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中的小福氣全然沒有察覺到父親的悲傷，仍舊緊閉雙眼甜甜地睡著，小嘴還不停地蠕動，似乎在吮吸媽媽的乳汁，但她不知道啊，那已經是她再也不可能觸碰到的遠方。

　　“為什么？還不是因為她在乎你。她說這可能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能生孩子的機會了，所以無論如何都要為你把福氣給生下來，她不想讓你以后再被別人指指點點的。”

　　“她怎么這么傻……這么傻……”周林聽罷，哭得更傷心了。

　　林周嘆了口氣，從周林懷里抱過孩子，放進李小墨懷里，轉而說道：“你看我們小福氣這眉眼、這皮膚，以后長大了肯定是個大美女，就像她媽媽一樣。”

　　李小墨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小福氣那軟糯的臉蛋，這孩子竟然閉著眼睛笑了起來。那笑容，真的跟董方佳一模一樣。

　　周林用紙巾擦了擦眼淚，哽咽著說道：“佳佳他們芙文的頁巖氣，簡稱‘芙氣’，所以她就把芙文的“芙”，換成了幸福的“福”，給孩子取了這么一個小名。她希望我們的小福氣將來能作為油城的‘油三代’，繼續在油城工作和生活，畢竟咱們油城的未來，還是要靠他們去創造的。”

　　李小墨了然地點點頭，看著熟睡中的小福氣，喃喃說道：“順順，凡凡，福氣……順利、平凡、有福氣……”

　　林周感慨地說：“是啊，這三個詞就是我們當父母的，對孩子最大的期待了。真沒想到咱們‘水杉三姐妹’給孩子取名字，也能取出套路來。”

　　在周林家吃過晚飯后，林周便開車帶李小墨去提前訂好的賓館休息。

　　此時天色漸暗，馬路兩旁的燈都紛紛亮了起來。

　　可在去賓館的路上，林周突然把方向盤一打，將車子從主干道拐進了一條人車稀少的小路。

　　“我們這是去……？”李小墨看到窗外的景色由林立的商鋪變成了一排筆直粗壯的水杉樹，不解地問道。

　　“你知道這條路，可以通向哪里嗎？”林周對李小墨神秘地一笑。

　　李小墨蹙眉想了想，猛地豁然開朗道：“是六隊？！”

　　“沒錯，就是你之前當子女勞務工的時候實習的那個地方。”

　　不知不覺間，車子已經駛進了六隊隊部的范圍。采油六隊是距離油城生活區最近的一個隊，因此開車過去只需要十幾分鐘。

　　“這里的路都修過了啊，我記得那時候還是柏油馬路和黃土路呢。”李小墨越看越興奮，還想繼續說什么，車子卻停下了。

　　“怎么不往前開了？還沒到井區里面呢。”李小墨疑惑道。

　　“都圍住啦，咱們只能在這里下車。”林周一邊停車，一邊解釋道。

　　李小墨只好跟林周一起下了車，果然看到前方就是一排整齊的圍欄。

　　“咦，怎么這么亮啊！”李小墨的目光越過圍欄，看到抽油機旁聳立著一盞高高的長明燈，將整個井臺照得亮如白晝。要知道在以前，這個時間點抽油機周圍早就漆黑一片了。

　　“你看長明燈旁邊那個在轉的是什么？”

　　李小墨順著林周手指的方向看去，驚訝地說：“是攝像頭？”

　　“對，就算沒有這圍欄，咱們現在也不能靠近抽油機了。只要我們一進入監控范圍，攝像頭捕捉到我們沒穿工服，就會自動提示‘您未按規定穿戴勞保，請不要進入’之類的提示音，同時也會將我們的畫面實時傳輸到辦公室那邊的監控屏幕，并發出警報。到時我們還沒靠近抽油機，就要被值班的工作人員趕走啦。”

　　李小墨點頭說道：“雖然不能走近一點去看有些可惜，但這樣改進確實很好，可以避免很多危險和問題。”

　　說完，她眺望向遠處那正一起一伏磕著頭的抽油機，心中感慨萬千——這就是她們的家鄉油城，才擁有的別樣風景啊。

　　林周陪著她一起靜靜看了片刻，又問道：“你知道抽油機旁邊那個大箱子是做什么用的嗎？”

　　李小墨茫然地搖搖頭，說：“不知道，以前我沒見過這個東西。”

　　“那里面裝的是傳感器。之前我聽佳佳說，大概從2015年開始，全國所有油城的抽油機都開始搞信息化。也就是以前你們小班工人需要跑井、抄壓力數據的那些活兒，現在都不需要再做了，因為抽油機上的數據每天都會通過傳感器自動更新，再傳送到辦公室里的大電子屏上，這樣一來采油需要的人力就減少了不少。”

　　李小墨恍然道：“我記得我們大學畢業那年，油城就已經不招‘正式工人’了，算算日子，之前招的最后一批‘正式工人’差不多這幾年也該退休了。也就是說，老人退休，卻又沒有招新人，那確實只有走信息化的路子，才能減少井站對工人的需求了。”

　　“沒錯，聽說現在油城已經沒有小班工人了，只有一些大班工人去干刷油漆、拔草、保養抽油機的活兒，但是這種活兒工作量小，也用不著很多人干，所以一整個隊里就只有幾個大班工人，等哪個站有活兒了，他們就去哪個站，官方說法叫作‘人力資源優化’。”

　　說到這里，兩人無奈地相視一笑，她們都明白在用信息化徹底代替人力的時候，也代表著一個時代的落幕。當歷史的車輪不停向前，作為普通人的她們，也只能帶著時代留給她們的烙印，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努力去適應新的環境，不讓自己被這個世界所拋棄。

　　“小墨，你知道時光膠囊里，佳佳在二十年前寫給我的話是什么嗎？”林周突然問李小墨。

　　李小墨頓了頓，輕聲說道：“是什么？”

　　“‘我最最親愛的林周，如果二十年后李小墨不跟我玩了，你要記得幫我說說好話，把她再帶回來哦。’”林周學著董方佳的語氣，說出了這封信的內容，隨即露出一個苦笑，又道：“你說這丫頭還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遲早會惹你生氣，所以提前把后路都想好了呢。”

　　李小墨沒有再說話，只隱隱感覺心里有一個多年的沉疴舊疾，陡然化成了一片煙云，在胸腔里慢慢消散。

　　這時，她仿佛看到夜空中有一朵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蒲公英，飛過水杉林，飛過油菜花田，又飛過她們的頭頂，最后落在了抽油井旁的泥土里。

　　她笑了，在心里偷偷說了句，傻丫頭，我回來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