一避雨,再讓你這樣下去可不行??!”老人家眨巴一下干澀的眼睛,關切的說道。
少年點了點頭,跟在了老人身后。這把木傘雖然老舊,但也足夠大,遮住兩個人沒有問題。
鄉村的泥濘路畢竟比不得城鎮的青石板路,這里每到雨天,鞋子就要遭殃,很多時候,甚至能體驗到一步一個腳印的真實感受。
很多村子都是傍河而建,因為有利于灌溉和日常生活所用,但這樣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像現在的雨天,免不了要擔心洪澇之災。
這時人們多半會祈禱,在家里拜一拜神又或者去廟里拜一拜神。
雨天里,有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在泥濘路上行走著。老的衣衫簡樸,瘦骨如柴,少的衣衫襤褸,形如乞丐。
“這位小伙子,要怎么稱呼你啊?”老人和藹的問道。
“庚七”,少年的聲音干凈而又清晰。
“庚……七?呃,是個好名字呢?!崩先诵恼f道。少年點了點頭。但他們其實都不懂這個名字的含義,或許本來就沒有什么含義。
就好像池塘里的那些花為什么叫芙蕖,樹上結出的青色果子又為什么叫枇杷,他們不懂,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在這方面去下功夫。
村子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魚塘,畢竟南方的條件很適合漁業的發展?,F在這個時節,池塘里多多少少鋪有一些荷葉,目光所致盡是綠瑩瑩的。
雨水下了這么久,池塘也變得有些渾濁,卻是辛苦了里面那些無辜的魚。
老人家蒼老的嗓音又響起來,這次他說得有點謹慎,“我說啊,最近這段時間你可千萬別在村子里溜達,聽說這里來了不干凈的東西!會很不吉利的!”。
少年聽后,還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不干凈的東西當然不吉利了,或者說不吉利的才會被說是不干凈,而能夠帶來吉利的,人們稱之為“瑞獸”,哪怕它長得多么寒磣。
老人的家很近,只是他們走得慢,所以才多用了一些時間。到了,這是一間十分簡陋的瓦房,估計會四面漏水。老人開門進去,里面也可謂是家徒四壁。
“家里什么也沒有,但好歹能避一下風雨?!崩先诵χf道。
少年收了傘,走進屋里。這時一處簾子后面閃過一道白影,庚七轉頭看去,什么也沒有,他又收回了目光。
老人讓他等一等,然后在屋子的一處角落里,在一個看起來保存的比較完好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套疊得十分整齊的衣服。
這衣服雖然也是樸素而又陳舊,但是比起老人身上的那套卻要好上了太多,而且還很干凈,上面有一股木頭的味道,興許是放久了的緣故。
老人又翻出了一雙鞋子,是一雙完好的布鞋。
“我去給你準備一些熱粥”,把這些交給庚七之后,老人便走進了簾子后面。
少年看了看手上的衣服,就地更換起來。
頃刻后,老人端著一小鍋熱粥走出來,看到屋子里的人后被嚇了一跳。這個少年把那身邋遢的行頭換了下來,可以說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面容清秀干凈,眼神清澈如水,雖然身材不算挺拔,穿在身上的也只是樸素的青衣,但卻有一股飄然出塵的氣質悠然而起,令人感覺到平靜而又舒適。
老人的眼中不免流漏出贊嘆之色,“真可謂是一表人才啊!”,他把粥放在桌子上,招呼庚七過來坐下。
這時簾子后面又出現了一道身影,竟是一位明眸皓齒,長相甜美的妙齡少女。
她身穿一件漂亮的鮮紅色連衣裙,在身后扎有兩根長長的辮子,活脫脫就是一位小家碧玉般的美女。
但是這樣打扮的美貌少女出現在了如此清貧的家里,總是讓人感覺有些違和。
女孩看見屋子里的陌生人,也不驚訝,笑著打招呼道,“你好呀,我叫小艾,是爺爺的外孫女。請問你怎么稱呼?”
她的聲音清脆如銀鈴,笑容如同明媚春風,使得這破房子都似乎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女孩口中的爺爺指的大概就是那位老人了。庚七看了她一眼,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少女看他如此冷淡,也沒有計較什么,反而是笑著拿過一些碗筷,幫著盛起粥來。
這位外孫女倒也溫婉體貼,頗有大家閨秀的風范。
粥只不過是簡單的白粥,所謂白粥,就是單純的清水煮米。
桌子上還配有一些青菜,這頓晚餐就僅此而已了,是真正的粗茶淡飯。
說到米,南方的水稻有粗米和細米之分,對比于細米,粗米往往要廉價很多,桌子上的白粥就是用的粗米。
當然對于粗米和細米庚七不一定能區分明白。
他只是喝了一碗粥,并不是因為口味的問題,跟粥好不好吃也沒有關系,他只是覺得這樣就夠了。
“這人好生挑剔……”,收拾碗筷的時候,女孩嘟囔著。
這時她卻開始計較了,因為特意為他煮多的份,他卻浪費掉,這樣會令老人傷心的。
她的話老人聽不到,因為這話很小聲,只說給那個少年聽。
庚七面色平靜,不作言語。
用波瀾不驚來形容他或許有些不妥,如果說他古井無波的話,那應該是合適的。
他的眼神深邃,別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又在作何感情。這樣難免會有一些冷冰冰的感覺。
那個自稱小艾的漂亮女孩把碗筷收拾好,然后走進了簾子里面。
老人笑哈哈的叫庚七隨意就好,而他自己則坐到了一旁,開始編織起一頂草帽來。
雖然老人身體不靈便,不能下地耕作了,但他會編一些草帽和竹編,勉強增加一點生活費用。
屋子外面的雨聲依舊是連綿不斷,絲毫沒有停下來的節奏。
雨滴落在屋頂上,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很響亮,吧嗒吧嗒,卻毫無章法。
庚七起身,繞過那張傷痕累累的四角桌,走進了簾子里面。
簾子后面有一個狹窄的洗手臺,這個三尺之地還充當了廚房的作用。
女孩在清洗碗筷,這個角度能看見她俏麗的側臉,如同小鹿般惹人憐愛。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皮膚宛若凝脂。女孩看見庚七進來,卻故作賭氣的不理他。
庚七還是平靜的看著,目光沒有聚焦,只是這次他說話了,“縱是流離失所,卻又何苦為難老人家?”
他的聲音還是那么的干凈而又清晰,仿佛沒有半點雜質。
女孩似乎怔住了,這個看起來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是在跟她說話嗎?
事實上老人已經告訴了她這個少年的名字,她之前的提問只是出于禮貌而已,沒想到庚七根本就不理她。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女孩滿臉疑惑的看著庚七。
從她的表情仿佛可以看出來,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剛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也罷”庚七沒再說什么,準備轉身離去。
“慢著!”身后傳來一聲嬌喝,那個美麗的少女嘟起可愛的臉龐,緊盯著他。
“你到底是什么來歷?”她的聲音有些急促,是緊張的緣故?
庚七的目光依舊平靜無波,如同古井,“我?”
他似乎組織了一下語言,緩慢的說道,“我……只是個普通的流浪之人罷了?!?p> 當女孩回過神的時候,少年已經消失在了眼前。
“流浪之人……,流離失所說的難道是他自己么?”女孩喃喃自語,低下頭,繼續清洗起手中的碗筷。
南方的村莊和北邊有很大不同,像這里的村子,放眼望去盡是高大的青色山峰,連綿不絕,形成如龍脊般的山脈,而北方多是平原。
這里山多水多,濕氣自然重,就算坐落在山南水北,畢竟也是大山環繞,難免會聚集陰氣。
就好像這個村莊,左右山脈環伺,又是傍河之地,繞著村子走一圈也很難找到一條出去的路。
如果說這里真的招來了什么孤魂野鬼,也不足為奇。
透過老人家那間瓦屋的破窗子隱約可以看到那些山脈,只不過天氣朦朦朧朧的,灰暗之色遮擋住了大部分色彩。
“不干凈的東西……”,庚七看了會窗外,然后坐下來幫老人整理竹條,這些竹條曬干后很有韌性,可以用來編制竹編。
說起那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庚七也有過一些聽聞。
他聽說人們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會請大師或者說仙師來作法。
但是卻不見得所謂的“仙師”有多高明,多半是混口飯吃的,縱是享有名聲,也未必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那些仙師作法的時候,先是在地上撒一些粉,拿了把桃木劍和一個銅制風鈴四周比劃一陣子。
嘴里又喊幾句連他自己都聽不懂的話,然后再畫兩張莫名其妙的符紙,讓他們一張貼門口,一張放床頭。
做到這種地步的確讓人很難不去相信,那家人自然是感恩戴德了。
然而庚七卻覺得好笑,那東西真要來到床邊,只怕是連符紙都懶得去看一眼。
對于這些東西,看法自然也是因人而異,也許很多人本就不信神鬼,這么做也不過是圖個心安罷了。
庚七看著門外不遠處的小廟宇,那個原本就簡陋的小房子連續經歷了這么久的雨天,早就不成了樣子,變得像是一堆松垮垮的泥巴。
這種祭拜的地方,要把神明請過來,居然是如此脆弱。
能在廟里宴請的不僅是神明,還有“瑞獸”。
所謂的瑞獸,無非是人們嘉獎的名頭而已。能被稱為“瑞獸”的,大多具有代表性。
像是南方地區,和水有關的瑞獸會多一點,其中有個聲名赫赫的叫做“耕伏”,其名聲之大,甚至傳到了北邊。
傳聞這“耕伏”生活在河里,善于操縱水。
其形如錦鯉,頭生雙角,腹有四爪,叫聲若嬰啼,性格良善,喜愛幫助人們。
每到立春之際,農民基本每家每戶都會宴請它過來,祈禱能給他們多下點雨水,讓莊稼長得好點,期望能有個好收成。
而在立夏之前,再設宴把耕伏送走。
但是要知道南方之地有多大啊!山川縱橫交錯,江河貫穿數萬里,其中有無數的村落。
那耕伏要是真有那么善良,跑遍山河萬里的去施法降雨,還不得把它給累死。
人們總是想著把神給請過來,奈何請神容易送神難。
像這般勞心費力真把那耕伏給請了過來,但現在又送不走,下的這場大雨,莊稼很可能要遭殃。
人們現在又去請別的神過來,保佑不要再下雨了。
庚七心想這讓那些神怎么辦?難道讓他們和耕伏打一架嗎?
他知道那所謂的瑞獸“耕伏”其實是真實存在的,而且確實有呼風喚雨之能。
但是它并非傳說中神明,而且也不會主動去庇護人類,或者說它不來搗亂就已經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