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綿羊數到三千只依舊無法入眠。趙缺晃動鄭十八的肩膀,欲同他書接上回,聊一聊西門大官人,然鄭十八早已攀談周公。
今夜馮毅當值,趙缺想著可以找他聊聊‘舊趙缺’的過往經歷。
前胸后背的十多道刀疤以及大腿根處的弩箭傷口說明這老兄并不是個善茬,至于不善到什么程度以及為何傷痕累累,趙缺亟需探究清楚。萬一有什么情債、賭債、仇家的,也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在跟殿外守衛點頭哈腰寒暄幾句后,趙缺便拄著藤木拐杖輕聲出了大殿,于四處游蕩,找尋馮毅的身影。
月明星稀,曲徑通幽,行至寮房小院。
院中栽有幾顆銀杏樹,是當年李世民在禪寺落成時親手所植。
當下銀杏葉散落一地,滿地金黃與當空皓月交相輝映。
山風不烈,可打在身上還是寒意十足。
趙缺想抽支煙暖身,于身上四下摸索。撲騰半晌,突然意識到當下正身處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不禁暗自冷笑起來。
埋頭嗅了嗅身上的軍袍,酸臭到讓人干嘔。
真想洗個熱水澡,然后進入賢者模式。
這一夜肯定睡的香甜。
走馬觀花地找了一圈,也沒尋見馮毅。
走累了,趙缺便找了個涼亭石凳坐上,盯著遙遠的月亮發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也不知21世紀那個趙缺如今是何境況,如今躺在了醫院停尸間還是法醫的解剖室,亦或是草草火化成盒埋進了祖墳。
韓櫻子、劉亦婷、李慧菲、唐芊芊、周妮妮、倪嫣、馮亞男、胡魯豫、蔡一琳、錢露絲、尹婉婉、白若妍、楊旎奧......
她們會傷心嗎?大抵會有些難過,至少會悵然若失吧,畢竟頭疼腦熱、煩悶傷心時少了條舔狗來噓寒問暖。
老趙或許會假惺惺地流幾滴眼淚,畢竟二十四年父子也算緣分。當然巧姨剛給他生了對龍鳳胎,他估計也不會傷心太久。
這老家伙還挺給力,枯木逢春,有了新兒女,花白頭發一夜都給染成了黑色。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連走路都他娘的帶風了,每天激情滿滿地各地跑業務掙奶粉錢。
胖房東肯定會很生氣,他一向情緒不穩定,大概會一邊抽煙一邊謾罵:“真他娘的倒霉,丫怎么就伸腿瞪眼了,我這幾百萬的房子變成兇宅可就不好賣了。”
一干聞到風聲的自媒體人應該也是高興的,又有了新素材,他們大概會以此類標題:
‘行業蕭條,賣房壓力大,中介小伙猝死出租房’、
‘房價持續走高,成交量上漲,中介小伙加班猝死家中’、
‘慘!又一小伙猝死,此生一定要收藏的幾個防猝死食譜’
寫若干篇文章,刷一波流量,爭取10w+。
真正傷心欲絕的怕是只有魏淑芬,一個善良又執拗的中年婦女。但對她來說其實是種解脫。她無需再四處奔波掙錢,不用為給兒子買車買房而焦慮,日后只為自己而活......
穿越到古代換個活法或許是件幸事,但帶著前世記憶的穿越著實有些殘忍。
趙缺冥想了許多,直到身子被凍到發僵,這才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大殿。
殿中一干人皆已入睡。
鄭十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張著嘴巴,胡須上滿是麥稈,喉嚨不時發出沉悶的呼嚕聲。
詩圣睡姿還算矜持,像一只受驚后又被主人安撫過的貓,蜷縮著身子面壁而眠。
對于習慣裸睡的趙缺來說,和衣而眠著實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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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兄,安將軍派人來請你赴宴。”
睡夢中的趙缺被禪寺獄頭王魯輕聲喚醒。
“赴宴?”趙缺睡眼朦朧,揉搓著眼屎,疑惑道:“什么宴?前幾日不是剛聚過嗎?”
王魯一臉羨慕道:“今日旬假,安將軍請趙兄赴華清宮沐浴。”
華清宮?唐玄宗跟楊玉環鴛鴦戲水之地?趙缺一下子便來了精神。
近幾日正愁一身虱子無處消殺呢,沒成想安牛竟解了燃眉之急。安老哥果是只又粗又硬的大腿,連皇家禁苑華清宮沐浴都能搞定。
趙缺坐起身子,斜視四十五度望向殿外,假模假樣地對著空氣抱拳道:“安將軍待我如手足,吾當為安將軍牽馬墜蹬,肝腦涂地呀。”
又掃視周遭,王魯正皮笑肉不笑地盯著自己,文飛、侯季、馮毅以及兩個陌生軍卒立在一旁圍觀聆聽。身后是杜甫鄭虔,二人正躲在一方立柱后面,唯唯諾諾不敢上前。
殿內一干人待趙缺浮夸表演結束后,紛紛面帶笑意地頷首。
王魯抬頭指了指侯季道:“你速去寮房將我那身細鱗甲拿來。”
又側身指了指文飛道:“你去伙房準備些路上吃食。”
侯季文飛二人聽令后快步出門朝寮房奔去。
馮毅故意低咳了一聲,趙缺注意到了他,見他盯著自己欲言又止,知道他亦想去,便主動朝王魯開口道:“王兄,讓馮毅陪我一同前去吧。”
馮毅確實很想去,倒不是為了華清宮湯泉沐浴,而是出于保護趙缺安全。
趙缺也有盤算,一來是怕不懂唐朝禮儀鬧出笑話,二來也是答謝小老弟多日的悉心照料。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是他做人準則。如果條件允許,他還想帶上杜甫,鄭虔。如今兩位老兄身上的味道堪比生化武器。
“應是不妥,安將軍特意囑托只能趙兄一人赴宴。”王魯說罷,回頭望了眼前來接趙缺赴驪山的軍卒,兩位身著皮甲的軍卒點頭附和。見趙缺似有不悅,又附耳低聲道:“華清宮乃是禁地,安將軍能帶趙兄進宮沐浴,應是賄賂了上官不少好處。馮毅就算與你同去,怕也進不了宮門。”
須臾,侯季懷抱著一副鎧甲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一時心急竟差點被大殿門檻絆倒,幸虧一旁馮毅上前扶了一把。
王魯接過侯季手中鎧甲放在趙缺身旁,一臉深情道:“此處距華清池幾十里路,途中或有流民草寇襲擾,此甲可作防身之備。”
趙缺抱拳道:“還是王兄考慮周全,此番情誼,趙缺銘記于心。”
馮毅補充道:“隊頭,日落天寒,把安將軍前幾日送你的裘袍也帶上吧。”
趙缺點頭,心說:“果真人不可貌相,面相粗糙的漢子竟是一心細如發的暖男。”
王魯道:“馮毅,侯季你二人幫趙兄弟整理一番,我帶二位兄弟去寮房吃些茶點,一切置備齊全后于山門外會集。”說罷,便起身引著兩位軍卒往后院寮房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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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趙缺身穿細鱗甲坐在運糧車上,翹著二郎腿,雙手抱頭欣賞著大唐的天地。
蒼穹之下沒有鋼筋水泥,亦沒有汽車噪聲與煙塵。晨曦柔和,草木清新。不知名飛禽走獸的叫聲,不算悅耳卻也不聒噪。往更遠處眺望,可以望見零星村落裊裊炊煙升起。
晌午時分,馬車行至驪山華清宮津陽門。
一路上,除了顛簸的頭有些隱隱作痛,其他一切順遂。沒有遭遇流寇,只撞見了幾騎洛陽來的快馬傳訊兵。
早已在宮門外等候的安牛迎上前來同趙缺寒暄道:“趙兄弟緣何披一身甲?”今日他并未披堅執銳,而是身著一襲翡翠色長袍便服。
“王魯怕路上遇到流寇,特意拿出自己鎧甲贈予趙隊頭。”一個軍卒因收了獄頭王魯一壇西域葡萄酒,想著此時可以為其美言幾句,便搶話道。本以為會受到上官稱贊,卻不成想安牛突然變換臉色,便立馬收住了臉上笑容。
安牛上手分別打了二人頭上的幞頭,劈頭蓋臉怒罵道:“哪來的流寇?長安城內外皆是我大燕官軍,唐軍流寇早被撲殺殆盡。即便有人膽敢官道劫人,爾等一身武藝,還應付不得三五蟊賊?”
兩位親兵抱拳躬身領訓,不敢發一語。趙缺本想替二人講些好話,畢竟一路上二人對他還算照顧,但又覺得貿然打斷別人立威不合時宜,萬一是訓雞給猴看呢,便杵在一旁靜觀其變。
安牛摸了摸趙缺身上的鎧甲道:“趙兄,這副甲粗制且不合你身,改日某贈你一副上等細鱗鎧。”又從袖中掏出兩塊腰牌,遞了一塊給他:“此腰牌收好,湯浴時守衛要核驗。”
華清宮鼎盛于天寶年間,李隆基圍繞驪山湯泉建起了一座規模宏大的離宮,沐浴保健、賞花看戲等設施一應俱全。
每年秋初,李隆基便會攜寵妃勛貴游幸華清宮,歲盡返回長安。楊貴妃受寵后,華清宮的望京門更是時常大開。去年冬,李隆基就是在華清宮同虢國夫人鴛鴦浴時收到了安祿山反叛的奏報。
天寶年間,安祿山每每進京述職,都會被賞賜在華清宮湯泉里沐浴。老小子回到范陽后,時不時就對著一干沒到過長安、沒見過世面的小弟們吹水:華清池的水很甜,楊貴妃肌膚很白,李隆基他娘地很性福。
或許有安祿山吹水引誘的緣故,安守忠孫孝哲等人熱血沸騰,一鼓作氣便攻占了長安城。長安易城主后,華清宮便成了叛軍高層將領官員療養放松之地。
安祿山稱帝后身體抱恙,一直待在東都洛陽,但對華清宮是念念不忘,更是將賜浴華清宮當做對悍將寵臣的賞賜之一。
一個月前,安祿山義子孫孝哲被封郡王,協理西京。孫孝哲封王后,第一時間便是跑來華清宮慶祝了一番,而后便著手屠戮唐朝宗室。霍國長公主、永王妃及駙馬楊驲以及一干皇孫等百余人先后被殺,一時間滯留長安的妃王宗親人心惶惶,四下逃竄。
孫孝哲除了殺人取樂還四處斂財,他將皇宮禁苑搜集的大量珍寶運往范陽老宅。又打著給前線籌措軍費的幌子,將華清宮一部分湯的經營權給了粟特商團。
粟特商團乃是安祿山被封平盧節度使后所豢養的一個商隊。粟特人,后世對其有東方猶太人之稱。他們善賈重利,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商人有著天然的流動性及偽裝性,商團內部更是借機衍生出了一支專門從事間諜活動的駝隊。
安祿山還是唐臣時,駝隊主要負責搜集突厥、契丹、奚族、同羅等部族的情報,以供安祿山建功立業。
如今,安祿山自立朝堂,駝隊又吸納了大量唐人,將他們安插在唐地各方大郡及各路大軍中,刺探情報,暗殺或策反敵將。
苦心經營十多年,粟特商團往來西域與東土,靠著物資置換賺差價為安祿山積攢了豐厚家底,又網織出了一套出色的情報系統,更是成了安祿山敢于起兵反唐的底氣之一。
粟特商團獲得孫孝哲賦予的華清宮特權后,便鍛造了一批銅制腰牌,分為甲乙丙三等,用做沐浴湯泉憑證。
當下,丙等湯泉腰牌在黑市上能賣到五貫錢,乙等可賣到十貫錢。至于甲等,比如楊貴妃專屬的貴妃海棠湯則需百貫錢。海棠湯因太過火熱,又時常有慕名而來的大人物加塞,如今隊伍已經排到了明年開春。至于李隆基的御湯以及安祿山曾幸臨過的虎池則屬于非賣品。
安牛對華清宮的湯泉早有耳聞,也有門路及錢財購得湯泉腰牌,但他有個執念,不走旁門左道而是靠積累軍功被大燕皇帝賜浴。
兩日前,因協助粟特商團抓捕了兩個靈武來的唐諜,安牛獲贈了兩塊華清宮乙等華佗湯腰牌。
聽人說華佗湯對療愈皮肉傷大有助益,又思索著被上官冷落,或許此生已無際遇獲得賜浴華清恩澤,便索性放下執念,相約趙缺共浴華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