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的夜晚，星光也是一種光明。

　　我生來似乎就是罪人，只因江湖上算命先生隨口一句雙生嬰孩一福一禍，我便被冠上了不詳的罪名。出生不久父母將我拋到野外，想讓我自生自滅。老天可憐我，讓我在野外存活三天。父母見我沒事，便把我帶回家，和低等雜役一同生活。

　　兄長在屋里歡笑，我在屋外打掃；他去拜師啟蒙，我在灶臺燒菜；他在暖爐烤火，我在雪地罰跪。一母所生，天差地別。他萬眾矚目，因為是福星，我任人魚肉，因為是災難。

　　這種地位差距在心里逐漸扭曲，直到自己長大，我開始反抗，反抗的代價很痛苦，我被打的渾身瘀傷。我不知道我那個兄長是不是故作同情，被迫養傷的那段時間，他確實很照顧我。可我災難生活的出現，他也脫不了干系。

　　后來養好了傷，我決定離家，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這里。父母雙親在得知此事后，非常爽快的答應了，那爽快的樣子，似乎是等我提出這個請求很久了。

　　當天晚上，我帶著他們給的五十兩銀子離開了家。在外漂泊了大概一年，我最終拜進一個門派，在里面當了三年的外門弟子，后來又通過重重困難，勉強成為內門弟子。在這期間，我寄書信給父母，可我的父母并未回話。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第一封回信，跟著一起來的，還有我那個兄長。

　　所謂回信，三頁紙，沒有一句問我的。

　　父母來信是想讓兄長也成為內門弟子，我心想這事情要是這么容易就神奇了。

　　但老天這次似乎沒睜眼。他真的成了內門弟子，還成了我的師兄，拜入藏劍山下。我呢，拼死拼活，卻被收編進百草廬，成了藥師。

　　“只要能活著，怎么都是好的。”抱著這個想法我進入百草廬學習，幸好這里的師父很好，對我很關照，我在這里順利學到很多東西。

　　后來學成，師父派我下山去找他摯友，原本幾天的路程，因為趕上叛亂，我被迫成了流民。等我好不容易找到那位摯友的住址時，他已經死了，死于人心。

　　救治流民，卻被流民一刀割斷喉嚨。

　　我匆忙離開屋子，在屋外無力的干嘔，隨后坐了許久，緩緩精神，背著尸體出門將他安葬。又過了幾天，我回到門派復命，卻發現自己門派沒了…師兄弟們都死了，鮮血順著漢白玉臺階往下滴。我當時頭腦一陣發懵，憑著肌肉記憶找到了百草廬，熊熊大火直沖云霄，師父端坐在廬內，閉著眼，仿佛下一秒就會睜眼訓話。可我知道，他也死了。

　　我死命想往里沖，卻被一個幸存師兄拼命攔住，只能看著最關心自己的人就這么化為烏有。

　　師父死了，心也就冷了。我問那個師兄發生了什么，他說只知道是一個內門師兄練功走火入魔，屠了全派。

　　我下意識想起兄長，他的尸體，我沒找到。我問是不是沈修明，他說他也不知道。后來我倆一起離開了沒有人的門派，又一次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如果人生是場旅途，那突然出現的人，也一定會突然消失，這位師兄就是這樣。我們在一處破廟休息，他負責生火，我去撿柴，周圍柴很多，隨便撿撿就足夠了。圍著火堆，連日的疲憊讓我陷入短暫的夢境，隨后便是強烈的不安，我猛地睜眼，發現那個師兄不知何時拿著匕首站在我身后三步遠，刀刃在光下散發寒意。

　　“為什么要殺我？”

　　“我不能留下活口，包括你。”這是他生前最后一句。于我而言，沒有用處。

　　旅伴消失，自己還是要找地方安身的。我去找過父母，都不在了，什么都沒剩下。后來隨著難民游蕩了幾個月，遇見了一個男人。他救我于危難，與我為師徒，為我提供一個安居之所。

　　這里生活雖然不如門派休閑，卻也還算安穩。師父往回撿人，我負責醫治，慢慢的，星樓正式出現。

　　那時星樓收留無辜之人，無論善惡，都可得到醫治。看著一群人叫我恩人，心里第一次感受到滿足。但很快，我開心的日子沒了。

　　那是一個秋夜，我還在給傷者換藥，師父從外面匆忙趕進來，背上背著一個傷員。

　　“快，這人怕是要不行了。”他說著，我放下手中東西將人抬到我床上，隨后又攔下其他礙事的人。胸口上滿是傷疤，新舊交替，腹部被刺出很深的傷口，人也一直不清醒。

　　我看了看傷口，簡單清理一下就去準備東西，一切都很順利，直到那人脫離危險，我才得以放松，然后我看見了最不想看見的臉。

　　“沈修明？”

　　“你認識？”師父問我，我沒有說話，只是摘下自己的從開始來到這里醫治病人就戴上的面具。近乎相同的兩張臉，說是巧合都不敢相信。

　　自那日之后我便再也沒去看過他，面具也就再也沒有摘下過，藥品之類的東西都是師父替我做的。又過了許久，他能下床走動了，我坐在離屋不遠的樹枝上，看著他坐下，起身，說笑……

　　他似乎生來就是受人歡迎，我救了那么多人，沒日沒夜的照顧，只得到一聲聲恩人的稱謂，他只是和那些人閑聊幾次，就能人稱兄道弟。

　　我討厭看見他。

　　接下來的三日我把他的藥一股腦兒全給了師父，自己找了個蹩腳的理由離開星樓。

　　離開那里，我決定去旁邊的鎮子逛逛。熱鬧的街道上孩童在玩鬧，婦女們在河邊一邊搗衣一邊說笑。和樂美好的生活讓我向往，可我卻得不到。我漫無目的的閑逛，不知不覺間走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空氣中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兒讓我想起被滅門的門派。

　　我退回到血腥味兒最大的院門前，先敲了敲門，沒人出來，也沒有動靜。我推門而入，卻看見滿院殘肢，毫無生機……不，還有個在呼吸。

　　是個小姑娘，年歲不大，躺在血水中。我本想離開，那姑娘突然坐起睜開眼，兩個眼睛亮晶晶的，就那么看著我。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受控制。

　　“是你殺的？”

　　沒有回答。

　　“跟我走嗎？”這話一出口，我覺得自己像是拐帶孩子的惡人。可我本來就不是善良的人。我這么想著，心里奇怪的感覺少了許多。

　　那小姑娘還是看著，大大的眼睛大大的不知所措，甚至有要哭的跡象。我有些慌亂，這要是哭聲傳出去，自己真就解釋不清了。我胡亂的在身上翻找著能安慰或者讓她閉嘴的東西，幸好，有一根糖葫蘆，是在街上閑逛時一個小孩子給的。我拿出有些化了的糖葫蘆，遞給她。

　　她小心翼翼拿過去，小小的咬了一口，臉上表情不在苦惱，開始有些開心。看著她吃的開心，我也不由得羨慕，長這么大，我還沒吃過這個。

　　后來孩子還是被我帶走了，帶回了星樓，暫時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當然，還有那個人。

　　師父不知道做了什么，讓自己老了十歲不止，他也不肯說，只是嘮叨著要看看那個女娃娃。我也不管他，只說在和那群人一起，他樂呵呵的走了，把新撿回來的人又扔給我了。

　　忙到第二天，好不容易休息一會兒，師父過來了，說收了沈修明做徒弟，讓我教他。我不開心，和他大吵一架，冷戰好幾天。最后是師父先求和，他說要給星樓找個新主人，正好那丫頭挺喜慶，就順便給她也找個師父。

　　我心想這人是我帶回來的，你還想讓她找別人？果不其然，她跑到我這里求抱，卻被師父一個眼神嚇跑，到了那個人身后。

　　“那就修明你來做他師父吧。”

　　“是”

　　“你以后要好好和他相處，知道嗎！”這是對我說的。

　　“遵命。”漠然低頭，隔著面具，牙關緊閉卻無能為力。

　　星樓新主人是誰，他沒說，我們倒也心知肚明，可我不服，憑什么都是他。

　　后來星樓在師父的管理下成了培養暗衛的地方，我也跟著學了些招數保命。星樓日益壯大，師父也越來越器重他，我預感自己又要被拋棄了。

　　所以在一個無月的夜里，我下毒殺了我敬重的人。

　　我選擇讓他在睡夢中離開，這是我對他最好的處理方法。

　　生前沒有明說新主人是誰，他死后這個位置便由我來繼承。雖然有人不滿，但我畢竟是他大徒弟，他們也不能拿我怎么樣。

　　上位第一件事，讓沈修明負責暗衛培養事情。只有他遠離權力，我才能做得安穩。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許久，星樓來了不速之客。是沈修明撿回來的，一男一女。侍從告訴我這件事，我雖不愿意，卻也不得不起看看。

　　等我到前廳那里，侍從已經把女的請了過來，我看了一下，除了一些淤青，其他沒什么事情。

　　“求您救救重陽！”那女的一見到我就跪在地上，說什么都不起來。

　　我耐著性子詢問，才知道他們是前朝臣子后代，那個男的，叫寧重陽。還有好多前朝余黨在外面，其中也有武力高強的人。

　　若能將他們收到星樓，沒準星樓業務能再擴大。我想著，便答應了下來。后來又和她說了許久，她說她也想為我做些什么，畢竟是我們救了她。

　　“那就為我打聽消息。”

　　“好”

　　“我會安排人把你送到宮內做個奴仆……”

　　“恩公，請將我送到青樓！”

　　我不明白，怎么會有人主動去那里。可她執意要去，我便不再阻攔。

　　送走她，又過了許久，男人才醒過來。得知這個消息，我放下手頭工作，去見他。等我到那里，正巧看見他拿什么東西要扔向那個女娃娃。

　　我將一個石子踢向她的膝蓋窩，讓她躲過一劫，看著她連滾帶爬跑遠，我慢步走到屋里，看著床上強撐的家伙，心里毫無憐憫之意。女娃娃跑的倒是快，沒等我問出什么，她就拉著沈修明到了屋子外面。

　　沈修明進屋，關上門，站在旁邊不說話。我坐在木椅，把那個女子的消息告訴他，順便陰陽怪氣罵了他一頓。他一聽女子不再這兒，上來也是一頓罵，罵完又砸，傷口往外冒血也不管。他撒潑我們看著，等他累了，沈修明直接把他手捆起來，換好藥，拎著他衣領把他丟到地上。

　　“想找她就好好活著，別浪費她換的命。”

　　嘖，沒戲看了。我有些惋惜，卻也不忘拉攏讓他效命于我。商量了好久，他加入了星樓，負責一些消息處理工作，交換條件是每月去見一次那個女的。

　　出門忘了是什么時候，只知道一開門就看見遠處縮在搖椅上的小小身影。看起來睡的很不安穩，沈修明拽著寧重陽在前面走，我過去將那個小家伙抱起，想給她找個更暖和的地方。她倒是睡的舒服，還迷迷糊糊把臉往暖和地方塞。

　　我就這么看著懷里的小人兒，突然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無意間看見父母看沈修明，“也是這樣……嗎？”

　　不，不是，他們從來沒有看過我。我閉上眼自我催眠，企圖將那個不屬于我的情感趕出體外。可再堅硬的心，都有一個柔軟的口子。

　　把她抱回去安頓好，我開始著手擴大星樓，事實證明寧重陽還是可靠的，那個女子也是。在星樓影響力越來越大的時候，一個富貴人突然到訪，我讓寧重陽去接待，然后得到了驚人的消息。他要我們助他篡位。

　　這種膽大妄為的事情，我很喜歡，便讓寧重陽應了下來，除此外，我讓他最大程度從那個貴人嘴里摳出更多的益處。兩人商討一天，才勉強簽訂契約。

　　再那之后，星樓開始滲透到朝廷各部。

　　隨著計劃的不斷推進，我發現沈修明假死，阿悅被重傷，那個所謂的貴人其實是安王。不過我不管那么多，能讓星樓名聲大噪，必然要舍棄些東西。

　　我利用草藥操縱阿悅，有徹底模糊掉她過往記憶，讓她成為隱藏的利刃。可我沒想到，利刃最后卻刺向了自己。

　　再見沈修明時，心里很不爽，卻又有些慶幸，慶幸他沒死。在后來他命懸一刻時，自己又出手救了他，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

　　在得知地牢位置時，也顧不上才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消息，只想往那里趕過去。

　　用火焰親手燒死自己的兄長，這是我很久以來的愿望，看著大火肆意蔓延，我想起那個門派，我想起那個火焰里的師父。

　　他死了，我就真的沒有親人了。

　　火光讓人溫暖，卻也讓人痛苦。我感受著火焰的灼熱，努力尋找著沈修明的方位。

　　“兄長！”這是我唯一一次叫他，也是最后一次。

　　我一生黑暗慘淡，卻最終死在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