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夏天,我大學畢業了。宋安和我是同屆生,也是同學,更可以說是相依為命的朋友。當年宋安的父親是一家口罩公司的老板,非典疫情時期還賺了不少的錢。再加上他母親平時經營生意,兩人為他們一家積攢了許多財產,這些足以幫助宋安在社會立足。
畢業后沒幾天,宋安就找到了我,他提議讓我和他一起開家互聯網公司,這和我們大學修的計算機專業還算對口,我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宋安的父母給了他足夠的資金去開立公司,他成為了這家公司的總經理,我便當了副總經理。剛開始的幾年里我們都挺順利,不僅在于我們善于經理,更在于我們懂得如何去默契的合作。就像早晨的太陽,我們冉冉升起。看著前程似錦,然而很多問題還是需要錢去解決的。很快,我的擔憂成為了現實。好景不長,不幸得很,他父親的口罩公司再也找不回非典疫情前的高光,漸漸的經營慘淡,面臨著破產的危機,迫不得已之下最后被別人收購了。禍不單行,他的母親患上了某種重大疾病,不得不放棄工作,住院接受治療。原本宋安是想好好掙錢,為母親節約出醫療費,但是治療過程中費用是越來越昂貴的,可能壓力太大了,我見他時常分心,工作上也并沒有盡心盡力。
突然有一天,宋安對我說:“唐木,我的母親病得嚴重,我打算辭職,回去照顧她了。”
“啊?那……那公司怎么辦?我自己?”這話來得太乍然了。
宋安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寒門弟子出身,單憑一己之力,無法經營好公司。
“我打算把公司轉讓給他人。所以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像我一樣離開,成為無業游民。第二:你可以留下來,跟隨另一個老板去謀生。”
“那我當然和你走,但是,我們沒有工作了,你母親的醫療費用怎么辦?”在這個陪伴了多年的朋友面前,我沒有猶豫的理由。
宋安苦笑著,搖了搖頭,那幾個月沒剪的長發也跟著來回擺動著,眼里含著晶瑩的淚水。“你不用考慮這個了,錢已經解決不了了。你應該考慮你自己,還有你的家庭。”
我晃了晃迷茫的腦袋,目光凝視著他眼中即將奔涌出的淚。“宋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前些年托了你的福,讓我過上了快活的日子。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怎么能讓你自己去扛受這份痛苦呢!”
宋安低下頭,躲避了我的目光。“謝謝你,朋友。你要好好和你父母商量再做選擇,千萬不能任性,我也不想害你。”
最終,我辭職了。我并沒有告訴父母,我承認我太任性了,只為這份友誼。
但是,說實話,宋安并不是我理想中朋友的樣子,他還是有許多我不太能接受的缺點。曾經他的家庭還相當富有的時候,他是有些自大的,從言行舉止上樣樣可以散發出一種貴族的氣息。但他至少沒有因為出身而嘲笑過我。還有就是,他說話時常帶有說教的口氣,可能確實有較強的領導力,但總讓人誤以為這是他高傲的表現,當然還有許多許多的不足,但相對于他對我的好,我覺得那些都微不足道,畢竟人無完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朋友。
宋安回到了他的家鄉,因為還是考慮到了謀生問題,我就在他家附近的一家餐館當了服務員。第一次踏入宋安的家門,見到的是一棟龐大的別墅。面對著它,我所感受到的并不是賓至如歸,反而是落魄與荒涼。院子兩旁的大樹已被無情地砍倒,留下了光禿而丑陋的樹墩。上面清晰可見的年輪,足以顯現它曾飽經滄桑的靈魂。都說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但我所見到的,足以讓人心生嘔意、不禁緊閉著敏感的雙唇。枯萎的花,雜亂的草,死寂的蟲窩,龜裂的土地,簡直糟糕透了。似乎沒有人擦過那些緊閉著的窗戶,以至于披蓋著層層黏稠稠的蜘蛛網;似乎沒有人清掃過客廳、房間的地板,以至于蒙上了一片厚厚的塵土;似乎也沒有人搭理過門前的一只只散亂棄置的鞋子,這些在過去相當值錢的名牌鞋,逐漸的被人們給遺忘。別墅里靜悄悄的,顯得格外空曠,偶爾傳來不知藏在何處蟋蟀的叫聲。像針一樣直直地刺過耳膜,令人耳朵發痛。客廳里安放了幾架大小相同的柜子,上面一排排的整齊擺放著一些大罐小罐、花瓶草瓶、方盤圓盤,樣式參差不齊,卻有幾絲高雅作態。聽說這些都是宋安的父親收藏的,看來宋安后來的愛好就與此相關。
客廳過后的那個房間,睡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那是宋安的母親。她臉上皺紋縱橫,布滿了憂愁與恐懼,我想這就是疾病,能夠摧殘著任何它想摧殘的人。面對我的到來,老人并沒有太大的反應,甚至還沒有歡迎的意思,我想可能那個時候她的意識就已經模糊了。不過宋安的父親倒是常常向我表達感謝之意,盡管他天天在外游耍、不顧家事。這也情有可原吧,對于這個失意的老男人。在之后的三年里,我經常去探望宋安的母親,用自己掙得的錢花在他們的生活所需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他的母親最終去世。
然而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順利,這期間還有說不盡的苦,我的選擇還遭到了質疑與阻礙。
應該是在第二年的某一天,作為服務員的我,在餐館里端菜時,遇到了萬萬沒想過會遇見的人。
“唐木!你……你怎么在這里?”
“我……”菜盤中上升的熱氣使我的眼鏡起霧,我一聽對方是一個熟悉女人的聲音,連忙放下盤子,脫下眼睛一看,模糊之中,是一個熟悉的臉型。姐姐?她怎么會在這里?
“你不應該在你那家互聯網公司工作嗎?你在這里做什么?”姐姐的聲音里帶著驚訝。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我從一開始就騙了她。
“夠了,唐木!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了。你到底是為了什么才來到這里?你給我好好解釋。”姐姐的聲音又尖又細,整個餐館的其他嘈雜聲全被她的給壓住了,幾乎所有人都往我們這邊看來。
我從未見過姐姐發那么大的火,何況他對面還坐了個男人,身強體壯,高大彪悍。我想著,既然已經被知道了,再隱瞞是也不會有用的,于是我用衣服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并坐了下來,待整個餐館重新恢復原來的氣氛后,把我能想起來的事情來龍去脈地講述了一遍。
“所以,你所說的那個朋友,他現在在哪里?”姐姐的表情充斥著懷疑和不悅。
“不,姐姐,我不想告訴你這個。”我明白我得守住最后的底線。
“好家伙,你知道你因為他受了多少苦嗎?你怎么能這么傻呢!”姐姐撅著嘴用手指狠狠地敲打著餐桌。
我不敢發言,低著頭,看著對坐的那個男人腳上的鞋,那是一雙藍色的球鞋,跟隨著他的大腿在不停地抖動。
“弟,你回去收拾一下吧,我帶你回家。”姐姐嘆了口氣,無奈地對我說。
“開什么玩笑?我們已經開到這里了。”對面沉默已久的男人忽然對姐姐叫道,一只腳急得還踢飛了旁邊的椅子。
“可是他是我弟!……那這樣吧,弟,這是你姐夫,我們正準備去外地玩玩逛逛。既然已經來到這兒了,離家太遠,就不方便送你回去。你快回去收拾,我帶你去坐高鐵。”姐姐先瞪了瞪那個男人,語氣有所舒緩地與我說。
我當然不會聽她的話,因為她根本就不了解我。“嗯,姐姐。你們去吧,對不起……”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眼眶里早已裝滿熱淚,但沒來得及眨回去,“嗖”的一下就跑出了餐館。我手里緊抓著眼鏡,跑過大馬路,穿進了樹林里。雖然不能清晰地看見前方,兩股溫熱的淚水還在臉上流淌著,但最終還是不顧一切地、拼命地、瘋狂地逃走了。
我對不起姐姐,對不起我的家人,但我始終覺得,這些與宋安無關。
后來,宋安的家事都安排妥當之后,我們再次回到了大城市。白天,我們去游覽我們的大學,去光顧我們常在一起吃燒烤的那家店鋪。晚上,我們就睡在灰色的拱形橋下,沒燈,沒人,沒車,沒門。冷風一吹,頓時覺得滿身雞皮疙瘩。大雨一來,濕氣全身粘上。雖然很苦,但我能接受。我們彼此形成的濃厚友誼,相信今生我都不會忘記。
直到有一天,我們來到了曾經經營的那家公司門前。只見門上貼著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
急聘兩名計算機專業型人才。
電話:xxxxxxxxxxx
聯系人: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