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瑤光城守衛軍,來的還真是時候?!蔽奶韼晚n非止住身上還在滲血的傷口,好在當初金仙遺跡仲白為他準備的療傷藥還剩下些。
韓非的傷雖然看起來慘烈,但好在沒有動搖到根基。
不過短時間內,無法再全力出手便是了。
程泰看著地上橫倒的兩具尸首,一個眉心有道微不可查的創口,另外一個則是面部、前胸被利器一刀剖開,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他旁邊站著一名副將,以及二十名三品御靈境的士卒。
白衣白甲,肅然而立。
經歷了一場大戰后的文添和韓非,衣衫都有些破碎,和初次見面時干干凈凈讀書人形象,十分不符。
還有兩側破碎的店鋪門面,和像是被什么東西犁過的地面,戰馬鐵掌踏過的蹄印、長兵器劃過地面的印痕,還有四處散落的箭羽,一根品質不俗插在地上的長矛......
“文兄,敢問發生了什么?”程泰一邊差人去驗明死者身份,一邊對文添和韓非進行著例行詢問。
“有人刺殺,刺客總共有四人。躺在地上這位,善使長矛,空間類真意,應該是瞬字真意,可短距離瞬移。”文添用下巴指了指那具自己擊殺的尸體,“那邊那位,箭術一流,遠戰近戰皆十分完備?!?p> “逃走兩位,一位使棍,另一位,手段是操縱藤蔓?!?p> “修為呢?”程泰有些迷惑。
“皆為四品真意。”文添開口。
“笑話?!背燙┡贓吀憊匍_口道,“四個四品真意境,一個控制,兩個近戰,一個遠程襲擾,配合起來面對五品都有一戰之力,你們倆是如何活下來的?!?p> 文添瞇縫著眼睛,語氣有些不善,“大人關注的重點還真是有趣,依大人所言,我沒有死在這里,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程泰不輕不重地制止了還要爭辯的副將,“羅湖,少說點?!?p> 羅湖冷哼一聲,有些不滿地看了程泰一眼,暫時沉默。
“你方只你二人?”程泰接著問詢。
“自有高手潛藏在暗處?!蔽奶砉逝?。
自己的底牌,還是隱蔽些的好。
旁邊白甲衛士已經用白布將尸體蓋得嚴嚴實實,抬起便準備離開。
“且慢,程將軍”文添疑惑,“可否讓我看看尸體?”
“沒什么好看的?!繃_湖不耐煩擺擺手,“你一個二品能看出些什么,快點送去給仵作驗尸?!?p> 衛士接著前進,卻被文添攔住。
“我說,讓我先看下?!蔽奶韴猿鄭觳繳锨熬鴕崎_那遮掩的白布。
羅湖持的大戟微微傾斜,攔在文添身前,寒芒晃入文添的眼睛,霎是冒犯地說道:“守衛軍有守衛軍的規矩,你一個外人,不要插手的好?!?p> “一個外人?”文添笑了,“所謂守衛軍就是這么秉公執法的?賊人暴起時你們不管不顧,現在我想看看賊人面貌,還要經過你們的同意?!?p> “我說了不行?!繃_湖態度強硬。
程泰苦笑著回應:“確實不太方便,還請文兄體諒。”
“體諒?”文添搖搖頭,一往好說話的他突然變得不好說話起來,“抱歉,無法體諒。”
“那文兄是要和我守衛軍比比手腕了?”羅湖長戟都快戳到了文添的臉上。
“放手一搏,有我兜底。光武學院的人,還不是這群矮腳虎可以隨意拿捏的。”鄭西風的聲音輕飄飄傳來,“不要聲張,這事沒那么簡單?!?p> 文添心中一定,看來鄭西風和眾生和尚,估摸著已經從兩界寺出來。
他們沒事就好。
文添嘆了口氣,眼神逐漸變得堅毅,“雖然我不知道是何原因,燕城主和吳江楓對此間事情視而不見,也不知道你們瑤光城一如既往的口碑,到底是不是言符其實。既如此咄咄逼人,那就戰吧。”
“韓師兄,可帶了筆墨?”文添挪移數步,停留在距離程泰、羅湖二人數十步的位置。
“自然。”韓非點頭。
“勞煩師兄備好紙筆,細細研墨!”
文添一整破碎青衫,盤膝坐下。
韓非樂呵呵回道:“榮幸之至?!?p> 將宣紙在半空鋪平,硯臺浮現,將墨磨好,站在一旁,靜候佳音。
神色有些激動,今日有幸,能再聽聞圣賢詩篇。
說是動手,其實更像是切磋,不在于生死,但必須分個高下,爭個輸贏。
既然道理講不通,那就拼拼拳頭大小。
“愣著干什么,此人當街格殺兩人,涉嫌擾亂瑤光城治安,速速拿下?!繃_湖長戟一揮,竟是直接越過程泰,直接下達了命令。
二十名三品修士瞬間聽令,似乎也不是很在乎主官的想法,緩步上前,隊伍中央兩名裝束稍異的衛士各持有兩個陣盤,以此牽引隊伍契機,形成了一尊三尺多高,威嚴肅穆、青面獠牙的巨靈神。
巨靈神手持雙斧,獰笑著迫近。
二十個三品修士,借助這奇妙陣盤,成功由量變引起質變,突破了兩個境界,暫時獲得了五品散人的部分力量。
“戰陣嗎?對待一個晚輩,還真是面皮也不要了?!表n非罵道。
他先前整理過有關戰陣的典籍,知曉這巨靈神的厲害。
“無妨,既來之,就都留下吧?!?p> 文添提筆,甚至沒有遲疑,剛剛打斗之時,腦海里已有了靈感。
只是剛才戰斗間不容發,沒有寫詩念詩的契機和心情罷了。
就用貴為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的詩,來給你們一點教訓。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
那巨靈神一躍而起,高舉雙斧,朝著還在舞文弄墨的文添砍下。
真意流轉,道法內蘊,威能蓋世!
文添如視無物,泰山崩于前又如何?
我自一支筆,寫一首詩。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小雨淅淅瀝瀝,輕輕敲打在巨靈神的盔甲之上。
酥酥麻麻,潤物細無聲,看似沒有什么危害。
巨靈神的斧馬上就要砍向文添的脖頸。
似乎馬上便要身首異處,血濺異鄉。
暗處的鄭西風從屋檐上拿起幾片青瓦,隨時準備出手搭救。
實話講,他也沒有怎么見過這小子出手。
他還在等,等一個他想看到但也沒有什么信心的結果。
韓非拼命爆發真意,可惜已是強弩之末,根本無法阻擋那雙斧。但他倒也并不驚慌,文添身上隱藏的謫仙烙印之多,連他都瞠目結舌。
五品出手,遠威脅不到文添的生命。
這也是文添敢于作死的資本。
至于自己,早就活夠了。
文添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是瑤光城前后兩位城主給的后手,在這城主府附近便耗損掉,恐怕就算文添不說,他們也估計會顏面盡掃吧。
他臉上笑容微綻,如春風拂面,隨之蕩漾。
仿佛看到了早春時節,朦朧細雨下,淺淺青草,遠處嫩綠青春,走近卻消失不見的美景。
“故弄玄虛!”羅湖笑道,“不會覺得臨死之際吟詩,便會達到你們文人口中所謂的青史留名吧。你不過是死在這戰陣下的又一具無頭尸體,無人在乎,無人祭拜?!?p> 程泰似乎對這羅湖很是忌憚,非但沒有對他加以制止,而是規勸文添道:“不如彼此各退一步,都好商量。”
文添充耳不聞,筆懸在半空。
他還在尋找,后面兩句那玄而又玄的意境。
巨靈神的雙斧在距離文添只有半寸的地方停下,像是一個大而笨拙的發條玩具,在最關鍵的那下失去了動能。
“你們愣著作甚?”羅湖催促,“這不僅是守衛軍的命令,還是我瑤光城羅家的命令!”
負責控制陣法中樞的什長回應道:“大人,陣盤已經被腐蝕,戰陣,無法再操縱了?!?p> 那陣盤上露出絲絲霧氣,顯然損害頗大,在不斷跌落品階。
“那可是地階初期的陣盤,那兩人都未曾出手,陣法如何損壞?”羅湖不解。
“這雨,有大問題?!繃_湖起初還感覺渾身酥酥麻麻,霎時舒服,可靈力也在不知不覺間流逝,念力甚至也只剩下不足一半的分量。
程泰感覺踢到了鐵板,“是方士,還是隱藏在文字里的陣法?”
“不能再拖了,術法盡出,務必將此子擊殺在此地?!繃_湖率先出手,大戟一揮,一道光芒如彗星撞日,沖向文添。
事已至此,怎能回頭?
死人才不會開口。
程泰擔心日后被羅家問責,咬咬牙關,一柄銀槍出現,朝著文添全力突刺。
論修為,他其實還在羅湖之上!
笑話,死人堆里數次爬出來的殺神,豈是羅湖這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能比。
像是他這種完完全全憑借個人努力爬上來的小人物,重要的是找對靠山。文添的未來或許無比璀璨,但他遲早也會離開瑤光城,而且不過二品修為,成長周期太長。
而羅湖所在的羅家,是他好不容易才攀附上的關系,也是他未來能夠更進一步的關鍵。
長槍一出,程泰也徹徹底底地站在了文添的對立面。
再無轉圜余地。
修士一生有無數個選擇,程泰選擇了他認為對的那個。
終于,文添找到了后兩句最后的靈感。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詩必,春意安然,異象叢生。
令人恐怖的地動山搖,猶如地龍翻身。
粗如水缸的分門別類、品種不一的藤蔓、枝干鉆地而出。
有的細膩滑溜,有的遍布荊棘,有的帶著野獸般的鱗片,有的開著粉粉綠綠的小花,有的噴涂著花花綠綠的菜霧。
聲勢浩大,驚天徹地。
一個籠罩在文添周圍的無形光罩破碎。
像是什么禁制解除。
城主府仍在處理公務的燕云碧、吳江楓瞬間被觸動。
“是誰催動了我瑤光城的底蘊?”吳江楓繼續趕來。
燕云碧緊隨其后,“除去你我二人,也就兩大家族的家主有此實力,但他們應該早就脫離瑤光城開宗立派才是?!?p> 藤蔓在黑夜里像是游走于陰溝的巨蟒,又像是雨夜里沿著溪水洄游的水蛇,吐著危險的信子,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文添和韓非被藤蔓纏繞,瞬間消失了眾人的視野。
“你死定了文添,這是我瑤光城最大的底蘊,雖然不知道是何原因催動,可這藤蔓,守護子民,誅殺外敵,乃是我瑤光城供奉千年的圣物?!繃_湖志得意滿,語氣里都有止不住的上揚。
“是嗎?你不會是以為,這藤蔓是為了祝你羅大人吧。”文添的冷笑從藤蔓后方傳來,“咱就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藤蔓,是我催動的?”
“你放屁?!繃_湖的話音未落。
藤蔓迅速調轉方向,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住守衛軍的每一個人。
包括四品巔峰的羅湖和程泰。
打臉,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一個呼吸間,全部繳械。
再一個瞬間,除去筋骨打磨得更為堅韌的兩位正副衛士長,其余衛士,皆粉身碎骨。
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帝王之怒,流血漂櫓。
鄭西風躲在屋檐上,感慨之余,也遭到了藤蔓的窺伺。
但不知是出于何緣故,二者依舊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藤蔓像是豎著三角眼的眼鏡蛇,鄭西風像是塊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磐石。
井水不犯河水。
吳江楓和燕云碧凌空,一時沒有發言。
眼前的畫面信息量太大,以他們的修為和查探能力,一時也沒有理清其中頭緒。
地面上兩具裹著白布的尸體。
以及二十名三品巔峰的守衛士卒的尸身。
以及奄奄一息,垂死掙扎的羅湖、燕云碧。
風華絕代的文添,和他身后視其為神祇的韓非。
屋檐上一閃而過的強者,雖未看清楚身形容貌,但也是五品巔峰起步的大高手。
還有不知何時開啟的屏蔽陣法,居然都瞞過他們兩位謫仙的感知。
更難以解釋的是,尋常對她這個城主都愛搭不理的圣樹——千手觀音,對這個文道的小夫子,過分親昵了。
吳江楓甚至有種感覺,若是小夫子一聲令下,這暴走的千手觀音,甚至會對自己出手。
不過有一點顯而易見,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知名的刺客,以及那號稱拱衛瑤光城安危的守衛軍,對這個瑤光城最不該敵對的人,下了死手。
無疑于恩將仇報。
細思下來,背后謀劃者,其心可誅。
“文添,我欠你一個解釋。”吳江楓第一次從文添的眼中,看出了一絲疏遠與冰冷。
“城主事務繁忙,自然不可能顧得上這偌大瑤光城的方方面。手下太多,也難免尾大不掉不是?!蔽奶碚Z氣中并沒有摻雜太多的感情,他還在猶豫一件事,這程泰和羅湖,是殺還是不殺。
“我會徹查此事,但凡與此事相關或提供便利者,該流放的流放,該抄家的抄家,天涯海角,我瑤光城不會放過。”燕云碧顯然也動了真火。
身為當前瑤光城的統領者,麾下人敢瞞著自己動用如此大的陣仗去殺文添,用膽大包天來形容也為過。
“我也正有此意,瑤光城太久未遇戰事,可能有些人,忘記了我吳江楓的狠辣,也忘記了曾經那仿佛能染紅天際的森森血光?!眳墻瓧髦勒嫦啻蟀濁?,自己的任何解釋都像是徒勞。
將心比心,文添和她之間,已經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嫌隙。
“那這二人,依二位意見,是殺還是不殺?!蔽奶砥鶘?,仰望著二位高高在上,宛如天神的謫仙。
卻沒有絲毫敬畏。
我文添,有一天也會如這般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韓非將筆墨干盡的宣紙小心收起,妥善保管完畢。
“此二人罪該萬死,不過還是勞煩小夫子先交由我瑤光城,杜春來自有千百種惡毒手段,讓這二位生不如死的辦法?!毖嘣票替i住了程泰和羅湖的識海和靈力,有他在,這兩位竟是尋死也不得。
“既如此,你們,且散去吧?!蔽奶韺χ翹俾姓惺鄭敖袢罩x過搭救,來日必有所報。”
藤蔓聞聲,松開已經遍體鱗傷的二位俘虜,一邊沖著文添揮手左邊,一邊隱入地下,還不忘把地磚修繕平整,極其的乖巧懂事。
“二位,不必送了。”
文添招招手,韓非跟在他身后。
路過那白布蓋著的兩具尸體,掀開夜行衣和斗笠,下面是兩張已經毀得面目全非的臉,單從相貌氣息,怕是無從辨認身份了。
文添放下白布,倒也釋然,估計又是誰家豢養的死士,無根無據,難以追尋源頭,也是正常。
“回吧,師兄。”
二人單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老遠,消失在二位謫仙的視線中。
吳江楓思緒萬千,面若寒霜,末了給燕云碧甩下一句:“除惡務盡,寧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而后揚長而去。
燕云碧點頭,剛好借此次機會,徹底清洗下隊伍里的內鬼,而后想起什么,傳訊道:“蕭十一,你來我這一趟。后續一段時間里,暗處保護文添,不得再讓他有絲毫損傷了?!?p> “杜春來,這二人交付與你,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藏在背后的真兇。”
“周深淺,身為軍方主腦,守衛軍如此行事,已然壞了規矩,再有此事,交出兵權,孤身去北境殺敵謝罪吧?!?

脊髓圓錐
五千字,希望大家看的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