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倫娜在車?yán)锏三嬄然卦挕?p> 龐倫娜往外瞅了瞅，這才多大會兒，挺寬敞的停車場已經(jīng)(jīng)密密麻麻地停滿了車，有差不多一半一上的車是醫(yī)(yī)生的，因為車?yán)鋃擠胖涯康摹巴ㄐ兇C”標(biāo)志，他們不僅享受著患者的崇敬，而且還享受著免費停車的待遇。
雨還在繼續(xù)(xù)下著，雨滴像黃豆粒，敲打著車體，敲打著地面，敲打著一切能敲打時發(fā)(fā)出聲音的東西，也敲打著龐倫娜那曾經(jīng)(jīng)過往的青蔥歲月……
龐倫娜記得很清楚，那年，她二十二歲，石油大學(xué)畢業(yè)(yè)前，她本想去上海石化應(yīng)聘，父親的老同學(xué)在那家公司是個說話有分量的角兒，父親甚至已經(jīng)(jīng)跟他的老同學(xué)打好招呼了，可中途母親卻變卦了，高低不讓閨女單槍匹馬一個人去上海了，說是不放心，舍不得，還說一個女孩子家的，不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
母親說：“父母在不遠(yuǎn)游，再說了，咱公司也在招聘，你爸又在咱公司當(dāng)黨委副書記，來這兒工作，誰都會高看你一眼的?！?p> 父親對母親說：“人各有所志，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guī)劃，該放手時就放手。”
母親扭頭問龐倫娜：“你不會是有男朋友了吧？你們商議好了一起去上海應(yīng)聘？”
“沒有，真的沒有……純粹是仰慕大都市?！餅媯惸日f。
“我不信，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就沒交往男朋友？”母親問。
父親笑了笑說：“沒有咱說沒有的打算，有咱說有的打算，沒事……”
“是是，你爸說得對，”母親趕忙說，“現(xiàn)(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哪還沒有交朋友的呀，生孩子的都有，同居的更是家常便飯……你是那種屬于鳳毛麟角級別的人……”
“哎媽，這話算你說對了，老師和同學(xué)也是這么說我的，嘿嘿，我就是屬于鳳毛麟角級別的現(xiàn)(xiàn)代女性。”龐倫娜說。
“閨女，你沒啥毛病吧？”母親問。
“你指的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龐倫娜問。
“都包括……全面的那種……”母親說。
“身體和精神都正常，超正常！”龐倫娜說。
“怎么會呢……你都二十二歲了，媽在你這個年齡都有你了……”母親說。
龐倫娜意味深長地盯了母親一會兒，撇了撇嘴說：“有我了是不假，可那會兒我爸卻是別的女人的老公呦……”
母親鬧了個臉紅，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說：“吃飽撐的，凈說沒用的……”
“我是……這不是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嘛，我是想讓閨女處個對象，不然年齡大了，凈揀人家剩下的邊角料……”母親說。
“啥叫邊角料？嘁，你看著是邊角料，說不定我看著就是金子，價值觀不一樣。”龐倫娜說。
“比如？”母親問。
“暫時沒比如……反正我對那些青蘿卜頭不感興趣，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明明還沒斷奶，卻裝老成的樣子，指東說西的那個熊樣，很討厭。”龐倫娜說。
“既然這樣，就決定回咱公司吧，咱公司有的是優(yōu)(yōu)秀的大學(xué)畢業(yè)(yè)男生，有的連未婚妻都沒有，就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讓你爸想辦法，爭取分配到公司機(jī)關(guān)上班，一步到位……”母親說。
“公司是你家的私營企業(yè)(yè)?。俊備贛H對母親說：“大學(xué)畢業(yè)(yè)生一律去生產(chǎn)(chǎn)一線鍛煉，這是公司的老規(guī)(guī)矩，至于以后的事情，還得看自己的能力和機(jī)會，不能一進(jìn)企業(yè)(yè)的門，就想著怎么舒服就怎么來，不利于鍛煉人培養(yǎng)(yǎng)人選拔人，倫娜是學(xué)石油煉制專業(yè)(yè)的，去煉油廠就行了……”
龐倫娜聽從了父親的安排，應(yīng)聘到了公司工作，并且服從了公司的分配，去了煉油廠裝置車間，當(dāng)了一名生產(chǎn)(chǎn)一線的倒班員工。
在龐倫娜去車間報到之前，廠部開完了調(diào)(diào)度會，廠長招呼裝置車間的侯主任稍留片刻。
廠長對侯主任說：“哎，要給你們車間分配三名大學(xué)畢業(yè)(yè)生，剛完成廠級的培訓(xùn)，一男兩女……”
“這事我知道……”侯主任說。
“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再打岔？”廠長說。
“嗯嗯……你說……”
“一男兩女，那個叫龐倫娜的女孩，是咱公司龐副書記的閨女，石油大學(xué)煉制專業(yè)(yè)畢業(yè)(yè)的，也是你的師妹……我的意思是讓你給她安排到龔志軍的班組，讓他負(fù)責(zé)培養(yǎng)(yǎng)龐倫娜的業(yè)(yè)務(wù)，好生對待她……”廠長說。
“龐倫娜是吧……行，這容易，龔志軍的班組是廠和公司的標(biāo)桿班組，他本人又是廠勞模，又是黨員的……”侯主任說。
“說實話，龐副書記的閨女能到生產(chǎn)(chǎn)一線倒班干活，且不說干好干孬干多長時間，單單看人家龐副書記的做法，那也是公司史上絕無僅有的……”廠長說。
“多則一兩年，少則半年就調(diào)(diào)走了，有點家庭背景的差不多都是這樣。”侯主任說。
“先別這樣說……就是待一天待一個月，咱也得把事情辦好?！睆S長說。
“行，我懂了?！焙鈧魅握f。
那年，龔志軍二十七八歲，高級技師，號稱車間的活流程，技術(shù)大拿，尤其是在處理突發(fā)(fā)性事故的應(yīng)變能力上，更是堪稱一流。他曾兩次成功避免了重大的生產(chǎn)(chǎn)未遂事故，若干次避免了一般性的事故，在班組管理上也是方法獨到別具一格，又是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在廠里有一定的知名度，享受著公司的特種崗位津貼。
那幾年，整個社會、企業(yè)(yè)都刮起了文憑熱，有夢想愛學(xué)習(xí)的有為青年，都轟轟烈烈地加入到了拿文憑的大軍里，他們懷揣著各自不宜說出的目的，等待著哪天機(jī)會的降臨。
龔志軍也不例外，零零碎碎熬了三年，拿到了一紙石油煉制專業(yè)(yè)的大專文憑。
后來的幾年，正規(guī)(guī)院校畢業(yè)(yè)的大學(xué)生陸續(xù)(xù)進(jìn)廠，那些靠野路子拿到文憑的有為青年，越來越受到了冷落，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有家庭背景的，或是有特別好的機(jī)會的，即便有這樣看似不值錢的一紙文憑，也是管事的。
那年，龐倫娜去車間上班時，正趕上龔志軍的班組上夜班，侯主任那天值班，在交接班會上，侯主任簡單地向班組成員介紹了龐倫娜的情況后，又說了些歡迎呀希望呀鍛煉呀之類的冠冕堂皇的官話，單單沒說龐倫娜的父親是誰……之后，又讓龐倫娜表達(dá)了一下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和決心。
龐倫娜站起來說：“各位師傅，從今天起能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心里高興……我啥也不懂，書本上學(xué)的那點東西轉(zhuǎn)(zhuǎn)身就忘了……以后我會虛心向各位師傅學(xué)習(xí)真本領(lǐng)，我哪兒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誰都可以說我，我保證虛心接受，承蒙各位師傅多多關(guān)照了……謝謝……”
接完班，侯主任把龔志軍叫到辦公室，把廠長對他說過的關(guān)于龐倫娜的話，差不多復(fù)制給了龔志軍聽，龔志軍也差不多說了侯主任回答廠長一樣的話，末了，龔志軍說：“大領(lǐng)導(dǎo)家的孩子不好管理呦……”
“有啥不好管理的，按規(guī)(guī)章制度辦事就是了，一視同仁……”侯主任說。
龔志軍笑了笑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也是，不管怎么說，咱燒好香，說好話，伺候周全了，用不了一年半載的就調(diào)(diào)走了，咱也就省心了?！焙鈧魅握f。
龔志軍點點頭沒吱聲。
“哎龔師傅，說真的，我不要求龐倫娜精通多少業(yè)(yè)務(wù)，也不需要她干出啥成績，我只要求你別讓她磕著碰著就行了，保證她的安全，迎神容易，送神也爭取做到皆大歡喜?！焙鈧魅握f。
就這樣，龐倫娜開啟了她人生的新篇章。
“龔班長，聽說你帶了好幾茬大學(xué)畢業(yè)(yè)生了？”龐倫娜問。
“是，反正每年都有分配來車間的，不過呆的時間不長就都調(diào)(diào)走了。”龔志軍說。
“為啥？”龐倫娜問。
“你這話問的……”龔志軍笑了笑說：“說好聽點，是革命工作的需要，說實在點，就是削尖腦瓜子往上鉆，攀高枝，嘿嘿，無可厚非，有點能耐的，誰樂意在生產(chǎn)(chǎn)一線干三班倒的活啊是不是……”
“你們這些師傅不都干了十幾年二十幾年了嘛，我覺得你們工作的也挺樂呵的，無憂無慮的，我看挺好。”龐倫娜說。
龔志軍看了一眼龐倫娜，覺得龐倫娜挺可愛的，說話也實在，不像大領(lǐng)導(dǎo)家的矯情小姐，又笑了笑說：“要是你能在車間待一年，恐怕你就不會問這話了?！?p> 旁班組有個曹師傅，是設(shè)備崗位的主操，龔志軍讓龐倫娜先跟著他學(xué)設(shè)備，龐倫娜問龔志軍的話他聽見了，說：“小龐，我敢跟你打賭，你在車間最多呆一年，超不過兩年，要是我輸了，請你吃肯德基，管夠，要是你輸了，請全班人吃大餐?！?p> “曹師傅你說的是真的？”龐倫娜嘿嘿地笑。
“真的……龔班長在這兒聽見了，他可以作證?！輩軒煾嫡f。
“那就從今天算起……哎龔班長，你記著日子哈……不過我不吃肯德基，你輸了也請全班人吃大餐?！餅媯惸日f。
“好好，就這么定了，誰也不帶反悔的哈。”曹師傅說。
轉(zhuǎn)(zhuǎn)眼一年過去了，龐倫娜沒有一點要調(diào)(diào)走的跡象，不僅沒有一點要調(diào)(diào)走的跡象，相反，平時里，她從不拿父親說事，一點沒有干部子弟的架子，不僅業(yè)(yè)務(wù)學(xué)的好，雜七雜八的活兒搶著干，說話跟趟，有眼力價，給師傅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紙包不住火，車間里的員工都知道了龐倫娜是公司龐副書記的閨女，所以，誰也不在她跟前發(fā)(fā)公司的牢騷，怕龐倫娜多心，啥管理不行呀，效益低下呀，員工們的收入是同行業(yè)(yè)最低的呀，當(dāng)官的中飽私囊貪污腐敗要錢不要臉呀等等，即便說，也都是背著龐倫娜說。
一年多點的時間，龐倫娜工作上表現(xiàn)(xiàn)的可圈可點，她竟然發(fā)(fā)現(xiàn)(xiàn)和避免了三起生產(chǎn)(chǎn)事故隱患，其中發(fā)(fā)現(xiàn)(xiàn)和避免了一起重大的設(shè)備未遂事故，為這，車間書面申請了廠部，要求廠部給予龐倫娜獎勵。
在廠部的調(diào)(diào)度會上，主管生產(chǎn)(chǎn)的副廠長宣讀了廠長嘉獎令，獎勵龐倫娜個人兩千元，獎勵龔志軍班組一千元。
隨后，廠長鏗鏘有力地表揚了龐倫娜，說龐倫娜同志是同批入職大學(xué)生的先進(jìn)代表，是知識分子同工人階級相結(jié)(jié)合的典范，要求廠部媒體宣傳龐倫娜同志的先進(jìn)事跡，以此推動全廠的生產(chǎn)(chǎn)安全工作上一個新的臺階……
最后廠長指出：“龐倫娜同志的事跡要盡快上報到公司安全處，申請嘉獎，把龐倫娜發(fā)(fā)現(xiàn)(xiàn)避免的這起未遂事故，作為年度本廠避免事故的典型事例，推廣到全廠員工學(xué)習(xí)?！?p> 公司電視臺要采編一組“保安全，促效益”的專題節(jié)(jié)目，廠宣傳科的聯(lián)(lián)系侯主任，讓他配合采編人員到操作室完成現(xiàn)(xiàn)場的采編工作，誰都知道，是沖著宣傳龐倫娜去的。
那年的那天，龐倫娜正好不在班上，晚上上夜班，侯主任就給龐倫娜和龔志軍分別打電話，讓他倆馬上到車間操作室來一趟，并把公司電視臺要采編他倆的事說了。
龐倫娜和龔志軍誰都沒敢耽擱，都在第一時間趕到了車間。
侯主任和采編人員都在操作室等著呢，采編人員指導(dǎo)著龐倫娜和龔志軍進(jìn)行了簡單地采編排練后，開始錄像。
“哼，這也就是龐倫娜發(fā)(fā)現(xiàn)(xiàn)了事故隱患，要是換個旁人試試，我就不信也能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庇腥爍`竊私語了。
“人家是誰呀，公司大領(lǐng)導(dǎo)的閨女，廠長都得高看龐倫娜一眼，可逮著著機(jī)會巴結(jié)(jié)大領(lǐng)導(dǎo)了。”有人附和著說。
“龔志軍就是個陪襯……”
“你想陪襯還陪襯不了呢，別嫉妒哈，趕明兒你也帶個大領(lǐng)導(dǎo)的閨女當(dāng)徒弟，嘿嘿?！庇腥蘇f。
那年年底，龐倫娜順理成章地被評上了廠里的“安全衛(wèi)(wèi)士，”龔志軍的班組也被評上了安全生產(chǎn)(chǎn)先進(jìn)班組。
又過了些日子，龔志軍問曹師傅：“哎老曹，今天是啥日子知道嗎？”
曹師傅翻了一下白眼，怎么也想不起來，笑了笑說：“想不起來了，你說是啥日子？”
“你和龐倫娜打賭揭曉的日子，你輸了?！餅徶拒娬f。
曹師傅這才想起了兩年前和龐倫娜打賭的事來，笑著說：“我認(rèn)輸，我請客，下了白班都吃大餐去?！?p> “曹師傅，啥輸贏的，都是開玩笑，說真的，這兩年你對我的幫助挺大的，廠里和公司又獎勵了我不少錢，本該早就應(yīng)該請你和大伙兒了……這么定了，下白班都去萬豪酒店，咱高高興興瀟灑一把?！餅媯惸日f。
“班里十幾口子人呢，不能讓你一個人請……這樣吧，餐費班里和你各出一半，也叫著侯主任和閆書記，聯(lián)(lián)絡(luò)一下干群感情?！餅徶拒娬f。
“行，不過還是我自己請吧，公是公，私是私，別混淆了?！餅媯惸日f。
“嗨，還是你想的周到，就按你說的辦?！餅徶拒娬f。
那年的那天晚上，侯主任和閆書記參加了龔志軍班組的聚會，他倆除了各自拎了兩瓶價格不菲的白酒外，還說了不少勉勵龐倫娜的話。
林子大啥鳥都有，聚會結(jié)(jié)束后，個別的組員，喝了龐倫娜的，吃了龐倫娜的，抹抹嘴開始嘀咕龐倫娜和龔志軍的閑話了，說龔志軍是龐倫娜的軍師，說龔志軍巴結(jié)(jié)龐倫娜還捎帶著巴結(jié)(jié)車間領(lǐng)導(dǎo)，還說不一定是龐倫娜花錢請的客，因為他們自始自終沒看見龐倫娜結(jié)(jié)賬，到是看見了龔志軍離開了餐桌兩次……
這些鬼話龐倫娜還是有所耳聞的，雖說心里有些不快，但她忍著，不向任何人解釋，她明白，有些事情越解釋，碎嘴子越有的閑話可說。
后來，龐倫娜體會到了工人階級隊伍里，不是像她剛?cè)霃S那會兒想的那樣了，糟粕和精華都是有的，還有，總是把她和龔志軍聯(lián)(lián)系在一起說事，說龐倫娜下班了也離不開龔志軍，坐著龔志軍的摩托車，在后面摟的那個緊呦……
龐倫娜聽后沒生氣，相反，還覺得挺釋懷的，為啥，她也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的感覺就讓它說不清楚吧，感覺好就行，一旦說清楚了，也就沒多大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