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佳原打算干滿一年的正主任再離開,但現在父母亮了綠燈自己又向他表明了立場,一年不得不縮至幾個月。辜負了領導的信任她深感愧疚,因此當春節過后院部推薦她作為院里90后青年干部的代表參加喜迎二十大局系統8090展風采活動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事實上她是院里唯一的90后干部。她需要作五分鐘的演講或者講述,可以配背景音樂或者PPT,她沒有特別突出的事跡可供細述,因此只能泛泛而講,配樂還是配圖待定。活動定于三月中旬舉行,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準備。參加過全國外語演講大賽、國際大學生辯論賽和聯合國大會同傳的她對于登臺本身并不感到恐懼,她擔心的是自己的表現無法達到臺下觀眾對于肖煜老婆的期待值,她怕自己讓他們覺得他的眼光不怎么樣。
活動當天聞院和羅院都去了,局里要求分管領導和單位主要負責人都參加,但很多單位的一把手并未到場,因此羅院在臺底下一坐她壓力倍增。她抽到第五個上場,雖說活動只展風采不評名次前面四位還是多少表現出了緊張,這讓她找回了點自信,但真正讓她進入狀態的是她自己的演講稿。登臺后不久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展示的不是她的個人形象而是她對這個時代的呼應,不管觀眾怎么想她相信自己,她遇到了一個好時代,相信在場的人都感受得到。
“2008年《關于全國博物館、紀念館免費開放的通知》下發,文化惠民的種子被播下,隨后的十多年間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這棵樹開枝散葉不斷成長——更多的人到博物館來,更多的博物館通過各種方式到群眾中去,公眾參與博物館的熱情空前高漲,館民互動的廣度和深度迅速拓展,文化的凝聚力和塑造力日益提升。身為一名文博工作者,身為中國智慧的見證者,我真切地感受到新時代中國文旅事業蓬勃向上的活力,這種力量激勵著我在本職崗位上不斷學習不斷積累最大地發揮自身的價值。在九年的實踐中,我逐步摸索出了一套適合自己的工作方法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她將自己的兩塊工作——宣傳推廣和志愿者管理——提煉為“用心用情講好中國故事”和“盡心盡力凝聚中國力量”,有那么點拔高,但工作她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再微小的努力也是在為文化強國貢獻力量。局領導在總結講話中對所有人的付出都給予了肯定,這次活動算是為她一個階段的職業生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分隔符)
“又到了周末,忙了一星期的烏拉龜難得不用加班,‘天氣這么好為什么不去外面走走?’他心想。想到做到,不一會兒咱們的大探長就坐地鐵來到了南童老街。他叼著心愛的煙斗在老街上溜達,逛逛店鋪看看古井,一晃就到了中午。烏拉龜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他見前面有家餐館就走了過去,進去一看,不大的店里只剩下一個空位,他想來都來了就湊合著和其他三位客人拼桌坐了。
烏拉龜點了碗肉絲面,等面的時候他拿出手機看起了新聞,同桌的三只浣熊似乎沒把他當外人繼續聊他們的——”
小女孩在臺下大聲念著旁白,臺上小男孩在變換著背景的銀幕前表演著,他走進一扇布景門推倒了布景墻,一張坐了三人的方桌呈現在觀眾面前,與此同時臺上的燈光聚集到方桌處。
胖“浣熊”:“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本來還以為是什么寶貝結果什么也不是,買了那么多古董還是被人騙了。”
瘦“浣熊”:“會不會鑒定錯了?”
胖浣熊:“我還希望錯了呢,但是人家非常肯定,不是北宋也不是南宋,錯了賠我們錢。”
不胖不瘦的“浣熊”:“不是宋代那是什么時候的?”
胖“浣熊”:“說是民國時候的高仿。”
烏拉龜:“請問你們為什么會覺得東西是宋代的?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偷聽你們說話。”
胖“浣熊”:“沒關系,大家能坐在一起就是緣分。我看你像個文化人,要不你也幫我們分析分析?”
烏拉龜:“行啊,你說來聽聽。”
胖“浣熊”:“是這樣,我的老父親不久前因為意外過世了,臨死前只說了兩個字,‘書架’。我和我的兩個哥哥就去了父親住的老房子,我們在書架上找啊找……”
燈光從方桌移到了舞臺的另一側,準備就緒的小演員們開始將胖浣熊的回憶情景再現——他們在一本書里找到一張銀行保險箱的租用單,他們拿著單子去銀行想看箱子里有什么,銀行讓他們先去公證處辦手續,辦完手續他們又來到銀行,終于他們看到了存在436號保險箱里的東西,一只青釉瓷碗和一張寫著「430宋?」的字條。
臺下坐著家長和指導老師,這是明天下午公演前的最后一次排練。南童老街新推出的“少兒戲劇夏令營”計劃在暑假期間舉辦四場“烏拉龜探案”,她和駱思潔輪流寫故事,和明城館在“少兒劇場”上有過合作的三位汕海戲劇學院的學生繼續將這次活動作為他們的社會實踐項目免費助力。這是第二場,她寫的故事叫《保險箱里的秘密》,講的是烏拉龜利用吃飯的工夫破獲了一起倒賣文物案——原來字條上的「430」不是寫得過于潦草的「436」而是指公元430年,「宋」指的是南朝的劉宋不是眾所熟知的大宋,替胖浣熊兄弟鑒定瓷碗的古玩攤販串通文物鑒定專家謊稱瓷碗是贗品低價購入高價轉手,最后經權威機構鑒定瓷碗為三級文物兩個騙子雙雙獲刑。和駱思潔的那些推理小說相比烏拉龜的案子都是“直腸子”,但這些故事的重點在于科普,《保險箱里的秘密》會向小朋友簡單介紹南朝歷史同時普及《文物保護法》常識。案子雖然簡單但準備工作并不輕松,演員、臺本、布景、道具、服裝、燈光、排練一堆事,兩個星期籌備一場演出勉強夠用,雖說有文化公司幫襯她也忙跟陀螺似的,要不是孩子和家長們參與熱情高漲她早就打退堂鼓了。一開始她擔心上座率,后來一位媽媽點醒了她:“有我們這些家長在還怕沒有觀眾?”的確,孩子們就是來過把戲癮,而孩子開心家長就高興,能讓大家伙快樂就算“票房”慘淡她也忙有所值。
“喂,駱佳,東西到了,你在哪?”
司機汪師傅的電話把她從劇場里叫了出來,熱浪瞬時將她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她蹬著腳踏車回到了村委會。院里送來了電腦、圖書和文具給村里,捐贈儀式明天下午舉行,羅院出席。作為駐村指導員為村里謀福利是她的分內事,除了爭取物資她更要策劃文化活動,按著她排的初步計劃,除了七、八兩個月每月固定一次“流動博物館”進村、一次少兒探索體驗活動、一次文化講堂、一次便民服務,七、八兩個月推出“戲劇夏令營”和便民服務,除了“戲劇夏令營”其他活動都由院里的志愿者主導。三個月下來活動受到了村民的歡迎也替南童老街吸引了一些常客,她的“指導”工作也算小有所成。
和村委會的工作人員一起卸完貨后她把汪師傅帶進了辦公室休息。
“待遇很好嘛,”汪師傅接過她給的礦泉水說,“一人一間。”
“哪有,指導員都用這個辦公室,兩人一間。”
“別的單位過來的?我還以為一個村就一個指導員。”
“鄉村振興方方面面,人家都比我專業,我就是靠院里的資源搞點活動。”
“活動好啊,沒有活動文化送不出去。”
“他們的老街環境和設施都很好就是差點人氣,現在要想辦法把名氣打出去。他們打算聯合一些機構做點活動,也想和我們長期合作,‘南童老街×明城博物院’‘南童老街×啥啥’,這種。”
“好啊,不過我聽說你要走了?”
“沒有我也能合作的。”
“駱佳——”田主任跟著自己的高嗓門走了進來,“喲,有客人啊。”
“我們單位汪師傅,幫我把捐贈物品送過來。我們田姐,辦公室主任。”她兩頭介紹說。
“哦呦,謝謝謝謝,辛苦了,這么熱的天。”田主任使勁握了握汪師傅的手。
“沒事沒事,應該做的。”
“找我有事?”她問田主任。
“哦,下午開會研究一下‘十星戶’創建的事,齊書記讓你也參加。”
“幾點?”
“暫定兩點,主要是齊書記現在在外面開會,看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到時候叫你。”
“行。”
“汪師傅中午一起吃點?我給你再拿個卡過來。”
“沒事,我一會兒過去拿。”
“也行,那你們聊。”
田主任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汪師傅接著之前的話題笑瞇瞇地說:“人往高處走啊。”
“什么高不高的,就是集合過日子。”她假裝無奈地說。展風采活動后不久全市新一輪農村工作指導員選派工作啟動,局系統2個名額1個給了院里,她向領導推薦了自己,這樣一來院里能有個過渡期安排她的“接班人”她也能在走之前再為單位出點力。派駐村在明城的大市范圍內,來去方便吃住也習慣,真不是什么苦差。
“小日子最重要,領導都說了,‘千頭萬緒的事說到底是千家萬戶的事’,是不是?下
家找好了?”
“沒有,哪那么容易找。”
“你不找也行。”
“那不行,領導也說了,‘飯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中’。”
“你不怕沒飯碗。”
“托你吉言。”
“平時住宿舍?”
“嗯,一周回去一次。”
“一年?”
“到明年4月。”
“很快的。”
“是呀。哎呀,天太熱了,要不然我帶你到處走走。”
“我上次來的時候步行街還沒弄好,真的是老街,破破爛爛的。”
“變化很大吧?”
“開過來都不認識了。”
坐她對面的指導員推門走了進來,看到汪師傅說“喲——”
“單位同事。”她對他說。
“你好。”他對汪師傅說。
看汪師傅的表情她不用向他介紹“我老公”了。他走到辦公桌前放下了雙肩包,轉身從地上的紙箱里拿了瓶礦泉水背對他們喝起來。
“差不多了,我回去了。”汪師傅說。
“吃了飯再走,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個飯卡。”
“不吃了不吃了,你們吃。”
“你帶同事去吃飯,幫我打一份回來,我還有點事。”他對她說。
她拿來了機動飯卡,他拿出了飯盒,三人一起去了食堂。他一走汪師傅就問:“你老公也坐辦公室?”
“啥意思?”
“他們說他在這里上課,他也是指導員?”
是的,他是文藝指導員,鎮里和汕海音樂學院合作推出了一個“鄉村音樂課堂”項目,學校會派駐村教師三個月一輪在老街上開設公益音樂課,一周三次,面向游客和村民,他主動要來,不過他只能來一個月一周上兩次,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聲樂老師,正幫著村里組建合唱團。
“你們這是開夫妻老婆店了。”
也可以這么說吧。
送走了汪師傅她回到辦公室,飯他已經吃完了飯盒他等著她來洗,理由是感謝他主動讓出飯桌。
“我發現你越來越懶了。”
“我會想念你幫我洗碗的。”
“我會想念你自己洗碗的。”
過了明天他就要走了,先是在國內彈幾場在然后繼續出國彈。好在國家優化了防疫措施他中間也能回來了——帶著一堆臟衣服回來。以前有畢媽替他清理,現在這個過渡經紀人他不好意思跟人開口,平時沒辦法只能自己動手,眼看快回國了他開始為她攢要洗的衣服,滿滿都是愛。
她洗了飯盒回到辦公室,他放下手機說:“正好,顧老師愛人帶孩子下午過來,他請我們晚上去隔壁村他朋友開的民宿吃飯。”
“又要騙我去干嘛?”她把飯盒晾在他的辦公桌上,自然風干多衛生。
“我要是騙你就換個理由了。”
“那不一定,兵不厭詐。”
“是真的。你下午干什么?”
“開會,你呢?”
“合唱團排練我給他們伴奏。你這邊結束了給我電話,我先過去了。”
“說真的,該帶的都帶了?”
“帶上你就齊了。”他戴上墨鏡走了出去。
“中午不休息啊?騎慢點,別把鞋蹬飛了!”
要不是他把驅蚊水錯拿成酒精他安排的驚喜不至于變成血淋淋的教訓。他提前在山上支好了帳篷,還準備了爐具用來煮咖啡熱罐頭,還有折疊椅——他想和她一起看七月二十號的日出,因為這一天的存在他的人生變得不同。她很感動,但蚊子不懂浪漫,甚至埋伏在帳篷里搞突襲,一晚上又熱又癢她欲哭無淚,最后蚊子都飽了他們總算有了點喘息的機會。她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醒,他一個人看了日出。慘痛的經歷。
(分隔符)
齊書記兩點多才從鎮里回來,他們的會開到五點多,一字一句反復研究確定了“十星戶”的內容和評選規則,讓她協助宣傳動員工作。“愛黨愛國”“誠實守信”“尊老敬老”“和諧互助”“崇文重教”“移風易俗”“勤勞致富”“勤儉節約”“低碳環保”“整潔有序”十項內容基本概括了近年來美麗鄉村文明鄉村建設的要求和成果,貼近實際,有助于激發村民的參評積極性。針對每顆星設置了評選標準,例如“和諧互助星”既要家庭和睦又要鄰里團結。村民可以申報單項也可以多項,鼓勵一次性申報十星,她覺得每戶保底一星——“愛黨愛國星”。會上就評選方案的文字表述充分征求了她的意見,齊書記讓她正式發文前再幫著把把關,文字的事可大可小。下了會她電話他說結束了,他讓她回宿舍換身衣服。
“這么正式?我沒有晚禮服。”
“把你那牛仔褲換成裙子就行。”
“麻花辮要拉成直發嗎?長發飄飄。”
“你飄給誰看。”
顧老師和家屬先過去了,他們連問路帶開車花了二十來分鐘摸到了山間別墅,地方不太好找但景色是真美,青山環繞,門口一大片草地,支帳篷,放餐桌,做露天影院,用途無限。顧老師帶他們穿過通透的玻璃大廳說餐廳更美能看到瀑布,不過最近高溫水流小了很多,餐廳外面的無邊際泳池就在懸崖邊上,他們要不要下水試試?
“Après vous。”他說。
“說定了啊。”
“來的人很多吧。”她問。
“這里還沒開業,桃嶺那邊也有一家,去的人很多。”
“那家也是你朋友開的?”
“你去過?”
“去過一次,海鮮特別新鮮,全是活的。”
“是吧?我朋友的老丈人做海鮮生意的,近水樓臺,我說你們太幸福了,他說他們已經吃膩了。”
“海鮮圍城。”他說,“那是他們?”
透過餐廳的玻璃墻能看到泳池邊觀景露臺上的三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大人在說話,孩子打打鬧鬧,四周山樹蔥蘢,一掛水流懸在對面的崖壁上,都在無限好的夕陽里。
“我內弟和弟妹也來了,剛結婚,算是度蜜月。”
這么說孩子不是趙子翔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有個姐姐。
不敢說他化成灰她也能認得他,但現在她認出了他,他一直都說不上帥,就是書卷氣很濃,也算是一種帥。說不恨他是假的,她竟然死乞白賴喜歡過這樣一個自私的人,他讓她感到難堪。
“人齊了,都進來吧,外面不熱嗎?”顧老師拉開玻璃門召喚家屬。
“我跟你說,這里比桃嶺那邊還要好,我們也在這里蓋座房子。”顧老師的妻子說。
“你籌錢你監工,我沒意見。”
“你老是這樣。”
“Surprise!猜猜誰來吃晚餐?”顧老師對弟媳婦說,完了又對他說:“她是你的粉絲。”
“很久不見。”趙子翔對她說。
她覺得在各自的家屬面前還是假裝初次見面為好,但既然他不想假裝她也只能說“很久不見”。
“你們認識?”顧老師問。
“我們是大學校友。”她說。
“趙子翔。”他和她丈夫握了手。
他的新婚妻子和她丈夫合了影。
大家在顧老師的引導下圍著長條桌坐下,兩頭坐老板和老板娘,顧老師一家坐一邊,他們夫妻和趙子翔夫婦坐另一邊,不算孩子剛好“男女男女”間隔就坐,丈夫在她左邊前任在她右邊。
“我看你現在挺好的。”趙子翔對她說。
“你回國了?”
“剛回來,有家公司給了我一個實驗室。”
“你也挺好的。”
“看來我那么做沒錯。”
“你們是同學嗎?”她問趙子翔妻子。
“他和我哥是同學,他們一起讀博。”
“你也在美國?”
“我讀碩士。”
“他追你?”
“我追他,哈哈。”
“他很難追,那個時候好多女生追他都沒追上。”
“你聽她瞎說,”趙子翔提高嗓門向妻子解釋說,“就她追我。”
“哈哈,我那個時候暗戀鋼琴家,他勸我找個實際點的目標,我說那就你吧。”
“她那個時候可傻了。”趙子翔說。
“是夠傻的,我那個時候去超市把別人看成了鋼琴家。”
“我也認錯過。”妻子說。
“更傻的是我一直覺得那個人拿了我的蘋果。當時他排在我后面付錢,我們的東西可能混一起了。”
“看到帥哥自己買的東西都不要了。”她的丈夫說。
“哪有?我當時沒在意后來才覺得像,不會真是你吧?”
“什么超市?”
“忘了。”
“不是你學校附近的超市?”
“不是,我那天騎著車瞎逛隨便進了一家。”
“我希望真的是我。”
“你們怎么認識的。”趙子翔問她。
“他來我工作的博物館參觀。”
“你現在在北江?”
“明城。”
“怎么又回去了?”
“怎么不能回去了?”
“去美國了嗎?”
“去什么美國?”
“我那時候說要去美國讀博你不是說你也要去嗎?”
“還記仇吶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我再和你一起去不合適吧?你和曹薇后來怎么樣了?”
趙子翔沒有回答,他們沒再交流,她的想象到此為止。她是真的對趙子翔沒有感覺了,但趙子翔并沒有嫉妒她找到了一個比他更好的,他屁也沒對她說也沒和她丈夫握手就給了她一個白眼,好像當年是她為了傍大款背叛了他。她想象他用這個眼神掩蓋他的失望,她想象她英勇反擊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但她的不快并未因此得到釋放。假裝不認識了就算了還要羞辱她,他以為她還是那個只配跟在他后面看他臉色的傻子?他不僅讓她感到難堪還讓她覺得憋屈,她的恨不斷升級卻無處發泄,沒等上菜她已經飽了。上菜了趙子翔推薦自己的妻子試試這個嘗嘗那個演得不亦樂乎,說不上過但她看著很假,更何況他把她的丈夫映襯得像個木頭人。
“他平時也這樣?”姐姐問弟妹。
“對啊。”妻子像個單純的人,挺漂亮。
“你們是同學嗎?”她問妻子。
“不是,我們在聚會上認識的。”
“你也在美國?”
“嗯。”
“也是讀博?”
“我讀碩士。”
“他追你?”
“嗯。”
“誒,你怎么知道他們在美國?”顧老師問她。
“你不是說他們剛從美國回來嗎?”
“我說他們剛結婚。”
“那我聽岔了,歪打正著。”
“她前男友去了美國,她一直惦記著人家。”她丈夫說。
“人家都結婚了還用得著我惦記?”
“沒惦記怎么知道他結婚了?”
“吹進我耳朵里的。”
“我得感謝他,他要不是個渣男就沒我的事了。真的,她前男友特別混,腳踩兩條船,我做夢都想揍他。”
“你怎么把一杯都喝了?”
“一會兒你開。”
“不是誰開的問題,你怎么就不知道控制?”
“他不能喝酒嗎?”坐她丈夫另一邊的老板娘問。
“不能,一喝就亂彈琴。”
“我家這個也是。”顧老師妻子說。
“都一樣。沒事,晚上就在這里休息,房間有的是。”老板娘說。
“你看那是什么?”她丈夫指著趙子翔杯子里的果汁問她。“你怎么不喝酒?”他又問趙子翔。
“我不能喝酒。”
“你看!還說我不能喝。”
“能喝,你最能喝,來,喝點白的。”她從餐車上拿了瓶礦泉水倒滿了他的紅酒杯。
他沒有反對,說:“我說你前男友你別躲,都是事實。”
“什么前男友,人家根本沒把我當女朋友。”
“他也沒說你不是,都已經看上別人了他也沒說你不是。”
“因為他沒說我是所以他不用說我不是。”
“那他為什么騙你?他說回老家了其實在圖書館和別人約會,要不是她碰巧看到了她還不知道。你說氣不氣人?”他讓老板娘評理。
“怪我沒眼力見,看不出人家不喜歡我。”
“他對你橫眉豎眼了?”
“沒有。”
“愛理不理?”
“沒有。”
“那就是他裝得好,不是你沒眼力見。”
“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你不好嗎?”
“還差一點。”
“一點什么?”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知道他北江大學出來的念生命科學比你大點但你沒告訴我他叫什么,不知道名字我沒法把他從我的意識里清除出去。”
“你又不是驅魔要什么名字?”
“他就是我的心魔。”
全桌人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沉默,他一氣喝完了礦泉水半起身去拿紅酒瓶,她攔住了他:“你怎么回事?”
“我給大家敬酒。”
她拿起酒瓶替他倒了半口酒的量。“敬吧。”
從老板娘開始。“我們漂亮的女主人,還不知道您怎么稱呼?”
“我姓詹,詹天佑的詹。”
“Enchanté。”
老板娘也和他拍了照回頭打廣告用,他溫文爾雅完全不像受酒精支配。她拿著酒瓶跟在一邊,顧老師,兩個小妹妹,顧太太,孫老板,到了他的粉絲。
“我去下洗手間。”趙子翔對妻子說。
“你們還回美國嗎?”他問妻子。
“不回了。”面對自己的偶像妻子沒有之前放松了。
“你們在哪個城市?”
“汕海。”
“你們都在汕海工作?”
“對。”
“你做什么?”
“室內設計。”
“你丈夫呢?”
“他在……醫藥行業。”
“很好啊,大家都在汕海,以后還能再聚。你叫什么?”
“聶依。”
“祝你幸福。”他舉起酒杯認真地對她說。
趙子翔還沒回來,他問妻子她丈夫叫什么。
“他姓趙。”
“趙什么?”
妻子猶豫了。“沒那么巧吧?”她膽怯地問。
“什么沒那么巧?”
“趙子翔,”顧太太大無畏地說,“我弟弟叫趙子翔。”
“趙子翔——祝他一切順利。”他對著其他人把酒喝了。
他們回座后不久趙子翔回來了。“抱歉抱歉,”他拿起自己的果汁走到他們面前說,“我以果汁代酒敬你們,生活愉快。”
她剛要起身被她丈夫按住了,他拿起她的果汁對趙子翔說:“你也是。”
前男友這道菜算是吃過了,晚餐繼續。她說不上開胃但比之前有了食欲,她丈夫也活躍了不少,問了主人特別是近旁的女主人很多開民宿的事,也許酒精對他還是有些影響的。他自稱千杯不醉但平時滴酒不沾,也就是在見家長和她生日的時候喝過一點,喝完臉沒紅舌頭沒大看不出變化。他說不喜歡讓人聞到他的口氣里有酒氣,今晚他加起來喝了得有一杯,口氣里的酒氣是逃不掉了,她有些替她擔心女主人能不能聞到會不會介意。她給予他們的關注似乎被顧太太誤會了,后者對她笑了笑,好像在說“沒辦法”。她們四目交匯的一瞬顧太太來不及調整的眼神無疑是輕蔑的,和她弟弟給她的白眼很像,飽含對她的不滿。
(分隔符)
其他人留宿他們回去,“開車小心”,其他人叮囑他們。上了車她意識到這句話有多重要,她從沒有在晚上開過山路,而且她高度懷疑自己還能找到回去的路。
“你記得怎么走吧?”她問他。
“好像記得,”他說,“應該能想起來。”
車燈劃破黑夜的胸膛為他們開出一段段陌生的路,他很快發現看不到全景他的記憶睜眼瞎。
“應該是這里拐彎。”他說。
“能把應該去掉嗎?”
“這里拐彎。”
“萬一是前面拐彎?”
“能把萬一去掉嗎?”
她聽他的右轉,車燈照出路兩邊的菜地,來的時候他們也經過了菜地,也許方向是對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趙子翔?”她問他。
“我對你的前男友很好奇打聽了一下。還真有那么巧的事。”
“你沒看到他看我那眼神,好像我有多對不起他似的。”
“我一開始不能確定后來看你的表情知道沒跑了。”
“我還真傻,因為這種人對你疑神疑鬼。”
“所以就算不為你我也要為自己出口氣。”
“會不會影響他們的感情?”
“他們的感情本來就建立在謊言上。”
“我們的建立在這樣那樣的烏龍上。這條路好像不對。”
“再往前看看。”
再往前一邊的農田變成了山體。她停下車說:“肯定不對。”
“讓我想想。”
“你來的時候不記路嗎?”
“憑什么非得我記?”
“我本來就是路癡。”
“路癡是因為你不用心。”
“我不用心是因為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是因為你想偷懶。”
“你要是個陌生人我敢偷懶嗎?”
“我要是陌生人你就不該坐在車上。”
“那不一定,萬一人家認得路。”
“也不會把驅蚊液拿錯。”
“你知道就好。”
他打開車門說:“我下去看看。”
“能看出什么來?打110吧。”
“打110你也得告訴人家你在哪。”
“把從花居出來后走的路線說一下,應該能找到我們吧?”
“那還不如打給顧老師讓他來救咱們。”
“早知道就住一晚了。”
“行啊,開回去找你的趙子翔去。”
“你還說!”她打了他一下。“你再說你再說——”她又追加了幾下,不是真的怪他就是撒嬌會上癮。
他等她收手后說:“你在車上等著。”說完下了車。
她關掉引擎也下了車,他從后備箱里拿出手電筒,打開還能用。“我擔心你不能按原路開回去。”他拉上她的手說。
“說你自己。”
他關了手電讓月光引路,后者雖然微弱但把他們的視野從手電光束的限制中解放了出來,似乎能看見更多,盡管四周還是黑茫茫一片。她聽著他們的腳步聲貼著他走,不敢說話怕會聽不到危險靠近,前無車后無人但她總覺得有人在看著他們。
“越走越遠了,回去打110吧。”她小聲說。
“110這里就能打。”
“那我打了啊。”
“快到了。”
“到哪里?”
他沒有回答。
“你想把我賣了?”
“買一送一,我當贈品。”
“你真好。”
“到了,這里上去。”
他又開了手電,她順著光束看見一條上山的路。“不能在平地交易嗎?上去了不還是要下來?”
他拖著她開始往上走,路兩邊交錯放了露營燈,數著數著她忘了數。這回和上次不一樣,沒有現成的臺階要沿著前人的足跡走,大部分地方尚能下腳但有幾處實在是陡,要不是有他拉一把她只能靠爬。大晚上的登山就算了難度還不小,真正的他莫不是個神經病?
“燈誰放的?”她問他。
“村里人。”
“上次幫你支帳篷的人?”
“這地方也是他們推薦的。”
“準備了多久?”
“就今天下午。”
“挺會裝,還故意問路。”
“沒裝,路我真不熟,就是無意間認出了那個岔口,發現這里和那邊順路。”
“然后就故意把我帶偏?”
“給你個驚喜。”
“你管這個叫驚喜?”她指著上次的那頂帳篷喘吁吁地說。
“我帶驅蚊液了,這個野營燈也帶驅蚊功能。”
“還看日出?”
“你不想和我一起看日出?”
“想,但是不能等天涼快點嗎?”
“天涼快了我不在了。”
她打開折疊椅坐了下來。“你就是不想留下敗筆。”
“我不想給你遺憾。”
“這不是什么需要限期整改的問題,沒人問你責。”
“我過意不去。”
“我又不是外人。”
“所以我希望以后只要日出你都能想起我。”
“那也不用急著——”她的心頭一震,“出什么事了嗎?”
“我大概率會比你先走,所以總會有我不在你身邊的日出。”
“出什么事了?”
“我想和你體驗特別的事留下特別的回憶。”
“我不要回憶。”她的眼淚快下來了。
“我也不想比你先走。”
“還有多久?”
“五六十年?”
她仰起頭讓眼淚和鼻涕回流。他打開另一把折疊椅和她并排坐下,“你就不能盼我點兒好。”
“越是特別的回憶越讓人痛苦。”她說。
“那你就記著我有多自私,大熱天的晚上拽你爬山露營,就因為我有強迫癥。”
“你也記著我猶豫了很久才愿意跟你去汕海。”
“其實也不是很久,我們才結了一年的婚。”
“之前的也算。”
“之前的我忘了。”
他們看見月亮從云中鉆了出來,黑夜被鍍上了一層銀色。蟲兒低鳴,露營燈默默守護著他們的安寧,防蚊功能似乎不是智商稅。
他說:“你可以做我的經紀人。”
“我做你的經紀人那畢媽做什么?”
“他做別人的經紀人。”
“我不想搶他的飯碗也不想砸了你的飯碗。”
“你可以的。”
“你把經紀人的工作想簡單了。”
“世上無難事除了數理化。等這里的工作結束了你先和我們一起到處走走感受一下,你要是真沒興趣我也不勉強你。”
“我不想剝奪了你的私房錢自由。”
“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是不是知道我有空窗期?”
“什么空窗期?”
“裝。”
他沉默片刻問:“你打算做什么?”
“去博物館當志愿者,做你的演出跟班,順便考察一下國外的博物館,等證到手了哪家館招工了去應聘。”
“你那么喜歡在博物館工作?”
“老實說我有點私心,博物館里沒那么多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大家來博物館工作就算不是因為熱愛文化也不可能是為了出人頭地賺大錢,工作氛圍相對單純,都挺佛系的。”
“你做的開心就好。”
“不用替我操心。”
“做文化的經紀人?”
“做文化遺產的經紀人。”
太陽躍出地平線的那一刻她對即將到來的生活充滿了期待。懷疑過去了,猶豫結束了,她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因為她活著。只要活著,心態擺正了沒什么過不去,就比如她下車的時候沒拿包也沒鎖門和他在山上深情地坐了半天才想起來。一輛車一張身份證幾百元現金,沒了都能再有,沒必要為了這些身外之物上山下山來回折騰,萬一出點事因小失大。再說這一帶民風淳樸就算有人路過也未必會去拉車門。
“萬一真有人路過,萬一那人好奇心重上去查看,萬一他以為我們出了什么事報了警,萬一我們剛睡下警察來了電話。”
“你就是心疼你的車。”
“你要真坐的住那就當沒這回事。”
“那算違章停車吧?”
于是他們打著手電下了山,車好好的,比他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