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留有這種頭發的人。今天已經有太多的第一次了,雖然正合我意。我單一只手托著下顎,想擺出自然的思考著的姿勢,借由這一點我可以只是看著售飲機,從售飲機厚厚的玻璃隔板上琢磨她的映像。四面八方的雜亂的光,融進漫地紛舞的灰塵里,不知道有幾顆敲在了玻璃窗上,亦如同沒入我的心里。我竭力在這日光下看她的影子,早已忘卻了掩飾。她不為所動,只是眼睛的目光還在原來她一直凝視的東西上。我大約起了好奇了,便微微把頭撇向她,很自然地順著那女孩的視線將我的目光聚焦到售飲機中的一瓶飲料上。但愿那就是我要的飲料。
我伸出手點按著售飲機的選擇面板,用一張嶄新的十元鈔票投進售飲機里。這時我的眼睛就放松很多了。隨著硬幣撞擊塑料的聲音在機器里響起,仿佛從老遠的地方傳來的飲料墜落的沉悶的聲響,也在同一時刻撲進我的耳膜里了。我分明感覺到身旁一瞬的波瀾,很快便平息了下去。取出飲料后我終于把正身直面著她,在慌亂的不安下舒緩著我此刻微妙的心情。那時我已不清楚為何這種強烈的欲望我察覺不到,也同時不明白為何這種偶遇能喚起我心底的一種陌生的心境。
她的眼神終于有所飄動,一點也不凝滯的,隨即便把臉轉向我,是一張怯怯的可愛的臉。
我定在原地,一根柔軟的牽連著我的全身的絲線,剎那繃緊了。由四肢蔓延而上涌向大腦的一陣酥麻感和心跳共鳴著,像是腐朽的深井中漸漸浮上清水,洗刷著井口邊緣常年繁殖的厚厚的青苔。我忽然局促起來,周圍的事物也恢復了吵嚷。這里原先是應該吵嚷的,本就作為一條旅店前方通向景點,并且本身甚至可以作為景點的路,來往之人必不可少。我看不見他們,感受不到他們。但現在各色各樣的裝著,嗚嚷的人群和他們滿溢的相類似的情緒,一股腦地統統擠進我的大腦。
我拿著飲料的手懸停在我與她之間的空氣中,尷尬的氣氛從我這邊擴散開去,被別人輕輕地打斷了,立馬歸于平靜。
“你好,請讓一讓。”一只手探入我和她距離的中間,黑色的外套袖口里面露出白色襯衫的一角。
平淡無奇的聲音我不記得,只知道那個人的語氣是溫文爾雅,較為紳士的。我緩緩收回手,自然垂落而下,飲料瓶表面冷凝了好一會兒時間的冰水沿著我的指縫和手指滴落在干燥的地面。頓時熱浪從地上向我的脖頸撲來。
“不好意思。”我輕聲說完后側身給他讓位。
他或許聽見了,兩三下點完售飲機上的自助選擇菜單,扭過頭朝我擺了一個禮貌的微笑,一邊用手掏著口袋,取出一張破爛的百元紅鈔,然后扭回頭去把鈔票塞進了口子。最后他提著自備的袋子,里面裝有五六瓶冷飲和數十顆硬幣,沙沙拉拉地離開了。我不經意瞥向他離去的方向,瞧見他同幾個孩子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見著這一幕。我心中一直飄忽不定,捉摸不透的念頭在那一刻具象化了。如同黑洞洞的夜里亮起一盞明燈。照耀的卻還是未知。
“你想喝嗎?”
我把手臂伸出去筆直,像卸下了全身的力氣一樣,肩膀也漸漸舒緩起來。好像脫出去的一句話,卷走了壓抑在腦門上的烏云似的。但是我忽略了極為重要的一點,就是我與她的距離雖然剛才足以走進一個人,但還沒有達到一臂的長度。只聽得“咚”的一聲,我的握著飲料瓶的拳頭實在的砸到了她的臉的一側。冰涼的水珠飛濺到她白里透紅的脖頸上。她先是有些出神地愣在原地,而后捂著半邊臉頰,憤憤地朝我看著。我幾近慌亂,剛才收回的手不知安放在哪里。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沒有開口,只是一直揉著面頰。見她這模樣,我的腦袋脹的發痛,想到這樣的冒失,便決意補償些給她。于是我小心把手伸出,將飲料擺至她的眼前。剛才那一幕被許多路人看見了,大部分人還是若無其事地走著自己的路,但還是有人暗暗地張望著這里。我看她的表情似乎猶豫了,倒是很想喝這瓶飲料的樣子。
這是杯抹茶味的蘇打水,一個很新鮮的口味,至少我從來沒聽說過。她最后還是從我手上接過了飲料。過了這么久,飲料差不多已經是常溫了,她卻依然把飲料貼在我剛才失手誤傷的地方。
“對不起。”我又重復了一次,然后再從售飲機里面買了一杯抹茶蘇打水。這次給她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很干脆的接了過去,替換掉剛才那一杯而貼在臉上。
“雖然很無禮,但是也可以原諒你。”她開口是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她的聲音有一種弱弱的輕飄飄的感覺,令我覺得無論是誰都會想要憐愛她。淡淡的妝容在那瓶飲料下花了開來,底下的顏貌卻比起先前并無太大變化。她正用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抹著水,衣領已經浸濕。至于最開始買的那瓶抹茶蘇打水,早已被她放在一旁的公園垃圾桶上,因為常溫而利用不到了。
“一個人來的嗎?”我問。
“是啊。”
“沒和家人一起?你這個年紀……”
“看起來你也沒比我大多少。”她面無表情地瞥著我,被頭發近乎全部遮著的右眼透過發絲間的空隙閃出微冷的光來。
“不介意的話……還是算了。”我正想詢問她是否愿意同行,但即刻又想到,獨行的人若是有意獨行,大概率是不愿聽到有關同行一類的話的。為此我深有體會,于是趕忙打斷自己。作為一個執意獨自旅行的人,我到底也是不明白為何在此會希望與別人同行。
“午飯吃了么?”當肚中傳來劇烈的低吼的聲響后,我終于意識到此次出行的目的,于是向她問了一句。
“沒有。”她一只手把那瓶常溫的飲料費盡心思地打開,仰頭喝了幾口。
“準備吃什么?”
“不知道。”
“一直餓著也不好,我先請你吃點東西吧。”
或許是因為不少旅客都吃完了中飯的緣故,售飲機四周的人開始多起來了。我向她那靠過去,以防擋住別人的路。她很自然地往旁邊挪了一步,與我拉開些距離。我從她看向我的眼里發覺出了心疑。
“別誤會,只是見你一個人,有些好奇,而且……你挺像我一個朋友的。”我極力辯解,平時根本不會說的稀里糊涂的話一連串地冒出來。我根本就沒有什么和她很像的朋友。她又喝下一口蘇打水,抬起頭來看著我。她臉上的發絲散開了些,但剛才飲料瓶身上的水浸濕的部分頭發還粘在一邊的臉上,留下淡淡的水漬。轉眼蘇打水已經被她喝完了。她又打開了一瓶,小口地抿著。
“是嗎?”
她又低下頭去,眼里泛起錯覺般的溫柔。
“我以前……也有幾個很好的朋友。不,那感覺又不像是朋友,很溫馨,像姐妹一樣……”
她使勁地回憶著,不時露出茫然的神色。這一幕留給我的印象。在我許多年以后依舊消磨不去。我永遠也忘記不了,那輕輕打皺的眉頭,如浪漫的詩人傾情的揮墨一筆。在無垠的白晝里,抹下一道鮮明的黑色彗星的捉摸不定的痕跡。還有那黑寶石一樣的水亮的眼瞳,在深處藏著大海的遼闊的藍。偶爾的漣漪,卻不似那海浪,而是靜謐的湖上漸起的微波。我在那時的表情應該已經癡了。為著這個陌生的女孩,我忘記了前世今生,只愿一生中所有的時光都凝聚在她與我的倒影中。
良久以后,我清醒過來,眼前是她。不過她的眼神在看向我的時候更多了幾分戒備,周圍的人隱約的目光里也投射出疑惑。我勉強的笑了笑,知道剛才或許有片刻的失態。
“想不起來嗎?”我來到她身邊問她。
“還是差一點。”她遺憾地搖了搖頭。
“只是差一點?”
“應該吧。怎么也觸摸不到……那段記憶。”
“你失憶過?”我雖心有答案,還是詳裝詫異。
“嗯。”她輕輕點了下頭。
“先去找些東西吃吧。”
我確是餓急了,這才回想起來。僅僅是與她的初次見面,便數次給我夢幻的感覺。若不是對現實還存在著感知,我一定會懷疑現在是否處在夢里。她答應與我同行,安安靜靜地走在我的身側。她總是微微低下頭,右手搭在左手上,和手臂一同擺在身前,走路的時候端莊的像個貴族的小姐。不同的是,她給人的感覺并不是指高氣昂,而是平和低調的。依照我的意見,我們買了門票,進入了旅游的主要景點,在一座山腳下游覽著各種路邊小攤,擺攤的大多是些叔叔和阿姨,熱情地要叫人不好意思。我習慣簡單而干脆,對待主餐自然是以填饑為主,原先看到一家賣餅的,險些就去買了來。她一路都不怎么說話,在人群中以她為中心,形成了一片獨屬于她的地帶。我突然生出一種想讓這頓午餐變得非凡的念頭了。
“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記得么?”
“記得,應該叫玖薇吧。”
“玖薇……是小名嗎?”
“嗯,姓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