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陽書院。
岑老夫子正悠閑的審查著學生們交上來的策論,就在這時,突然有侍者來報,說是有人前來拜訪。
“有人?而且還是神風武館的?他們前來做什么?”
老夫子想不透,不過他還是讓侍者將人請了進來。
不過見到客人的那一剎那,老夫子心中的疑慮更是勝了幾分,因為這位客人居然是一位女子。一位出自武館的女子。
“小女子鄒長歌,貿然來訪,還望夫子勿怪?!?p> “鄒姑娘多禮了。不知鄒姑娘前來所為何事?”
鄒長歌?
姓鄒。記得老徐的女兒就是嫁到了上京的鄒家,莫非這就是老徐的外孫女?
看著眼前的女子,老夫子不由的想到。
鄒長歌絲毫不知道,自己只是露了個姓氏,就將自己的身世透露了大半。
不過對此,她卻也不在意。
只見她拱了拱手,便朝夫子抱拳一禮道:“聽聞夫子教學有道、育人有方,所以小女子特地前來請教一個問題。敢問夫子,單就學習和教學來說,男子和女子是否有別?”
聽到這個問題,老夫子神情微微一滯。
你這個問題,有點大??!
而也是在這一刻,他也在心中確定了女子的身份。畢竟能問出這種問題的,絕對不是一般人。
想清楚后,老夫子也差不多猜到了對方的來意。
“無別!至少以老夫多年的經驗來看,確實無別!”
聽到老夫子的答案與自己的所思所想完全一樣,鄒長歌心中一喜,又立刻拋出了下一個問題,“既然無別,那為何只有男子才能光明正大的去書院讀書?而女子卻只能偷偷摸摸的請先生回家教導?甚至也沒有一個專門的女子書院?”
此話一出,老夫子卻沉默了好一陣,才幽幽道:“鄒姑娘應該來自上京吧?”
“小女子確實來自上京,此次前來平陽也只是為了探親。前陣子偶然和外公談起夫子,外公說夫子學貫古今、通天文、曉地理,小女子心生崇拜,這才前來拜訪,以解心中所惑?!?p> 聽到鄒長歌將什么好詞語都往他身上堆,霎時間,老夫子哈哈大笑,“是老徐吧?”
“回夫子,小女子外公確是徐姓,諱清風。”
聽到徐清風三個字,老夫子再次大笑,“果然是他!”
此時,他也徹底確認了鄒長歌的身份。
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后,老夫子也就不再忌諱,“既然鄒姑娘來自上京,那么對于上京幾年前才興建的那座女子書院應該相當的熟悉。”
鄒長歌點了點頭,“夫子所說的是秋水書院吧!這個小女子確實熟悉。
只是夫子有所不知,秋水書院的模式根本推廣不開。
……”
緊接著,鄒長歌便將秋水書院的難處一一說了出來。
首先是學費方面,為了和男子書院的學費相同,她們鄒家每年都要拿大批的銀兩補貼進去。只是一座書院還好,但是如果擴張開來,那她們鄒家哪里支撐的?。?p> 但是如果不想補貼銀兩,純粹讓秋水書院自負盈虧的話,那么每年的學費至少得漲上一倍,這樣一來,這座書院就只能淪落為富貴家庭的專屬書院了,這跟鄒長歌母女的理念根本就截然相反,所以目前鄒家還是會每年補貼大量的銀錢來填補這個無底洞。
第二點,應該也是最難的一點。
那就是秋水書院開院之后,只有寥寥幾個平民女子前去報名,其他的,不是富商士紳出身,便是出自修行者家庭。
也就是說,其實現在那個秋水書院已經在事實上淪為了富貴家庭的專屬書院了。
對此,秋水書院其實也做過一些努力,但是最終都收效甚微。
比如她們曾經給平民家庭的女子減免學費,甚至還讓一些家庭特別困難的女子免費上學,結果呢,那些女子都是只是去了半個月一個月,最后都陸陸續續的回家了。
書院一問才得知,這些女子大都是被父母勸回去的。
對此,書院也沒啥好辦法,因為那些父母說了,除非是發錢,要不然就別想了。
書院自然不能妥協,不然她今天發錢了,明天可能就直接倒了。
“夫子,您說這是為什么???我們都讓他們的女兒免費上學了,結果他們還得寸進尺?你說天下哪有這樣的父母?”
鄒長歌想不通,免費都不要,這未免也太難辦了吧!
事實上,在她來平陽之前,她都已經做好了利用神風武館的威望強制讓所有女子上學的準備,只是當她對她外公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她的外公卻拒絕了她。并說這個方法行不通。
為此,鄒長歌是愁的頭發都快掉了。
此時夫子問起,她也沒有顧忌,直接便將心中的煩惱坦白了出來。
而對此,夫子的答案卻是:“老夫只能回答姑娘的第一個問題,至于第二點,咱們待會兒再說。
關于學費的問題,不知道姑娘可否了解過官府的財政支出?
據老夫所知,咱們平陽城每年光是給各個書院的補貼就有近十萬兩白銀,這差不多已經占到了官府財政收入的一成。
此時如果學生數量增加一倍,那么這些多余的錢財從哪里來?”
“這……”
鄒長歌無言以對,其實這也是秋水書院為了實現學費同等而需要連年補貼的原因。
至于說指望官府,官府又不可能憑空造出錢財來。
就算能造出,也無非是換來物價飆升罷了,這樣還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對此,岑老夫子也無能為力。
其實,自古以來都有很多走“教育之道”的儒家志士希望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樣讀書習文,但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最后都不了了之。
“至于第二個問題,姑娘先等一下?!?p> 不多時,便見岑老夫子取出來一張薄薄的紙片,將其遞給了鄒長歌。
“這是一年前,老夫和一位學生討論男女教育問題時,他所寫的一篇文章?!?p> “《女子教育之我見》——陳玄元?!?p> 見到作者的名字,鄒長歌心中一動,她想到了自己二舅新收的那個徒弟。
不過隨后她暗自搖了搖頭,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手上的文章上面。
“余讀先賢文章,常敬于先賢之大才,但也曾困頓于人性善惡之間。
孔夫子曾言: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孟子言: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此乃性善之論。
而荀子則言: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此乃性惡之論。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
此乃性無善無惡之論。
然余以為,人性本私,私以利己。利他為善,損他為惡。利天下為大善,損天下則為大惡也!
如欲行善,則應以利己之心,行利他之善,此法可以長存矣……”
讀到此處,鄒長歌不由的感慨了一聲,“有些意思。”
她沒想到這位作者居然提出了一個新的論點——人性本私。
而更為重要的是,岑老夫子這位儒家門徒居然還將這份手稿給收藏了起來,這可就有意思了,難道對方也贊成這個觀點不成?
鄒長歌不知道,不過她也只是稍微感慨了一番,便將注意力放在了文章上,她還想知道對方是如何解決女子教育問題的。
而也確實不出她所料,在后面的文章里,對方也確實分析了這點。
文章里面說,從人性本私角度來說,一個普通的平民家庭里,通常是不愿意女子出去讀書的。
一是因為女子終歸是要出嫁的,女子出嫁之后,就很難再給家里帶來實際的利益,所以父母對女子的投資意向就比較小,一般只要能活著就行。
能活到成年,可以出嫁了,他們都會盡快將女兒嫁出去。
家里少了一張嘴的同時,也能收些禮錢。
這樣的話,讓他們花錢供女兒上學,這比殺了他們還讓他們難受。
至于說女兒讀過書了,有文化了,會嫁的更好,也可能會得到更多的禮錢?這個太長遠了,不確定性也太大了,很少有人會去賭的。
還有,如果女兒在未出嫁之前就很有能耐,能賺錢會辦事,甚至還是家里唯一的頂梁柱,那么此時他們會更傾向于招婿。
此時選擇招婿還是出嫁,這個每個人都能算的很清楚,不用多說。
至于為什么免費的書院都不愿意讓女兒去上?
這個里面也有解答。
就一個普通的家庭來說,女兒免費讀書對誰有利?
自然是女兒自己。所以女兒很可能會偷著跑出去上課。
而對誰有害呢?
那自然是家里的其他人。
讀到此處,鄒長歌有些懵了。怎么還對家庭有害了呢?
不過看到后面的時候她卻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只見里面寫道:
就算一個女子再小,她只要到了上學的年紀,也就是六歲左右,她都是家里的一個勞動力。
幫忙看孩子也好,割草、喂豬、撿麥子也罷,她們都能干。甚至聰明一點的女孩子,從小都會刷鍋做飯,縫縫補補,甚至是織布刺繡……
這要是出去讀書了,可不就是“損害”了家里其他人的利益了嗎?
讀到此時,鄒長歌豁然開朗。
她也總算明白了為什么當初那些父母硬是拉著女兒回家去了。
不過,如果真是婚姻制度才導致了如今的問題,那么應該怎么解決?總不能讓她將這延續了數千年的婚姻制度給改了吧?
這不現實。
緊接著,鄒長歌將目光轉向了后面的方法:“強制實行、以利誘之?”
強制實行即為律法規定必須送女子去讀書,不實行的直接抓捕或者罰款,如此自然可以徹底解決問題。但是可以預料的,其中不可避免的會出現動蕩,這個問題就需要官府深思了。到底值不值得?
而以利誘之呢,則是直接發錢,或者在社會上形成一種“女子讀書更有利于家庭”的輿論。如此問題自然解決。
當然,直接發錢呢,也有一些問題需要解決。比如必須找到一種新的財路,能支撐得起女子書院的財路;再比如男子要不要發。不發的話,為什么?
總之,事情很麻煩!
不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
不過看到這里,鄒長歌已經不再迷茫,不再手足無措,她已經知道了方向,接下來就是如何實現了。
“夫子,請問這位陳玄元陳公子……”
如今她只得了大方向,但是細節還要和那位陳公子商量請教,所以鄒長歌想請對方給自己幫忙。
不過說到這個,岑老夫子可就不怎么樂意了。只見他無奈的搖了搖頭道:
“他啊!去你們武館學武去了!”
“去我們武館?神風武館?那這么說還真是他了?”
鄒長歌一臉的愕然,之前她還以為這位陳玄元跟自己師弟同名同姓呢,沒想到居然是同一個人,這個世界可真小?。?p> 不過如果是師弟的話,那貌似很好搞定。
想到此處,鄒長歌將書頁歸還后,便連忙起身告辭。她已經急不可耐的見到那位師弟了。
“夫子,那長歌先行告辭了。以后有時間,長歌會經常來看您的?!?p> “替我向你外公問聲好。也不知道你外公最近在忙些什么,已經有一年沒見過他了?!?p> “長歌一定帶到。夫子還請留步?!?p> 走出院子,鄒長歌招呼一聲,“紅鶯,走,回武館!”
“小姐,事情解決了?”
“算是解決了!不過還要回去看看!”
“回去?不是說接下來去薔薇會嗎?”
“先回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