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方佳被劉芬芳夸張的行為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等待她的下文。
只聽劉芬芳氣急敗壞地說:“何春雪肯定跟你說不要跟我走得太近,讓你防著我一點,對不對?”
董方佳心中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面對如此直接又具體的質(zhì)問,她感覺自己無法撒謊。可她也不想出賣師傅,只好表情不自然地翻了個身,由平躺變?yōu)楸硨⒎曳嫉膫?cè)躺,同時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沒有啊,沒有說……”
劉芬芳卻根本不相信她說的,繼續(xù)自顧自說道:“這個何春雪,仗著自己有賈隊長撐腰,就到處詆毀我,氣死老娘了!”說到激動處,劉芬芳還用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床。
董方佳則始終保持著背對她的姿勢,什么都不再說,只是默默聽著。
“小董,我跟你說,你千萬別信她說的,她根本不是什么好貨,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就勾引別人家的老爺們,還被人家原配找上門,差點把臉都抓花了,呵,不然你以為她為什么會被分配到這個最偏遠的隊來?”
劉芬芳的最后一句話有些刺痛了董方佳,讓她也想起了自己是為什么來到這里。她忽然來了精神,坐起身,看著劉芬芳問道:“那你又是為什么被分配到這個隊來的呢?”
劉芬芳被噎住,剛才興致勃勃說別人八卦的心情蕩然無存,支支吾吾了片刻,道:“還能為什么,就是人緣不好,被排擠唄。”
董方佳很想問她為什么被排擠?是因為喜歡背后嚼人家的舌根,還是因為做事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但最后她什么都沒有問,因為她明白“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的道理,她剛才那樣問劉芬芳,也只是因為實在不想聽她繼續(xù)嘮叨下去而已。
“那你呢,小董,你這么年輕漂亮,又有學歷,為什么會到十五隊來?”只可惜劉芬芳并不打算就此結(jié)束話題,反擊似的把問題又拋回給了董方佳。
“說實話,我不確定為什么……”
聽了董方佳的回答,劉芬芳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在她看來,董方佳肯定跟自己一樣羞于把真正的原因說出來。
“我爸犯了罪,現(xiàn)在在城東看守所服刑,我想大概率是這個原因吧。”
董方佳淡定說出的這句話,讓劉芬芳臉上的笑容霎時間凝固了。父親犯了罪,女兒受排擠,這聽起來確實合乎情理。同時,她腦中的八卦信息庫也開始快速搜索,近期坐牢的姓董的五十多歲的老男人……難道是他?!
沒錯了,之前就聽說采油廠董書記家的姑娘長得像明星一樣漂亮,再看看眼前未施粉黛也我見猶憐的董方佳——一切都對上了。
至此,劉芬芳完全收起了想繼續(xù)調(diào)侃董方佳的心思,她知道董方佳不是自己這種普通油田子弟惹得起的大小姐。即便董光耀現(xiàn)在進去了,可他在油城的人脈和影響力尚在,加上董方佳的外公也是油城里響當當?shù)娜宋铮缘榷庖@事兒的風頭一過去,董方佳還是隨時有可能被調(diào)回機關(guān)的。而自己這種在普通人里都不太受待見的邊緣人物,注定要在采油十五隊里干到退休,又有什么能耐去跟人家相提并論呢?“落毛的鳳凰”那也還是鳳凰啊。
想到這里,劉芬芳含糊地“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端起臉盆出門洗漱去了。
眼見著劉芬芳走出宿舍,并帶上了門,董方佳胸中一直提著的那口氣,總算泄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說起父親坐牢的事,她的內(nèi)心遠比表面看上去痛苦百倍。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在灼燒她的咽喉,但她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也許,從明天開始,整個十五隊都會知道她是董光耀的女兒,大家也會像躲避劉芬芳那樣開始躲避她……但這就是她董方佳的人生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代替她去承受。
可事實證明,董方佳是多慮了。
十五隊的大小領(lǐng)導們早在她過來實習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身份,只是沒有廣而告之而已。而劉芬芳就算想跟別人八卦,恐怕也沒人愿意跟她聊天吧。
自那次何春雪在食堂提醒了董方佳后,她就再也沒有跟董方佳說過任何關(guān)于劉芬芳的話題。不管何春雪被傳的那些八卦是真是假,董方佳都更愿意跟她親近一些,至少她沒有強行把劉芬芳的傷疤剝開給人參觀,再加上美女之間的惺惺相惜,令董方佳總感覺這位華新站的美女站長是有苦衷的。
巡井需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旁邊村落里村民的先祖?zhèn)兌荚嵩谶@里。每次董方佳騎車經(jīng)過的時候,只能故意抬頭看天,然后大聲地唱歌,同時心里默念“我是為了工作,大家千萬別理我”。
還有一些抽油機零星散布在村子里面,所以采油隊工人們經(jīng)常需要進村工作,一來二去就跟村民們慢慢熟悉了起來。董方佳也是如此,有一位大娘看她生得俊俏,還給她塞過自家種的紅薯和玉米。董方佳推脫不下,只得偷偷把錢留下,然后一溜煙跑掉。
不管怎么說,董方佳已經(jīng)逐漸適應了巡井的工作,開始尋找到其中的小樂趣,并不覺得這工作像剛接觸時那般枯燥和無聊了。而她跟室友劉芬芳之間在生活細節(jié)上的各種小磨合,雖時有發(fā)生,但總體是在往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只不過,董方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跟其他同事們的相處,不知何時開始出現(xiàn)一些之前不曾預料到的“小問題”。
比如,華新站的姐姐們在跟董方佳足夠熟悉之后,就開始肆無忌憚地當著她的面講一些成人話題,就算她想找個借口溜走也不行,總會被姐姐們提溜回來,強行加入。據(jù)說她們就喜歡逗弄董方佳這種未經(jīng)世事,聽到成人話題會臉紅的小姑娘,她越是不好意思,姐姐們就笑得越大聲。
有時何春雪看到了,會訓斥她們收斂一點,但同時,何春雪也會私下告訴董方佳,姐姐們沒有惡意,只是在這日復一日,枯燥而漫長的工作之余找尋一點樂子而已,等以后她結(jié)婚生子,工作的年限也足夠久了,自然會成為姐姐中的一員,和她們一起繼續(xù)調(diào)侃油城新招入的那些應屆畢業(yè)生們,何春雪自己當初就是這樣過來的。
其實開開有色玩笑,董方佳也能理解,只是她沒想到自己在研究院組織人事科的遭遇再次上演——以尹紅梅尹副隊長為首的姐姐團,在得知董方佳單身后,便開始不遺余力地給她介紹對象。董方佳甚至后悔為啥不晚一點再跟周林分手,這樣好歹也能延遲和抵擋一下姐姐們洶涌澎湃的“紅娘熱情”。
甚至有一次主抓隊上計劃生育的姐姐還在食堂里當著所有人的面,大聲地質(zhì)問董方佳怎么不去她那里領(lǐng)安全套?董方佳臉一紅還沒來得及辯解,這大姐又機關(guān)槍似的繼續(xù)問她有沒有領(lǐng)證?如果沒領(lǐng)證,就算拿了安全套,也屬于不合法的行為,如果領(lǐng)證了,那就得趕緊去她那里報準生證,別懷上了再報就來不及了。
旁邊熟悉董方佳的姐姐們聽完都笑得前仰后合,那笑聲直接將董方佳解釋的聲音也蓋了過去。好不容易等大家的情緒都平復下來,董方佳才把自己連男朋友都沒有的事說清楚,而管計劃生育的姐姐“哦”了一聲后,又接著說:“那你可得抓緊,我這里剛好有些不錯的小伙子,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這一句大部分姐姐們都曾跟董方佳說過的話,又讓大家進入了新一輪哈哈大笑的狂潮當中。
類似的事,在十五隊幾乎天天上演。有一次,站上有位四十多歲的姐姐請了病假沒去上班,董方佳就好心問了句,要不要去醫(yī)院看望她一下,結(jié)果不知怎的又戳中了其他姐姐們的“笑點”。其中一位姐姐告訴董方佳,那位大姐是在醫(yī)院做小月子呢,因為她丈夫從東川采油廠休假回來,兩人小別勝新婚,一來二去竟然中招了。家里孩子都上大學了,他們再生一個就屬于超生,不光要罰款,還可能連工作都可能保不住。
當然,大家討論的興趣點并不在于這個孩子該不該生,而是在于這位大姐的丈夫?qū)毜段蠢系膫髡f。就這一個話題,足以在十五隊內(nèi)部被人津津樂道一個月之久。
在這個八卦上,董方佳順便被科普了一下東川采油廠的前世今生,以前她爸也曾去那邊出過差,但她只知道那個地方在山東,卻并不知道這座東川采油廠原來不僅是華杉油城首個遠距離承包的開發(fā)單位,還是我國石油行業(yè)最早實行遠距離區(qū)塊總承包的原油生產(chǎn)單位。自1986年7月,東川第一口油井開鉆以來,東川采油廠的員工隊伍就實行了會戰(zhàn)輪換體制,由華杉油城的30多個廠處每年按比例進行輪換,因此就出現(xiàn)了很多像那個姐姐和她丈夫一樣的異地夫妻。
實際上,這種“異地夫妻”在整個油城都并不少見,也算是石油工人們不得不經(jīng)常去面對的一個問題。除了東川之外,油城還在龍門市千山區(qū)、陜西延安等地開設(shè)了分公司,而這些地方的員工隊伍也跟東川一樣需要由華杉油城出人進行輪換。很多家庭為了能多掙一些錢,都會選擇讓丈夫去外地會戰(zhàn),而妻子則留在油城本部照顧孩子,等丈夫在外把錢攢夠了,再回本部來和妻兒團圓。
除了姐姐們的說話和行事風格外,還有一件讓董方佳更難以適應的事就是去隊里的公共澡堂洗澡。以前在大學,她也是要去公共澡堂洗澡的,但那里的澡堂里都是年紀相仿的女孩子,而且男澡堂在一樓,女澡堂在二樓,彼此分得很開,絕對不用擔心隔音效果不好之類的問題。
可十五隊的男女澡堂只有一墻之隔,每次董方佳脫完衣服,都要先在姐姐們一半羨慕一半嫉妒的目光中,如履薄冰地從更衣室走到澡堂,這個過程中她甚至還會被一些關(guān)系好的姐姐摸一下胸或者屁股,再夸上一句“年輕就是好”。等好不容易來到蓮蓬頭下,終于可以打開水洗澡了,她又得忍受從隔壁男澡堂傳來的繪聲繪色的成人有色笑話,并且貫穿她洗澡的始終。
董方佳明白,姐姐們并不只是喜歡摸她,她們自己互相之間也會動手動腳,討論一下誰的胸大屁股翹,而隔壁澡堂的男同事們也并不知道董方佳會在這邊聽到他們所說的話……這些行為都是大家在站內(nèi)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且未經(jīng)思考的最直接表達,董方佳不可能讓大家為了她改變什么,而只能讓自己努力去適應大家。
所以,她索性就減少了自己在站上洗澡的次數(shù),如果一天下來沒出什么汗,那她就在宿舍樓的衛(wèi)生間里用熱毛巾隨便擦擦,等周末回家了再痛快洗個澡。
隨著跟大家越來越熟絡(luò),隊里一些膽子比較大的單身未婚小伙子便開始主動接近董方佳,對她大獻殷勤。就連賈隊長跟董方佳說話,也會比跟其他人說話時溫柔,而且會有意無意地多看她幾眼。試問誰會不喜歡她這種沒什么心機,又顏值超高的大美女呢?
劉芬芳自從上次的坦白局之后,就跟董方佳的關(guān)系疏離了不少,僅僅維持著表面的客套,也不再找她聊天。董方佳倒是表現(xiàn)得比較自然,該說什么說什么,并不會刻意回避。
至于晚上打呼嚕的問題,劉芬芳曾經(jīng)嘗試了一次戴著棉布口罩睡覺,結(jié)果因為呼吸受阻,鼾聲比之前還更響了,兩人只好放棄了這個方式。后來董方佳回家去拿了一副高級耳機過來,每天聽著MP3里的歌入睡,當意識到困意襲來時再關(guān)掉音樂,把耳機當做防噪耳塞來用,沒想到效果竟然還不錯,睡眠質(zhì)量提高了不少,她這才算是找到了跟劉芬芳的呼嚕和平共處的方式。
某天,董方佳下班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劉芬芳整個人顯得很煩躁,正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
她一見董方佳回來,頓時眼前一亮,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急匆匆迎上前去打招呼:“小董,你回來了?”
“嗯,你在等我?”
劉芬芳立刻擺出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到底怎么了?有話就說吧,芬芳姐。”
聽到董方佳的詢問,劉芬芳仿佛得到了特許,馬上愁眉苦臉地對她說道:“小董,我……我想找你借點錢。”
董方佳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這一天終究是來了啊。但她并不打算直接回絕,而是試探性地問:“為什么要借錢呀,你想要多少?”
“十塊、二十塊,都行,你看著給。”劉芬芳直接忽略了董方佳說的第一個問題,只說了自己想借的金額。
錢確實不多,可能正因如此,她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懶得編給董方佳。
見董方佳猶豫,劉芬芳又補充道:“就借給我救個急,等過幾天我手頭寬裕了立馬還給你,放心吧,咱們住一起,我還能跑了不成?”
話說到這個份上,董方佳已經(jīng)沒理由再拒絕,只好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了劉芬芳。
“給你,不用還了。”
劉芬芳詫異地看著董方佳,一時間都忘了接錢。
董方佳直接將錢塞進她的手里,說:“不是什么大錢,你拿去救急吧。只是下次要記得平時給自己留一點應急資金,別到了需要用錢的節(jié)骨眼才干著急——這是我媽教我的。”
不知是不是董方佳的錯覺,她竟看到劉芬芳的眼眶紅了。
劉芬芳把錢放進口袋,低著頭說了句:“謝謝你,小董。”便大步走出門去。
董方佳不知道劉芬芳要錢到底是去做什么,但她知道借出去的錢基本都要做對方還不上的最壞打算。所以她索性不讓劉芬芳還了,省得自己一看到她就記起這件事,徒增煩惱。
董方佳正想著,劉芬芳突然又折返了回來,對她說:“小董,有件事……我說了你可能不信,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何春雪近期可能會故意針對你,因為賈隊長對你太好了,你的風頭也開始蓋過她,按照她做事的風格,就算嫉妒你、針對你,也絕對不會放在明面上,所以……你這幾天小心點吧,要是受欺負了可以去跟賈隊長告狀。”
劉芬芳說完也不等董方佳反應,就再次轉(zhuǎn)身離開了宿舍。
師傅要針對我?這怎么可能!
董方佳的第一反應肯定是不信的,但劉芬芳這次對她說話的態(tài)度不再像上次那樣帶著明顯的挑撥,而是多了一些真誠的關(guān)心,這令董方佳也沒辦法去責怪她。董方佳原以為自己聽過就算了,會很快忘記這些“提醒”,但沒想到這些話卻像影子一般只是暫時藏匿起來,等董方佳心里的光黯淡下來了,它們便開始張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