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是一個(gè)低微卑賤的工作，但我并不會因此感覺到自卑，這世間絕大多數(shù)(shù)人都是螻蟻，誰會比誰高貴？律法中人有良賤之分，世人眼中人分三六九等，可在我看來人不過只有死人與活人兩種人而已，死人已經(jīng)(jīng)死了，活人終究會死。
人死如爛泥，管你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死后不過一堆腐肉，一具枯骨。人活一世，也不過就是努力把這日子混得再好一點(diǎn)兒罷了，所以，人有時(shí)候爭還是要爭一下的，爭不過便隨遇而安吧，這就叫，盡人事，聽天命，我一向懂得自我安慰。何況，老余從八寶齋買回來的菜都是我平日里愛吃的，看著一桌子美味佳肴原本一肚子的郁悶瞬間一掃而空，我得空出地方放美食啊，我最會計(jì)較利害得失了，這個(gè)賬我也是算得明白。
后來，我發(fā)(fā)現(xiàn)(xiàn)其實(shí)與李知一起吃飯倒也不壞，他“食不言”，我無須沒話找話說。平時(shí)我一人吃飯，怕浪費(fèi)，只能點(diǎn)一樣菜，很單調(diào)(diào)。這次三人吃飯，四菜一湯，我樣樣素素都能吃到，滿足了我的口腹之欲。
吃過飯，李知說道：“喬仵作得去溜狗了。”
我一怔，望一眼外面，太陽落山，天色已暗，其實(shí)我也不是一定要去溜狗的，我剛想這樣說，看李知涼涼瞥著我，我想起之前拿溜狗當(dāng)借口的事，只得干笑道：“是。”
老余微微皺眉說：“天都晚了，你一個(gè)姑娘家多不安全，今夜我得在衙門里值班，又不能陪你，你還是別去了。”
老余啊老余，你這話太合我心意了。
我連連點(diǎn)頭，“是是是。”
李知突然說：“余捕頭不用擔(dān)心，我陪喬仵作走一趟吧。”我怔住，“不用麻煩了吧……”
他已起身，看著我說道：“我正想走一走，消食。”
老余愣了一下，趕緊說：“這樣，正好。”
這是又被他安排了？我煩躁的推了推額頭，生而為人，想要抗?fàn)帲媸翘y！
我一手牽著大白大黑，一手拎著鏟子，李知默默走在后面，與我保持一步之遙的距離，他一路無話，仿佛不存在一般，我慢慢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里想著：“昨天那個(gè)話本《大尾巴魚岸上遇險(xiǎn)記》結(jié)(jié)局真不好，人妖殊途，男主與女主終究是沒能在一起。不過，人和妖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呢？不同物種就不能在一起？誰規(guī)(guī)定的？定下這規(guī)(guī)矩的一定是個(gè)小肚雞腸的人，就見不得別人好！”
又想著：“意難平啊意難平，意難平，如何平？不如自己寫個(gè)話本吧，自己過了癮，說不定還可以賺點(diǎn)兒外快，何樂而不為？然后我也寫個(gè)故事，虐一虐別人，不能只有我難受。”
又一想：“這事可不能讓老余知道了，他一定會說，‘你吃了那么多飯，難道你就能當(dāng)廚子了？’老余這人，干啥啥不行，掃興第一名。不過，寫話本得給自己起個(gè)筆名吧，叫什么好呢？”
我想的過于投入，都忘了后面有李知這么個(gè)人了，回家徑直進(jìn)院，關(guān)(guān)門時(shí)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從門口路過的他，我一愣，連忙說：“大人，晚安。”
他靜靜看我一眼，說：“晚安。”
有一人家上墳，在山林中發(fā)(fā)現(xiàn)(xiàn)一死尸，嚇得趕緊到衙門報(bào)案。
我到現(xiàn)(xiàn)場一看，尸體的衣服被人扒光，面目完全被毀，尸身已開始腐壞，尸體上蠕動著密密麻麻蠅蛆，散發(fā)(fā)著惡臭。我把那蠅蛹連同蛆蟲一起放在金屬平盤上，我和站在一旁的李知說：“尸體暴露在室外，蠅蟲會在短時(shí)間內(nèi)(nèi)蜂擁而至在尸體上產(chǎn)(chǎn)卵，卵會在一日之內(nèi)(nèi)孵化成蛆蟲，接著它們以尸體為食，約過五日蛆蟲便會變成蠅蟲，破蛹而出，蠅蟲又會在尸體上產(chǎn)(chǎn)卵，以此類推，周而復(fù)始，直到啃食完尸肉。我剛才查驗(yàn)，這個(gè)尸體雖然腐敗嚴(yán)重，但尚有皮肉，而且我發(fā)(fā)現(xiàn)(xiàn)這些蠅蛹顏色較淺，我猜測這些蛆蟲只化出了一次蠅蟲，尸體上的蛆蟲雖然胖碩，但體長尚短，生長不會超過兩日。產(chǎn)(chǎn)卵不計(jì)，孵卵一日，啃尸五日，化蛹四日，第二輪生長至多兩日，我算一算死者至今已死亡十二日左右。”
我來到尸體頭部，將整顆頭骨抱在手中，“顴骨很高，應(yīng)(yīng)為方臉。”
我小心檢查死者的雙手，手掌腐爛嚴(yán)重，仍留下了兩個(gè)完好的手指，我拿過來一小罐朱砂墨，用毛刷輕輕在尸體指尖刷拭，再用薄薄的宣紙拓下，我將拓本小心翼翼的貼在仵作格錄中的“指印”一頁。我說：“死者手掌雖然腐爛，但左手手背有一處并不是腐爛或者被蠅蟲啃食造成的，應(yīng)(yīng)該是被人挖去了一塊皮肉。”
我又用耙子撥開腐肉，直到死者的骨盆清晰可見，我仔細(xì)觀察說道：“這是個(gè)男子，年紀(jì)約在三十五歲左右。”隨后我又扒開死者的四肢骨骼，我說：“左腿有骨折的舊傷。足部關(guān)(guān)節(jié)(jié)磨損嚴(yán)重，必定是有步行的習(xí)慣。”
李知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兇手把死者的衣服扒掉，臉面毀掉，很可能是害怕有人會認(rèn)出死者的身份。”他轉(zhuǎn)(zhuǎn)頭對老余說：“去查一查，方臉，左腿有骨折舊傷，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的男子，他左手手背可能是有胎記或者有特別之處容易讓人能識別其身份，失蹤了大約十二天左右。”
“是。”老余連忙一溜煙的跑了。
我說：“兇手應(yīng)(yīng)是一刀捅在死者的腹部，又用石塊砸毀了他的面容，死者流血過多死亡，可是從發(fā)(fā)現(xiàn)(xiàn)尸體的這個(gè)地方來看，這里的血量完全不夠，應(yīng)(yīng)該不是兇殺的第一現(xiàn)(xiàn)場。”
我用鑷子夾起一根細(xì)小的草葉，說道：“我在死者頭發(fā)(fā)里發(fā)(fā)現(xiàn)(xiàn)了這種草葉。”李知湊近仔細(xì)觀瞧，我道：“這種草喜陽，只長于陽光充足的地方，這個(gè)地方卻是在山陰處，長年不見陽光，我看了一下這周圍并沒有這種草。而且，近來天氣悶熱，無風(fēng)，這草葉怎么會夾在死者的頭發(fā)(fā)里呢？或許有這種草生長的地方才是案發(fā)(fā)現(xiàn)(xiàn)場。”
李知說道：“喬仵作，你把這種草的樣子畫出來。”
“好的。”
我拿出紙和炭筆，憑著記憶畫了一個(gè)大概的樣子，然后遞給李知。
他將畫交給衙差小王，吩咐道：“去這座山的陽面找一下，看看有沒有這種草。”
“是。”衙差小王領(lǐng)(lǐng)命而去。
做完這些，我用衣袖擦擦額角的汗珠，說道：“目前查到的就這些，等把尸體搬回去，我再看看會不會有其它發(fā)(fā)現(xiàn)(xiàn)。”
我開始收拾工具，有衙差收拾尸體的事，李知看著我，說：“喬仵作，你應(yīng)(yīng)該找個(gè)助手，哪怕只是幫忙遞個(gè)工具，做個(gè)記錄也好。”
我說：“大人，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沒有人愿意干這個(gè)活兒。”
李知問：“喬仵作干這個(gè)活兒難道是因?yàn)樵敢猓俊?p> 我覺得他問這個(gè)問題好笑，沒忍住就真的笑了出來，他看著我，臉上一僵，我于是慢慢收斂了笑意，說道：“若能選擇，我愿意是個(gè)男子，可以戰(zhàn)(zhàn)場殺敵，建功立業(yè)(yè)。若不能讓我選擇性別，我愿意是個(gè)小家碧玉，有雙親呵護(hù)，有兄長疼愛。可是我沒有這樣的選擇機(jī)會。我是個(gè)孤兒，乞討為生，若不是跟著師父當(dāng)這個(gè)仵作，我大概就會被拐子賣進(jìn)青樓淪為娼妓，或者賣給什么人家當(dāng)奴婢。仵作身份雖低賤，但在我看來，總要好過強(qiáng)顏歡笑，被萬人糟踐的娼妓，總要好過如牛馬貨物一般任由主人使喚、處置的奴婢。仵作雖被人厭棄，但同時(shí)人們也害怕仵作，我寧愿被人怕，也不愿被人欺。我當(dāng)這個(gè)仵作，不是我愿意，只是下下選中的優(yōu)(yōu)選罷了。”
我想到與他推心置腹的說這些我也是挺可笑的，他那樣出身高貴的人，可以談抱負(fù)，談追求，談野心，而像我這樣的人，談活著，都已經(jīng)(jīng)拼盡了全力，我不由得又笑了笑，背起仵作的工具箱，轉(zhuǎn)(zhuǎn)身隨著抬著尸體的衙差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