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笛在燕十七掌心留下菱形的壓痕。
五更的梆子聲從地面傳來,經過三層夯土與青磚的過濾,鉆進地牢時已變成垂死者的嗚咽。燕十七數著氣窗外的星子,白伶留下的沉水香還纏在他潰爛的傷口上,像條看不見的毒蛇。
“十七郎。“鐵鏈突然被人拽動,獨眼看守老趙的臉出現在柵欄外,“王爺賞的。“
半只腐鼠被鐵鉤推進牢房。燕十七盯著鼠尸腹部整齊的刀口——那里本該有顆膽囊,是斗奴們相傳能暫時麻痹痛覺的秘藥。現在切口邊緣泛著詭異的靛藍色,與白伶銀簪上的淬毒如出一轍。
地牢深處傳來琵琶聲。燕十七的脊椎突然竄過一陣戰栗,他聽見《郁輪袍》的第三疊,這是今晨白伶在斗場高臺上彈過的曲子。但此刻弦音里藏著某種錯亂的節奏,像用摩斯密碼敲打的電報。
當啷一聲,某塊松動的青磚從墻根掉落。磚后露出半張孩童的臉,右眼蒙著白翳。
“阿姊說你會讀《孫子兵法》。“男孩的聲音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沙啞,他左手指節布滿琴弦割傷,“我是白小郎。“
燕十七的鐐銬嘩啦作響。三年前某個雪夜,他在死斗中擰斷過某個吐蕃力士的脖子,那人臨死前念叨的也是“白小郎“。此刻男孩從磚縫推來一卷《李衛公問對》,書頁邊緣密密麻麻綴著蠅頭小楷。
“仙圜地底有東漢廢冢。“男孩的獨眼在黑暗里泛著磷光,“阿姊用琴音測出空腔方位...“他的話被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切斷。燕十七迅速將書卷塞進腐鼠腹腔,老趙的燈籠已經照到轉角處。
燈籠光掠過地面的瞬間,燕十七看清男孩耳后的三顆痣——與白伶同樣的北斗狀排列。老趙的靴底碾碎了一只潮蟲,再抬頭時,墻洞只剩下一縷掛在磚茬上的雪青色絲線。
“吃啊。“老趙用刀鞘戳那腐鼠,“王爺特意吩咐的。“刀鞘包銅的頂端沾著新鮮血漬,燕十七嗅到白小郎獨有的沉榆香氣。他抓起鼠尸連骨帶肉嚼碎,鎖骨處的傷口突然涌出黑血——這是白伶金瘡藥在逼出體內余毒。
黎明前的黑暗最濃時,琵琶聲戛然而止。燕十七摸出骨笛就著氣窗微光細看,發現笛管內側除了地圖,還刻著極小的《璇璣圖》,某個“燕“字被朱砂點了出來。當他無意中按住笛孔第三孔時,一截薄如蟬翼的刀片突然彈出,上面淬著幽藍的毒。
地牢突然劇烈震動,碎石灰簌簌落下。燕十七聽見地面傳來整齊的踏步聲,還有齊王特有的、帶著金玉相擊之感的笑聲。某個重物被拖行而過,在青石板上刮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準備準備。“老趙扔來一套新麻衣,“王爺要辦洗塵宴。“他嘴角沾著胭脂,衣領里露出半截雪青色衣帶。燕十七穿衣服時發現麻衣內襯用血畫著簡易地圖,某條暗道旁標注著“乙巳年三月十九“——正是今日。
當燕十七被鐵鏈牽著爬上地面時,滿月剛好卡在仙圜的飛檐之間。回廊的燈籠全換成了慘白的喪燈,某個剛被處決的奴隸首級掛在檐角,凝固的血滴在燕十七額頭上。他舔了舔,嘗到蜂蜜和砒霜的混合味道。
洗塵宴設在堆錦樓。燕十七跪在猩紅地毯上時,看見白伶正在屏風后調琴。她的指甲染成了絳紫色,腕間卻不見銀鈴。齊王斜倚在纏枝牡丹榻上,腳下跪著個渾身赤裸的吐蕃力士,那人肩頭烙著新鮮的“燕十八“字樣。
“聽說你識字?“齊王突然將冰裂紋茶盞砸在燕十七面前。瓷片飛濺中,燕十七看見盞底殘茶寫著“亥時三刻“的墨字。白伶的琴弦在這時斷了一根,余音震顫中,燕十八突然暴起,鐐銬直取燕十七咽喉。
燕十七側頭避讓的剎那,發現燕十八瞳孔里映著兩個齊王——真正的王爺正悠閑地剝著葡萄,而攻擊他的“齊王“仍坐在原處。骨笛在他袖中發燙,燕十七福至心靈地吹響某個音符,燕十八的攻勢立刻凝滯,鼻孔流出兩道黑血。
“好個《安魂引》!“齊王撫掌大笑,金鑲玉的護甲刮擦著案幾,“白大家教你的?“屏風后的身影微微一滯,燕十七聽見極輕的機括聲,三枚銀針從琴軫射出,釘死了正在抽搐的燕十八。
月光突然被烏云遮蔽。侍從們舉著火把進來時,燕十七注意到白伶的裙角沾著泥,而堆錦樓外的石階上有一串小巧的濕腳印——來自某個右腿微跛的孩子。齊王賜下的洗塵酒在銀壺里泛著珍珠光澤,燕十七仰頭飲盡時,嘗到了和白小郎身上同樣的沉榆香。
后半夜雷雨大作。燕十七被鎖回地牢時,老趙難得地給了條薄被。當閃電照亮氣窗的瞬間,他看見被褥夾層縫著張人皮,上面用銀線繡出完整的仙圜地宮圖。某個標注“丙丁火“的位置,畫著只振翅欲飛的燕子。
暴雨聲中,骨笛突然自己震顫起來。燕十七將它貼近耳畔,聽見白伶壓得極低的嗓音:“燕銜泥,子時。“幾乎同時,他鎖骨內的斷針開始發燙,某種被封印多年的記憶如潮水涌來——七歲那年,有個穿緋袍的男人將青銅燕子佩掛在他頸間,玉佩背面刻著“白敏中贈“。
地牢突然陷入死寂。燕十七意識到雨聲停了,這反常的寂靜中,唯有他心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響,像戰鼓,像驚雷,像某個被活埋者最后的叩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