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皺紋的老人用老風琴般的聲音開懷笑著,一面挑逗著鏤空銀鳳鳶籠子里那只渾身火紅透亮的小家伙,愛不釋手。
小家伙始終在籠中上躥下跳、有些驚惶不安,但在老人和藹的面孔前,它仿佛并不是很害怕。而老人并不怪罪,也只是微笑望著它,然后輕輕言道:
“知道嗎?小家伙,我女兒曾經也有過好多小紅雀,她對鳥兒的喜愛可遠勝于我。”
小紅雀在半小時的翻飛撲棱后,終于疲憊地收翅停在橫椽角落,瞥望著似乎自言自語的老人。
老人平靜的眼眸倒映著它,像平靜大海中倒映著一輪皎白、純潔而璀璨的皓月;一襲熱烈的火紅交織成的華服,使它無論身處何處都如同夜里閃耀的明珠、如萬籟俱寂中一聲聲泵動著的年輕的心跳聲。窗外的枝葉青蔓在它身上浮動,使得小紅雀的身形微妙而飄幻。
這時一旁響起柔美的女聲:“嚴老先生,您今天已經在這里賞玩了四個小時了,我的建議是您應該起來稍事休息、活動筋骨。”
老先生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轉過臉來已是毫無表情的冰冷模樣。他蹙起眉頭看了眼全息投影的掛鐘,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確實挺久了。Elisa,去準備晚餐吧。”
“遵您的安排。”家居智能Elisa的指示燈熄滅了。
老人緩緩站起身,環視家里紛繁掛置的鳥籠,又蹣跚地走過去將他們一一擺正、倒入食物和水。鳥兒們在溫和的目光與寒日夕陽的照射下靜靜地伏在鮮艷的羽毛里、然后靜靜地一一陷入睡夢,偶爾發出咕咕的低鳴。
像一間來自自然與美的臥室,仿佛只有這里和掛籠中如七彩的寶石般鑲嵌其中的鳥兒們使他能真正獲得喘息和小憩。
“嚴先生,您其實大可讓我來管理這些繁瑣的小事的,您只需靜靜地享受您的生活。這是他囑咐的。”地板上的指示燈不知何時又悄然亮起來。
老人搖搖頭。“Elisa,知道為什么我從不讓你插手鳥兒的照料嗎?這是一個人類的精神活動和情感寄托,如果將這些一點點的閑情逸致都智能化、機械化了,那人也就沒有太多存在的意義了。”老人的聲音愈加冰冷,“還有,我不需要他的安排,他不配。”
“您說的是。”Elisa溫柔地回應道,“按照您的預設,今天晚餐后您有一場會客,您是否確認日程不做更改?”
“推掉吧,今天我有事。”老人坐下,氣喘吁吁地說。
這個老人習慣了孤獨。在幽深寧靜的獨棟別墅里,只有一個家庭醫生常駐,剩下的便只有老人和人工智能Elisa。
老人坐在餐桌前,借著柔和的人造熒光翻閱著一本精美的牛皮封面的書。書的一旁還擺放著一個做工精美的盒子。陽臺上,小紅雀在不停地啾啾低鳴,而習慣安靜的老人并沒有因此壞了興致。Elisa甚至能看得出來一向陰沉嚴肅、莊重刻板的老人今天的心情比以往要好。
“Elisa,今天的晚餐怎么還沒到?”老人沒有抬頭。
這一次沒有人回應,沉默充斥著整個餐廳。
老人似乎全然沉浸在書中,只是老花鏡后的眉頭波瀾不驚地皺起。
直至過了十幾秒鐘,Elisa的聲音才響起:“先生,他還是來了。”
老人雙手攤在書頁上,翻開另一頁,仍沒有抬頭。餐桌對面,一個得體的年輕人端著精致的餐食走過來,輕輕把餐食擺在老人面前,然后坐下。
“Elisa,是他讓你關閉警報的是嗎?”
Elisa的指示燈閃爍了一下,才回應道:“是的,嚴先生。”
年輕人手里拿著一份全息屏顯示器,他將其放在桌的中心,然后不自然地咧開嘴笑道:“看來您知道是我回來了。”
“那又怎么樣?要不我這個老骨頭親自下廚做頓飯歡迎你回來?”老人的語氣平靜得像一潭深邃的井水。“怎么,回來又有什么要辦的事,直說。”
“我回來看看父親,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嘛。再說了,好不容易回一趟,您連飯都不留我吃一頓,來客都不待見。”
“那就吃,吃完了就快滾。”老人的手終于在書的一頁停下。“Elisa,待客,備餐!”
年輕人呵呵笑著,摘下了手套。對面的老人的目光此時正在書頁上認真地逡巡著什么。
“我來,您一直在盯著那本書、甚至沒有看我一眼,不知最近又新涉獵些什么?”年輕人也看向老人手下的書本。
“你管不著,也理解不了。”老人說。
“您可不能這么詆毀我,學界能讓我看不懂的書還真不多。”年輕人輕慢地笑道。
“有些東西不是學歷高就能理解的,缺少了一部分人的靈魂,就永遠錯過了和一些書籍契合的機會。”老人合上了書頁。“說吧,來找我干什么。”
年輕人滿意地斂回笑容,將桌上的全息顯示器遞給老人。對面的老人卻遲遲不伸手接過。年輕人看著平靜的老人,只能尷尬地收回雙手。
“我不看。怎么,連簡簡單單幾句說出來的話都不愿意講,非要浪費我的目力?”
年輕人語句間開始有些煩躁。“今天這件事很重要,我出于尊重特別來聽您的意見。但是不管您同不同意,事情我都必須辦完。請您不要不識時務。”
老人終于抬起頭,平淡但尖利的目光直接刺穿了年輕人剛剛生起的慍怒。“是多么見不得人的事情,連說出來都是禁忌?”
年輕人咽了一口口水,看老人繼續說:“你若不敢公告我,不論是什么事,我都不會給你同意和支持。你聽清楚了。”
年輕人輕輕起身,憋屈慍怒的目光不知道該往哪里發泄。他看向桌上的指示燈,低聲道:“Elisa,關閉系統一小時,指令不可更改。”
老人云淡風輕地目光上挑望著他,看著屋子里的監控和機器人陷入沉寂,仍面不改色。
“現在請你說吧。”老人理順了衣裳的褶皺,也站起來,捧起牛皮書和盒子。
小紅雀的啼叫聲越來越細微,清冷的月光照進餐廳,映在兩人之間。鳥兒們早已安然入睡,咕咕的叫聲時有時無。
餐桌上的燭光搖曳。年輕人冷冷地說:“由于公司項目的需要,我們要征用你收藏的鳥類進行一些檢查和實驗。你知道什么意思。”
老人不屑一顧,“不可能,絕無可能。你走吧。這事沒得談。”
年輕人撇嘴一笑,拿起桌上的顯示器,“我說了,我并不在意你是否同意。”說完,他點開了手臂上的通訊界面。
“我可以告你私闖名宅。法律并不會偏袒商人。”老人說,語氣像一座磐石。
年輕人一邊發送出消息,一邊向老人走來。老人一步也不后退,只是冷冰冰地看著對方的臨近。“他們沒有機會審判我。說實話,現在的我可以輕輕松松地做到絕大多數事情,包括今天這一件。我可以不留痕跡地處理掉你,以我現在的能力,比六年前還要輕松。”年輕人整理了身上的華麗的裝束,踱步到窗前,樓下已經傳來了皮鞋撞擊地面的陣陣脆響。
年輕人可惜地嘆道:“岳父大人,我還是提醒您一句,不要反抗,否則您將比六年前的那回還要凄慘——畢竟那次遲來的警察還能找到她的全尸。”
老人默不作聲,只身向著陽臺走去,吃力地拉上了厚厚的鐵門,然后取出一把古老的銅芯鎖將門鎖上。老人想了想,又朝著鐵門的方向低語了幾句。
年輕人看向老人,然后慢慢走過來。“開門,讓我們進去;或者,我們自己也能開。”
餐廳的門砰一聲被撞開,幾個保鏢閃身進來,站在了年輕人身后,襯著他得意的笑容。
老人目光如金。“那就請便吧,我的身上踩過去。”
年輕人摩拳擦掌,領著一行人步步逼近,迎著老人平靜海面下噴吐萬丈火焰的目光。“說實話,老頭子,你太遺憾了,到死都看不透我從事的是一項多么偉大的事業。”一個保鏢走上前、擋在老人與鐵門之間,另一個則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殼狀物件、夾扣在銅芯鎖上。老人的注視下,那牢固的銅芯鎖悄無聲息地化成了一灘冒著氣泡的深藍色液體、滴落在地面。
年輕人上前、得意地看了老人一眼,然后手放在了門上。
一聲沉悶的容器掉落聲,一聲清脆的槍響,所有的保鏢都反射性地看向聲源處,所有的鳥兒都從睡靨中驚恐地醒來、七嘴八舌地害怕地鳴叫。
最近的保鏢一揮拳、將老人如落葉般打翻在地。地上拿著手槍、口吐鮮血的老人的書本和打開的禮盒散落一地。他冷冷地望著此時此刻正捂著血淋淋的手掌痛苦掙扎的年輕人,輕蔑地一笑。保鏢里又有三四人圍上來、用殺傷性武器瞄準了老人,其中還有一個熟悉面孔。
“啊——”年輕人的慘叫驚得溫室里的鳥兒們撲翅亂撞。
地上的老人則望著高大的保鏢們,目光凌厲地在其中巡視,最后停在了一個目光瘋狂的男人臉上。
“呵呵,沒想到竟然是你泄露了我的寶貝們。”老人看著他,淡淡地問道,“他什么時候收買的你?”
穿上西裝的家庭醫生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老人,語氣狂妄:“老頭子,你以為真是誰都像你一樣清高、不愛錢不求名?”
一旁,幾個保鏢正幫著年輕人處理手掌的傷。年輕人忍痛大喊道:“你們不要管我——快進去拿東西!”
其中一個保鏢拉開了厚重的鐵門,老人猝然而至的連續三次槍響使他不得不迅捷地側身躲避:“我看誰敢進去!”
老人身邊的保鏢全部都上膛子彈,死死地盯著瘦弱的老人。家庭醫生趁機一腳踢開了老人手里的槍、一眾人迅速上前制服住了老人。
“不要怕他......趕緊進去!再開槍就打死他!”年輕人猙獰地叫著。
終于,人高馬大的保鏢們沖進溫室里,老人的目光噴射出憤怒和擔憂,嘴唇被緊緊咬住,一行渾濁的淚水自眼眶中滑下。
溫室中傳來的一聲聲鳥的尖叫、鳥籠的碰撞、物品的掉落聲,無不像冰錐一般根根扎在老人心上。
年輕人痛苦但高傲的目光使老人咬緊的牙關不住顫抖。
老人看向墻上的照片,破口大罵:“姓盧的,你還是不是人!你妻子的死你竟敢忘記?!”
年輕人也吼叫著:“我說了,我說了!那是她該死,她不聽我的話!喋喋不休到底有什么意思?而且我讓她死得其所、獻身給了崇高的未來事業!這應該是你的一輩子的榮耀!”
“可是那是我女兒!你沒有資格決定她的命運!”
年輕人沉默了,不知是理虧還是疼痛使他暫時閉上嘴。
一個保鏢從溫室跑出來:“老板,沒有找到!”
“怎么可能?!繼續找,按著我的資料去一寸一寸地找,即使把這座房子翻個底朝天——老頭子肯定把它藏在了哪里!”
保鏢們分散開來,過了一刻鐘,幾個保鏢又陸續折返:“老板,還是沒有發現。”
突然,溫室里一個保鏢跑出來道:“老板,樓下有個亮光在往莊園外面移動!”
年輕人呆住了,他憤怒地橫了老人一眼,大聲吩咐:“都愣著干嘛,出去追!”
老人含著淚水,蒼涼無力地笑著,撿起地上的槍又開一槍,止住了奔跑中的眾人。
“你們真的要去追嗎?小年輕們,你們知道你們為了錢正在做一件多么違背人格底線的事情嗎?如果你們去追,你們恐怕將成為人倫和道德史上最殘酷的罪人之一。”
年輕人臉上顯出了恐慌神色,連忙指揮:“不要聽他,他說什么都是廢話,趕緊去追!他不敢真的打死我們的!”
老人笑著看向年輕人,平靜的聲音朝著保鏢們傳去:“你們知道你們追的是什么嗎?”
一個保鏢惱怒地回應道:“老頭子,一只麻雀你矯情什么!老板騰出來這么好的房子給你住都尚且不心疼,你送老板一只小小麻雀作實驗品怎么了?”
老人的聲音使眾人愣在原地:“那不是麻雀,那是我孫子——你們老板的、他的唯一一個親兒子!”
“是前段時間傳言的從實驗室里面逃出去的那只麻雀?”有人小聲議論。
年輕人癱倒在地上,渾身震顫地看著老人,無力嘶吼著:“老頭你給我閉嘴!”
“哦?現在知道害怕、知道良心發現了?我告訴你們,你們的意識流數據化實驗確實很了不起,但是你們根本不知道它背后的代價和它的操作者有多么黑暗。你們的老板早在六年前就因為索求妻子的鳥兒被拒絕,就把自己的妻子誘騙著親自送上意識傳控臺,最后卻因為技術不成熟、意識流轉化失衡,導致她的大腦結構被嚴重破壞、最后把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搶救室。”
大多數保鏢都停在了原地,有的扭頭用驚訝的目光重新打量著年輕人。
老人咳嗽片刻,繼續說道:“前幾天,我的園林機器人在一根樹枝上發現了一只鮮艷的小紅雀,它很疲憊、身上有好幾處傷痕。它仿佛認識我一樣,一見到我就主動飛到了我的身邊、只是因為本能的害怕而不敢接近。我于是把它暫時收養起來。”
“盧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臟事嗎?我看到這只小紅雀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就感受到說不清的親切,不僅僅是單純喜愛。再后來,我聽聞了你的實驗室的事故和我孫子長達幾天的失蹤,我更加篤定了我的判斷。”
年輕人氣急敗壞地咬牙道:“那是他在實驗室玩耍時不小心坐上的傳控臺——而且,他成功地意識轉移并占用了另一種生物的身體,這是人類的偉大創舉,這是一種成功!你......你沒有資格指責我!”
保鏢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做。
老人的目光越來越平靜,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著一般。他閉上眼睛,朝著年輕人說道:“我不喜歡鳥兒,但女兒把它們留給了我。我不能辜負她。”
“盧靖,我最后警告你,這也是你最后一次聽我警告:不要因為對科學和理性的追求,而丟失了作為人的最基本的人文支柱。我說完了,你,滾吧。我要去見Elisa了,她不會想讓你再次得到她的鳥兒們的。”
只見老人舉起那把槍柄上雕刻著銀邊“Elisa”字樣的左輪手槍抵住上頜,最后一顆子彈迸發出的一聲槍響,凝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人死了。
年輕人神情呆滯許久,才如夢初醒般向眾人喊道:“都在干什么,快去追啊!”
一個保鏢扶起他,其他人也方才如夢初醒般繼續沖向門外,但腳步明顯遲疑了許多。年輕人在攙扶下坐進自動汽車,一邊接受著人工智能的手術,一邊癱軟地渙視前方。
“Elisa,你恨我嗎?”年輕人朝著車里問道。
“老板,我的程式還無法判定這樣的情感。但我認為您妻子應該不會責怪您的。”
年輕人長嘆一口氣,像是剛剛從深沉的海水和夢魘中醒來。這時,他的耳機里突然響起來保鏢的聲音:“老板,剛才溫室里原本關的好好的鳥不知道什么時候全部消失了!”
另一個保鏢的聲音響起:“老板,抓到那個逃跑的機器人了,不是莊園的系統的,但它的儲存里只有一段錄音,體內也沒有藏著什么東西,手里鳥籠是空的......老板......機器人自動開機了!”
年輕人幡然回過神,“把它的訊號接過來!”
電信號的雜音響起在車里,然后慢慢變得清晰,最后只剩下一句重復播放的話:“......你奪走我的技術成果,將我軟禁在你的莊園,殺害我的妻子,摧殘我的孫兒。你不是我的家人,你不是一個合格的人類。今天,我,意識流工程‘紅雀’前總設計師嚴云濤,代表女兒嚴鸝莎和孫子,向你追回丟失的一切......”
年輕人被這嚴峻的聲音嚇得渾身一顫,隨即的一句話更讓他心驚膽寒:
“......轉過頭,直面你不堪的一生吧......”
年輕人萬分驚恐地轉過頭,透過玻璃,他只看到典雅的莊園和黑洞洞的無垠天空。
不對,茫茫天幕中,有一團火紅的浪濤正在快速地移動!
保鏢們都邊開槍邊自顧自地慌張逃竄,他們哪里見過這樣的場景!空蕩蕩的一排汽車堵住了細狹的道路。年輕人顧不上傷口的疼痛,拉開車門也慌張逃竄起來。
透過后視鏡,他看見那片火紅色的浪濤中還夾雜著五顏六色的點綴、以極快的速度向莊園襲來。他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在浪濤的中心,一大一小兩只紅雀鳥正兇狠地將目光投向自己。
年輕人突然被一個土坑跘倒,嘴角磕出了淋漓鮮血。
他無力地仰面向天,再沒有力氣和勇氣爬起來。
他呆呆望著被渲染成火紅色的半邊天空,思考著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然后他自勉式地干笑著,最后放聲大笑著道:“我什么都沒有做錯,憑什么懲罰人類和未來!”
紅色浪潮如海嘯般席卷整個莊園,將渾身鮮紅的年輕人融入其中。
火紅色的紅雀停在了別墅的頂端,檢閱著自己的王國,眼角流下晶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