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辮子上的粉蝴蝶掉了一個，我披散著一半頭發被爸爸夾下來豎在一個小鐵門前時，腿麻得不得不扶著門上的鐵條才能站穩。“賣冰棍的在哪兒？”爸爸往護欄后探了下頭：“太晚了收攤了。”“騙人！”我繞過護欄，一棵大柳樹，大得鋪天蓋地，下面確實有幾根冰棍棒。“你看，那老太太就坐在這樹下，每天都來。”爸爸把自行車推進院子，塞進臺階旁邊的空空里。院子很小，臺階下面幾尺寬的過道邊種著幾棵菇娘，上面掛滿綠紗籠似的青菇娘，再往里是菜地，茄子辣椒豆角架，壟溝里干干的，一看就知道這家人不勤快。我喜歡那幾級臺階，灰白色，平平展展，可以跳上跳下。

　　房間里烏漆墨黑，紅地板還不錯，到處都是東西，亂得沒法看。“你們住在豬窩里嗎？”這樣的屋子也好意思讓外人看見。我繞開那些障礙物挨個屋轉一遍，看上了廚房邊有推拉門的格子間，只有一張床大小，關上門躲在里面肯定很舒服。爸爸把我的綠帆布提包放在進門的地板上，我拖過來放到格子間床上，又把門拉得只剩一條縫兒，這是我的小窩兒了。

　　爸爸進門又忙忙跑出去，慌里慌張不知道干啥。我翻他們的碗柜，里邊空空如也。姥姥有個專裝好吃的小柜子，打開門有時候是蘋果香有時候是點心香糖果香。我把能打開的柜子都看了一遍，啥都沒有。坐在床邊半天，爸爸還不回來，我順手拉開帆布包拉鏈，一包點心露出來。姥姥的東西不用問她就可以吃。我轉了一圈不知在哪里洗手，用裝點心的袋子墊著，一連吃了兩塊。剛扎好袋口，爸爸走進來，手里一個浸出油的紙包，放在桌上打開，一堆白胖的包子。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我不記得自己怎么躺到格子里去的，轉頭一看嚇一跳，整個人窩在被子堆里，緩了半天神，想明白被子后面應該是推拉門。爬起來用力掀被子，半天才把推拉門挖出來，又推不開，幽閉的恐懼油然而生，我一邊用拳頭猛擂門板，一邊大喊“開門”。外面稀里嘩啦一片亂響之后，我爸拉開了門，滿腦袋的頭發亂糟糟，像頂著個老鴰窩。

　　我倆對坐桌邊吃熱過的剩包子。“小姑娘，你夜游嗎？”他的表情讓我認定夜游不是好事。“你才夜游！”重復對家的話吵架準贏。“我夜游？你夜里把拉門踢得砰砰響你知道嗎？”姥姥說我白天玩得太瘋晚上睡覺就會張跟頭打把式。有一天夜里我正順著一條亮堂堂的大路走，被姥姥驚恐地叫回來，她說我差點撞墻上，我認為不是她狂呼亂喊，我也許能跟嶗山道士一樣穿墻出去，明明眼前一條寬敞的大路。

　　“你把門打開不就不響啦？”我對他的笨嗤之以鼻。“我可是想打開，你不掉出來了？”“我傻呀，能從里面掉出來。”我扔下包子跳上床躺下，滾一下，說：“你看，我能停下呀！”再滾一下，離床邊還很遠，“你看，你看！”于是又連滾兩下，身體撲空的剎那我一聲尖叫，睜開眼我爸正居高臨下看著我。“你沒事吧？”我騰地跳起來：“你怎么不接著我呀！”“你滾得太快了。”坐回桌邊，他看看面前的空碗：“咦，我那半個包子哪兒去了？”“你吃糊涂了吧！”“我剛咬一口。”“包子長翅膀飛啦？”我四處張望，他身后窗臺上的仙人球上頂著個白白的東西，“那是你的包子嗎？”他走過去拿起來：“還真是，怎么跑這兒來的呢！”他吹了吹，狠狠咬了一口，說：“你媽不來我還得帶你上班”。我才想起一直沒看見我媽。

　　我不怎么喜歡我媽。她到了姥姥家除了要吃這個吃那個把姥姥支得溜溜轉之外，就是挑我的毛病。最討厭的是她嫌我吵，每次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說噓的時候，我就想一巴掌搧過去。“她去哪兒啦？”“你說你媽啊？她這一段住外面，宿舍，她們單位宿舍。”他含含糊糊。“啥是宿舍？”他指指格子間:“就那樣。”“那為啥叫宿舍不叫窗格子？”“這個也不叫窗格子。”他看看表，叫我跟他走。我看傻子一樣看著他:“我還沒梳頭哪！”

　　他找了半天梳子，又扯得我吱哇亂叫，最后我還是披頭散發跟他出門。外面嗡嗡嚶嚶不知什么聲音，空氣里一股烏糟糟的怪味。我探頭看了下大柳樹，一個瘦小的穿月白夏布衫的老太太正彎腰掃地，腦后溜光的疙瘩鬏，姥姥也穿同樣的衣服，梳同樣的頭發。“你說過買冰棍。”“回來買，我要遲到了。快快快。”他把我放到橫梁上，騎車就走。

　　爸爸的單位悶死人，長長的寬寬的走廊不許跑，辦公室奇形怪狀的東西不許摸，中午吃飯的地方桌子上湯水淋漓非常惡心。我嫌惡的扭著頭不看旁邊的一灘湯。爸爸隔壁辦公室那個打扮花哨的瘦高女人撇嘴笑:“呦，還挺講究。”“沒你講究。”她哈哈大笑，她血盆大口咬過的饅頭真惡心。爸爸看了我一眼，我裝沒看見。姥姥說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晚上到家兩個人都不高興。我氣他在辦公室磨蹭太晚賣冰棍的收攤了，他不知為什么，拐過街角就氣呼呼。進門他支好自行車，站那兒看了看，又狠狠踢了一腳，我也不甘示弱，用力摔了下小鐵門。沒他踢自行車響。

　　他進門也不開燈，抱頭躺床上望著頂棚，我餓了，自己吃了兩塊點心，靠墻練習豎蜻蜓。折騰累了聽聽，他那邊悄無聲息，覺得他餓著有點可憐，拿了一塊點心給他送過去。他手足無措地坐起來，接過點心咬一口，眼淚都出來了，看樣子餓極了。我趕緊又去給他拿一塊。他不接點心，把頭抵在我頭上，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我又害怕又生氣，甩開他訓道：“男子漢大丈夫哭鼻子真沒出息！”我常用這話訓隔壁的小關三兒，說得溜極了。他吸溜吸溜鼻子，悶聲悶氣地：“我做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