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墨，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分手吧?！?p>　　陳諾終于確定了自己剛才沒有聽錯，他努力平復心情，但還是難掩聲音的顫抖。

　　“為什么，為什么要分手？就是因為你媽媽生病了嗎？”

　　“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我們可以一起照顧她啊，為什么要分手呢？”

　　“一起？她得的可不是感冒發燒，而是尿毒癥，這也就意味著她以后每周都要做三次的血液透析，而我只能一直陪在她身邊，一直留在油城，直到找到合適移植的腎源，不可能再去上海讀研究生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啊，那你就留在油城好好照顧阿姨，我會在上海努力工作，每個月給你打錢……”

　　“你覺得這種日子能維持多久？一年，兩年？誰都無法確定適合我媽的腎源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找到，醫生都說了，要做好等待五年以上的心理準備?！?p>　　“不就是五年嗎？很快的，我們這幾年不也熬過來了？”

　　“真的熬過來了嗎？”

　　李小墨直視著陳諾，看得他心里越發慌亂，想要反問“沒有嗎？”，又害怕聽到李小墨真實的回答。

　　李小墨接著說道：“我開始也以為只要感情夠深，異地戀就不是問題，反正我們從一開始就是異地的網友，早就適應了這種相處模式，但后來我發現不是這樣的。從我跟你確定了戀愛關系的那一刻起，我對你的期望就不再是一個網友能滿足的了。我也需要陪伴，也想在周末跟男朋友去逛街、吃飯、面對面地聊天，那次我被開水燙傷，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嗎？但這些我統統都忍了下來，沒有告訴你，不是因為我堅強，而是因為我知道只要我考上了華東理工的研究生，就能結束這樣分隔兩地的日子……現在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你跟我說要我再繼續像之前那樣撐個五年、十年……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了。”

　　陳諾感覺手背有些濕，原來他已經不知不覺淚如雨下。他輕輕抓住李小墨的手，用已經嘶啞的嗓音說道：“小墨，是我不好，我應該多陪陪你的，往后我一定做到一個月，不，半個月就來油城看你一次，好不好？”

　　“你可以為了我離開上海，來油城嗎？”

　　陳諾張了張嘴，半晌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李小墨了然地笑了笑，抽出自己的手，說：“你不要為難了，就算你想來，我也不會讓你來的。”

　　陳諾疑惑地看著李小墨，似乎在問為什么。

　　“你一個復旦高材生，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干什么？你的專業也不對口，又沒有背景和關系，根本進不了我們油城這個大國企。難道你要像林周他們家那樣去開店做生意？可你有本錢嗎，就算開了店，你又確定一定能掙到錢嗎？”

　　陳諾剛想反駁，李小墨又接著說道：“最關鍵的是，你爸媽怎么辦？你在上海無論如何都比在這里賺錢多吧，你不是說你的目標是想將來給你爸媽買間屬于他們自己的房子嗎？要是你來了油城，這些還怎么實現？”

　　陳諾泄氣地癱坐在椅子上，徹底沉默了。李小墨說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扎進了他的心里，是啊，像他這樣的人有什么條件“既要，也要，還要”呢？他真的能放棄上海，放棄父母到這個油城來嗎？那他父母委曲求全了這么些年，他又努力奮斗了這么些年，還有什么意義？

　　他不得不承認，從一開始他的選項里就沒有“離開上?！邊@一條，所以他才會鼓勵李小墨考研考到上海去，可如果李小墨真的五年、十年都沒有辦法去上海呢，他難道要勸李小墨拋棄母親跟自己在一起嗎？

　　陳諾又轉念一想，或許他可以讓李小墨帶著母親到上海去治療？但湖北的醫保在上海不能用，而他又真的有信心和能力去承擔李小墨母親一周三次的血透費用，以及她們母女倆的生活費、租房費等開支嗎？

　　“不用再想了，你現在考慮的每一種方法，我都曾經考慮過了無數次，最后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分手?！?p>　　李小墨看穿了陳諾的糾結，直接用一句冰冷卻正確的話結束了他的胡思亂想。

　　“陳諾，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開心，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我們都是彼此的初戀，那就把這份珍貴的感情永遠封存在我們心里吧。如果你愿意，我們以后還可以繼續做朋友，如果你不愿意，我也理解，那就祝你以后一切順利，越來越好吧?！?p>　　李小墨說完起身拎起了飯盒，又道：“我吃飽了，先去給我媽和她同事送飯了，你再多吃點，吃好了就趕緊買票回上海去吧，上次你不是說你領導很重視你，可能會給你漲薪水嗎，要是請假太長時間恐怕會對你的影響不好。”

　　陳諾低著頭，沉默不語，仿佛根本沒有聽到李小墨說的話一樣。

　　李小墨嘆了口氣，不舍地看了陳諾最后一眼，然后拎著飯盒往大門口走去。

　　就在她經過陳諾身邊時，陳諾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由于過于使勁，李小墨疼得皺起了眉頭，但并沒有掙扎。

　　“小墨……小墨……我……”

　　李小墨這才發現，陳諾已經哭得頭都抬不起來了，頓時感覺心中一陣酸楚。

　　有那么一瞬間，李小墨甚至自私地想陳諾會不會真的為了她離開上海，到油城來？但陳諾抓著她哭了一陣之后，終是什么都沒有說，便松開了手。

　　李小墨自嘲地一笑，又愛憐地拍了拍陳諾的肩膀，說了句：“保重，再見?！?，便毅然決然地大步走出門去。

　　然而，李小墨的眼淚在房門關上的一霎也奪眶而出。從她跟陳諾在網上認識起，到今天為止，已經過去了七年，兩人確認戀愛關系也已有三年，雖然相聚的時間并不多，但他們都確實對這份感情付出了百分百的努力和熱情。

　　雖然李小墨無數次提前在腦海中預演了她和陳諾分手的情景，雖然她再三告誡自己一定要快刀斬亂麻，盡量分得果斷干凈……但她的理智卻僅僅維持到她說完了那句“再見”，便徹底下線，此時她完全被滔天巨浪般的悲傷淹沒，止不住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甚至讓她看不清前進的方向。

　　當李小墨跌跌撞撞地走到城東醫院的大門口時，卻神奇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眼淚。她知道從她跨進醫院大門的那一刻開始，就暫時失去了悲傷的權利，她是母親今后的支柱和希望，所以必須一直燦爛得像一顆小太陽。

　　在去透析室的路上，李小墨聽到一個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女孩在哼唱梁靜茹的《分手快樂》。李小墨專門看了女孩一眼，發現她表情輕松，絲毫沒有悲傷的神色，便知道她只是純粹喜歡這首歌而已。

　　但唱者無意，聽者有心，剛剛經歷了分手的李小墨，不知不覺便陷進了這首歌里。

　　“……

　　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去熱帶的島嶼游泳。

　　分手快樂，請你快樂，揮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離開舊愛，像坐慢車，看透徹了心就會是晴朗的。

　　沒人能把誰的幸福沒收，你發誓你會活的有笑容

　　……”

　　梁靜茹把這首歌唱給閨蜜，而李小墨卻想把這首歌送給陳諾和自己。她相信他們未來都能找到比對方更好，也更適合的伴侶，如果還有下一次見面，希望那時的他們都能帶著發自肺腑的幸福笑容。

　　為了照顧崔永艷，李小墨自動放棄了華東理工的面試環節，而去參加了油城學院一年一度的應屆畢業生招聘大會。每年這個時候，全國各大油田都會到油城學院來進行統一招聘，而那些學院最強石油工程專業的畢業生，自然是就是這些油田爭搶的對象。

　　董方佳在大四把之前掛科的科目全部補考通過，這才好不容易保住了她的學位證書。而她作為石油工程專業的畢業生，也順利跟華杉油城的招聘主管簽了合同。油城學院原本就對華杉油城的油城子弟在入學和畢業時有特殊照顧，又加上專業對口，人也長得漂亮，因此董方佳這次被簽下，幾乎沒有懸念。

　　其實，各大油田每年在招聘應屆畢業生時，除了會招專業對口的畢業生外，還會專門招一些藝術專業和體育專業的畢業生。因為油田內部經常會舉辦一些體育賽事或是文藝匯演，到了這個時候，那些有體育和藝術特長的職工，就成為了各個單位的制勝法寶。

　　沒有哪個單位的領導想被其他領導技壓一頭，所以這些看似與業務能力不相關的比賽和匯演，其實背負了很多更深層次的意義，畢竟這也是油田人民精神文明建設比較重要的一環。

　　此外，當某個領導特別喜歡某項運動時，那些特別擅長此類運動的職工就有了在領導面前露臉的機會，甚至可以說是掌握了升職加薪的密碼。據傳，某油田的某領導就是靠著陪前任領導打乒乓球，而一戰成名，從此仕途一帆風順、羨煞旁人。

　　可李小墨這種學的既不是對口專業，又沒有藝術或體育方面特長的畢業生，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自千禧年之后，華杉油城的效益已經遠不如九十年代，因此上層一直縮緊每年的招聘人數，此外，李小墨當年趕上的那個大學擴招政策，又導致了他們這幾批擴招屆的畢業生數量大大超過了從前……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對同一個工作崗位的競爭比以往慘烈了百倍，也就不足為奇了。

　　李小墨雖然也是油城子弟，但在這油城學院里，同為油城子弟的學生又何止她一個。最終她落選了，而這個結果簡直就跟“董方佳簽約成功”一樣毫不令人意外，也十分順理成章。

　　崔永艷得知李小墨在校園招聘中落選了，十分生氣，當年那股不服輸、幫著李崇山跑業務的霸氣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先去找了李崇山原來所在單位“汽車服務中心”的領導，把李崇山當年剛來油城會戰時的工作證，這些年獲得的榮譽證等，七七八八擺了一桌，然后質問領導，像李崇山這種曾經為單位受過嚴重工傷，還主動要求下崗，來減輕單位壓力的“油一代”，怎么就不能對他的女兒特殊照顧一下了？至少，也應該可以簽一個“子女勞務工”呀。

　　所謂“子女勞務工”，是油城當時對于那些油城正式職工子女的福利政策，如果他們大學畢業后想回油田，是可以跟父母的單位簽訂勞務合同的，但工作性質就跟普通工人沒有什么兩樣，只能到前線井站干體力活兒，不能去機關坐辦公室，而且也沒有正式編制。

　　可即便如此，車服中心的領導也不愿意給李小墨這個機會。他認為，既然李崇山都已經下崗了，買斷的錢也發了，那理論上來說，這個人就跟他們單位沒有什么關系了，怎么能簽“子女勞務工”呢？要是每個下崗工人都來這么鬧一鬧，整個單位豈不是亂套了。

　　崔永艷思來想去仍舊覺得不甘心，雖然她很不想再看到董光耀，但為了李小墨的工作，還是不得不決定私下去找他。

　　崔永艷知道董光耀喜歡釣魚，這是他在江西時就養成的個人愛好。那時候他們地質隊經常需要進山，大山里有不少小河、溪流，非常適合垂釣，地質隊的男同事們就會在休息時去釣魚抓魚，然后由女同事們在溪水邊用石頭搭個灶臺，再把魚穿在木棍上烤著吃。

　　自從董光耀要升副局長的風聲傳出去之后，就開始有很多想巴結他的人精準捕捉到了他的這一愛好，于是他頻頻收到去各大魚塘釣魚的邀請，但那種“黑坑”垂釣完全失了野趣，董光耀去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愛去了，只喜歡自己找個有水沒人的野外坐上一整天。

　　之前跟方素華談離婚談崩了，兩人的感情也并沒有變好，只是半死不活地拖著，過一天算一天。董光耀早就從主臥搬了出來，住進了書房，并且他早出晚歸，盡量避免跟方素華見面，兩個人基本上成了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差的只不過是那一紙離婚協議而已。

　　周末的時候，如果沒有別的事，董光耀基本都會去釣魚，中午隨意吃點饅頭、面包混過去，然后晚上再找家偏僻的小飯館，獨自填飽肚子后回家。

　　而董光耀常去的幾個野釣地點，崔永艷都是知道的。畢竟在跟方素華結婚之前，他和崔永艷還是一對無話不談的神仙眷侶。

　　這天，董光耀剛打好窩子，下了釣竿，坐在釣魚椅上“守窩待魚”，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后說道：“董副局長好興致啊，果然還是這么喜歡釣魚?！?p>　　董光耀回頭一看，驚喜地站起身來，但馬上又露出一絲擔心。

　　“永艷，你怎么來了？快別叫我‘副局長’，都是他們亂開玩笑瞎傳的。你的身體……還好嗎？趕緊坐下說吧。”

　　現在周圍能坐的地方只有董光耀的釣魚椅，于是他趕緊讓了出來。

　　崔永艷卻說：“我只是得了尿毒癥，又不是癱瘓了，用不著你讓座。”

　　董光耀尷尬地笑笑，只好跟崔永艷一起站著，又道：“知道你生病之后，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是又怕我家那個神經過敏，把我要跟她離婚的事推到你身上，所以就……我還讓人給你送過錢，但是都被你退回來了……”

　　“我對你離不離婚沒有興趣，也用不著你的施舍，我家老李去世后給我們留了錢，你應該知道的啊，那個司機出的五十萬，大部分都是你給的吧？”

　　董光耀聞言面露驚愕，下意識朝四周看了看。

　　“放心吧，這里除了你我，沒有別的人?！?p>　　“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哦，那我再多說幾句，你看能不能想起來。當年我選擇接受了那五十萬賠償款，并不代表我就真的咽下了這口氣，我后來去調查過那個醉酒司機，發現他以前曾經是你的司機，而且老李出事那段時間前后還跟你見過面……再往后的事就不用我多說了吧，董副局長?！?p>　　董光耀著急地解釋道：“我……我真的沒有讓他動刀子，那只是一個意外啊?！?p>　　崔永艷冷笑，道：“所以，你承認是你讓他去找老李的麻煩咯？”

　　董光耀一愣，嘆了口氣，索性豁出去了，點點頭道：“是，是我讓他找時間去給老李添點堵的，因為我眼紅你們的感情，也眼紅你們的日子越過越好，我無時無刻不在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

　　崔永艷嗤笑一聲，道：“董局，說這種話就沒必要了。如果當初你真的選了我，那現在肯定是每天都在后悔為什么那時候沒有選擇靠方素華一步登天呢？何況我現在還得了病，你更應該十分慶幸甩掉了我這個拖油瓶才對?！?p>　　“永艷，你別這么說，你有什么需要盡管跟我提，不管是錢，還是醫療資源，我都會盡全力去幫你的。”董光耀說得一臉誠懇。

　　“確實有個事兒，我想給我家小墨簽個‘子女勞務工’，對你來說，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吧？”

　　“不難，交給我吧！而且我還可以安排她簽來我們采油廠，怎么樣？”董光耀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氣。

　　崔永艷點了點頭，道：“盡快吧，別讓我等太久。”說完，她轉身便走，不帶一絲留戀。

　　“永艷?！倍庖紙兇×慫瑔柕潰骸澳莻€時候……你為什么沒有把你想到的這些事說出來？”

　　崔永艷停下腳步，側過臉說道：“與其把精力浪費在去證實我的個人猜測上，還不如將這個可以要挾你的好機會用在刀刃上，比如現在，機會不就來了嗎？”

　　看著崔永艷毅然遠去的背影，董光耀只感覺后背一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