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昆侖山上沒有神仙啊。”
“嗯。”
“你說,縱是昆侖,何以安葬浮生?”
“你我須臾,何必昆侖?不過,一捧黃土。”
“那凡人呢?他們的一生,豈非更加短暫?”
“生即是苦,凡人亦如此。若不是還有一個愿望,我大概早就死了。”
“為自己想保護的人死,方才不妄來世間一趟。”
“嗯,也是。”余璟瞇起眼,看霞光染紅雪頂,美得像畫。一回頭,梵清抱著一摞圓木走來。
“從哪里找的?”
“昆侖神木,蓋屋子一定不錯。”
“……種回去。”
“我用法術讓它再長出來可以嗎?”
“你那個法術長出來的樹木,神性也不復存在了。”
“你作為妖,難道你就可以?”
“自然。上古神獸與妖有何分別?”
反正是讓神木又長出來了。
是夜,余璟安然枕在梵清辛苦搭建的床上,卻給梵清幻化了一張毯子,就將他扔出屋外,說是昆侖山上的溫度還凍不死他。梵清使勁拍著門,哭得天崩地裂,罵他狠心。
突然,他停止了吵鬧。余璟驟然警覺起來。
“妖氣?怎么會有這么濃重的殺意?”
一聲狐鳴,劃破陰冷的長空,弦月透過云霧。
“我覺得你可能還不知道,狐族在你母親在位時叛變了。”
“盡管你母親是鳳族和狐族的孩子,說來和狐族的淵源不淺,但是他們反對你母親與人族和睦的政令,私自向人族宣戰。璃璃囚禁了他們的長老,但是狐族六親不認,直接反了。為了逃避追捕,退居昆侖。然后……嗯……我覺得,他們是用妖力探知到你在這里,準備斬草除根的。”
“不錯。”
“嗯!嗯。嗯?你說什么不錯?”
“斬草除根。”
梵清明白他的意思了。對付狐族本不是什么大事,奈何狐族上門挑釁,必是有備而來,既然有如此居心,怨不得白蝶君要殺他們。他第一次從余璟時而平和安寧、時而玩世不恭的眼神中發現了妖王白璃的影子,那種堅定決絕,似乎不該來自于未及弱冠的少年。梵清搖搖頭,竟又忘了,她本蛾眉又非男兒,談什么弱冠?怎么以十八的年紀承起這般苦痛?倒確實是有妖王風姿。
也好,無論如何,他會始終站在白蝶君身后。
狐族逼近,天色愈發昏暗,月光凄涼澄澈如水。一雙雙閃爍幽綠色光的眼睛透過夜幕,仿佛射穿云層,洞悉萬物。
“見過妖王。”
梵清想罵人。我都準備開打了,就讓我聽這?
白蝶君膚白勝雪,白發與白衣同雪地融為一體,沉寂端莊如一座雕塑。是再細膩的筆觸也難以描摹的美。
“狐族聽令,于昆侖待命,同我振興妖族。”她的聲音不大,卻能清晰地傳到在場的每一位耳中,幾乎震耳欲聾。狐族大概也明白形式嚴峻,容不得分歧。此番皈依,想來是叛變后的日子也不好過。狐王是一位十歲出頭的少年,大概是狐族血統最強大純正的一脈僅剩他了。
少年起身,琥珀色的眸中是不屬于他的年紀的沉寂,仿佛帶著死氣。狐耳上綴滿獸牙,還釘著一串有紅色流蘇的銀飾,那是狐族族長的標志。他頸部掛了幾串零碎的獸骨和珍珠。黑發參差不齊只齊肩長,大片裸露的皮膚白得發亮。
“妖王,白琛遵命。”聲音中稚氣未脫。
夢醒。
太荒唐了。
白蝶君幾乎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或許夢中的一切才是真的吧?在她記憶中,梵清與她是如何認識的,一點印象也沒有。狐王在她繼位后,也總說她與原先不同。何時見過狐王呢?
“妖王,白琛覲見。”
“進來。”
夢里的小孩沒怎么長大,或許是妖力覺醒地太早了。
“聽聞妖王近日嗜睡,特帶來了養身安眠的丹藥,每三日服一丸,不日便可痊愈。”白琛眸中竟有著微不可察的憐憫。對,還有疑惑。果然我忘掉一些事情了,是什么?
她繼位時算了在人間待的日子,平白多出五年。但是她沒有印象了。景王說是她算錯了。
“接了。”
待狐王離開,白蝶君服下一丸,昏昏沉沉地,暗道白琛的藥真是沒用。尚未想清楚狀況,又再度睡倒。
是小姐。
“小姐!”余璟在往來的喧囂人群中試圖喊住她,她聽見了嗎?
“小姐!”
回頭了。南宮辰的眼上覆白綢,紅衣換成白衣,不染纖塵地恰似當年的顧宛丘。她向余璟的方向一笑。雖然她看不見,但是依然可以用神識感知周圍的世界。只是有些模糊。
然后,他把她弄丟了。
桃花樹、鳳慕離、大火、斷腸崖墜落、瀟湘閣……
白蝶君立于瀟湘閣前。三百余年,什么也沒變。似乎樓前浮現顧宛丘抱著南宮辰的身影,滿身血污,絕世獨立。周遭的一切不再明晰,她想,大概是下雨了。
鐵鏈有些松了。
顧落好像沒發現。或許是他有意裝作不知道的。近來他不常來,鳳慕離深感寂寞。
整整五月。鳳慕離在每次顧落來時,都央求他告知日期,才沒有在幽閉中忘了年月。他的皮膚愈發蒼白,是長期居住于黑暗下特有的顏色。即使往后的三百余年并非不見天日,這種奇怪的顏色也未緩和。
外界應是春初。桃花,想看。開了嗎?
顧落走進來,偶然聽見那喃喃自語,失笑:“我帶你去看。”
他為鳳慕離披上一件青衣,似是他愛看他著青衣。
鳳慕離坐在樹下,落花飛過,任歲月在指尖流淌。桃花夭灼,漫天花雨中,他悵然一嘆,向往著自由的靈魂最終被命運繭縛,難道顧落對他,真的是所謂愛情?無論如何,他不怨。世間的一切,荒謬也好,殘忍也罷,天道是不會有錯的,終究只是不怨天不尤人。他靜待著年月將心中的哀傷和殘缺抹平。
其實顧落每天都很忙,卻不知自己究竟在忙于什么。他忽然想起,那日他放余璟去尋南宮辰時,余璟說的那句話。
“總有一天,能。”他抿了抿薄唇,沒有對這句話發表評論。他憶起一些年少往事,覺得余璟可真是天真,他這些年應該過得很好吧,他有父親。即使生母早逝,他終究也是體會過“家”的人。憤怒在心底燃燒,顧落抬眼看看鳳慕離,一片溫軟掩蓋了滔天的仇恨,倘若他現在還能選擇放下,他會和眼前人相伴一生么……晚了,太晚了。
桃花樹下的人站起身,青衣上沒有一點塵土,好像他生來就該不染纖塵。顧落心意一動,難道自己真的心悅他么?他說不上來那天救下鳳慕離是為了什么,囚禁他又是為了什么。那日他說喜歡鳳慕離,真假參半。若是不喜歡,怎么從火海中救他出來,盡管不過舉手之勞;可若是喜歡……顧落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喜歡是怎樣的。但是,終歸是有人陪著自己了,并且到死都不會離開。
“你不能走。”顧落環住鳳慕離,不讓鳳慕離離開他的視線。
“我不走。你和我一起散會步?”
“好。”
梵清不死心,還是想讓余璟從江清夢口中問出點什么來,不幾日便告別狐族,下了山。所以,鳳慕離和顧落賞花的這一會,他們已在蘭陵城內。
“君君,我保證,我這次絕對不會再惹上三皇子這一類人。真的,我還不屑于和他們計較呢。”梵清身上早就不知負了多少人命,他說這話,其實完全沒什么可信度。但是余璟信了,毫無理由地信了。
“你……別再這么叫我,如今我是余璟。”
“啊,為什么要改名啊,我覺得璃璃取的名字很好聽。”
余璟當然很難與他解釋清楚,只能告訴他:“我沒得選。”
梵清頗能從這話中聽出些什么來。鬼族的那群老狐貍,說話時的花花腸子不知強他多少倍,恐怕余璟是被誰逼迫而又不知對方身份,否則按這任妖王的性格,估計是會讓對方身殞魂熄,永世不得超生。他又想起白璃了,那么美好,卻那么遙遠。忘川河畔驚鴻一瞥,從此相思染骨,埋葬于泥沙之下。在那以后,他見過白璃很多回,但是,白璃恐怕到死也不曾見過他。像白璃那樣的妖,無論在哪一族,都有千千萬萬如他一般的追求者,或許她無意住進他們心里,便再沒出去過。他們當中,有人生了恨,有人發了狂,但是梵清覺得自己極為幸運,他現在正在妖王唯一的孩子身邊。白蝶君與母親沒有幾分相似,但是他仍愿追隨她,因為,他不是要找到愛情的替身,他只是無緣無故地憐惜著與白璃有關的一切,包括他的情敵。這份愛也許卑微可憐,可他身為鬼族,向來受人唾棄,自是認為配不上風光霽月的她。
教坊司沒有什么改變,除了不見了鈴姑娘。梵清先發現了這回事,隨手拉住一位路過的姑娘,笑問:“你們鈴姐姐呢?”
姑娘愣了愣,看向余璟,又怯生生地收回目光,落在梵清的手上:“我……我不知道,你們別問我了……”梵清不悅地皺眉,卻沒再為難她。
“唉,我說吧。”一旁一位二十幾的藝妓走出來,掃視一眼周圍的人,壓低了聲音,“她和一位公子私奔了。但是,聽說后來那位公子拋棄了她,除夕夜,她尋三尺白綾,吊死在那位公子府門前了。”
周圍的人皆神色一變,匆忙散開。不久之后,獨留余璟站在原地發愣,鈴姑娘這算是追求愛情么?追求愛情難道就要有如此代價么?梵清走回來,嘆道:“你竟也有如此感懷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的心早已冷冽勝過黃泉下千丈。”
“我并非為她。”
“我知道,你的執念這樣深重,哪里可能是為她呢?”
夜幕低垂。列宿掩縟,長河韜映,月愈發明朗,余璟只覺得,梵清的眼眸比無邊無際的夜空還深。他忽然想起,梵清也是從尸骨中爬出來,攀上鬼王的寶座。能在殘忍的鬼族為王,怎么可能是等閑之輩?他嗅到危險的味道,斜眼看著梵清。只見對方臉上無半分嚴肅之色,一雙鳳眼黑白不分明,因笑意半瞇著。此人委實算不得純良。
燈火通明。江清夢姑娘舞完一曲,還未下臺,便發現了余璟。她甚至無需走上前看,僅憑這白發和俊朗身姿,就敢斷定是那日的俊逸公子。自那日相見,她雖談不上朝思暮想,卻偶爾午夜夢回見他的身影。
余璟失笑:“你倒說說,我如何執念深重?”
“斷腸谷三年,你有多少恨,難道自己不知道么?”
“早已消磨殆盡了。自從知道父親他……”
“難道你原諒他了?”
余璟沉默不語。梵清淺笑,仿佛剛才咄咄逼人的不是他。這個不大會違心說謊的性子,即使妖族直來直往慣了,當妖王恐怕也是不夠格的。日后還是要個巧言令色的人輔佐才是。
“公子,可還記得小女子么?”清夢姑娘倒是未語面先紅,含羞帶怯地瞥了余璟一眼,又急忙垂了頭,悄悄看他。
這不搭話還好,清夢姑娘一開口,那些教坊司常客可想起來了,方才那兩人,一個讓清夢姑娘奏了一曲,一個讓她那樣溫柔的說話。原本江清夢就是一小小女子,討她歡心又能如何。奈何這是家族實力的較量,卻讓一個全身上下除了臉沒什么優點的家伙占了先,可以想見多丟這些名門望族的臉。如若允許他們叫冤,只怕是比繞梁余音還綿長、還激越。
舉止輕浮的闊少起身,手持一柄折扇,一派風流倜儻。他款步走來,用折扇半遮面,只露出狡黠的眼睛,蓄滿笑意,挑釁似的直盯著余璟:“閣下怕是還不知教坊司有件極有意思的事——比武。”
“不知。”
“上比武臺,簽生死狀,為心悅的姑娘,一決高下。”
梵清冷笑,是,妖族和鬼族爭奪女人的時候也是如此,血腥殘暴,一點沒有端方君子的樣子。他瞥了一眼余璟,大抵余璟不會惹事,但這個好機會,不容錯過。余璟不言不語,他可不行。
“我倒覺得,二位不妨比劃比劃。”他瞧見余璟略帶震驚的眼神,拋過去一個媚眼,“我相信你可以的~”
不,我不行。余璟的眼神中有抗拒,有疑惑,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更何況,怎么可能打不過一位闊少?只是如此引人耳目,應當會招來人皇的注意。到時候事情鬧大,逃跑都來不及。梵清明知道,現在不顯山不露水是最合適的,卻一意孤行,難道江清夢姑娘身上,有什么重要的秘密?
“呦呵,這位公子替閣下應了,可作數么?”
“作數。”余璟蹙眉,反倒讓闊少愈發自信。小白臉……闊少沒注意到,這話說余璟固然合適,卻也無意諷刺了自己。他自己何嘗不是不學無術的小白臉?
梵清想著,這人族也不怎么樣么,叫囂著溫良恭謙讓,實則卻在教坊司里擅決生死,只是比鬼族表面文雅些。思及此處,腦中便浮現鬼族自相殘殺,吞食同類的模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神情也開始變得一言難盡。對面的闊少搖了搖扇子,難道我長得這么令人作嘔?他當然不知道現下梵清想的是個什么畫面,如果他知道,怕就不是神情變化這么簡單了。
“那么,請。”闊少自認風流地將折扇一收,邁著詭異地步伐上了比武臺。余璟看著覺得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后來梵清告訴他,這叫搔首弄姿。余璟倒是更愿意說的文雅些,孔雀開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