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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以深愛度年華

第七十九章:愛他

且以深愛度年華 池城小陽 8311 2023-04-26 00:00:00

  “為了他。我答應(yīng)你,即便我有機(jī)會活著,也不會再去見他。我會永遠(yuǎn)離開長安,離開他。永世都不會回來。”若離堅(jiān)定給公主,許下承諾。目光如同夜空繁星般閃爍明亮。

  “你不愛他了嗎?”永寧并不回答那個(gè)問題,卻陡然倉促問了一句。眼神茫然。

  “我當(dāng)然愛他。但愛這個(gè)字,在艱難人世里,并不能支撐我們繼續(xù)(xù)走下去。有時(shí)候,我們要放棄。我那么多天在寺里,總是想佛為什么那么無情,總是高高在上看著別人在紅塵煎熬。后來,我才明白,佛不是無情,而是將自己的七情六欲都像種子一樣,撒在了世間。然后他就看著我們,像另一個(gè)他自己一樣,在愛恨紛爭里跋涉一生。”她還是維持著伸手的姿勢,說完這些。卻沒了旁的表情,平淡至極。“感情里,哪有什么對錯(cuò)輸贏。所謂愛恨,也只是拿起和放下的兩個(gè)借口而已。分的越清楚,到頭來只是傷的越徹底。如今,只是我愛他,所以比誰都更想他好好活著。”

  “我?guī)湍恪D吶鹵疇x至親,千刀萬剮。因?yàn)椋乙矏鬯!幣恢晃齙氖鄭齙匚兆×伺擁氖鄭嗷?yīng)允。在彼此對視那片刻光景里,她們給予對方勇氣以支撐著走完接下來的一程。

  臨走前,永寧回過頭,問了問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那人。

  “要是你活下來,離開長安會去哪里呢?”

  那人輕聲咧嘴一笑,扯裂了唇邊傷痕。卻還是顯得清麗動(dòng)人。

  “去,洛陽吧。”

  葉沐宸下令攻進(jìn)長安城的前夜,自己正同心腹在屋子里部署一切。忽地,聞見門外有人敲門。便警惕地應(yīng)了一聲。“誰?”

  “稟將軍,公主來了。”門被一下子推開,許久未見的妻子,直直地站在外面,身影被濃重的夜色包裹。他面上并未有太過的驚訝,甚至看不出表情。只是冷眼揮了揮手,讓眾人從屋內(nèi)(nèi)退出。永寧牢牢望著思念多日的丈夫,久別之后的再次重逢,她不愿再錯(cuò)過那人任何的情緒表情。

  “你來做什么?”沐宸悄然折起了泛黃的羊皮地圖,站起身。

  “來看看你。”永寧抿了抿唇,還是放下了臉面,才說道。

  “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終于抬眼看向妻子,目光卻比從前更冷。似雪如霜,波瀾不驚。

  “和你說笑呢,你竟還當(dāng)真。”女子眸里閃著微光,佯裝出欣悅笑意,暗地里卻是久違的苦澀涌上心頭。說著,公主從懷中掏出一卷圖紙,遞給了那人。“這是明日皇宮里的士兵分布圖,我從母后那里偷過來的。”

  “哦?”此時(shí)的他,臉上才有了些詫異神色忽地浮現(xiàn)(xiàn)出來。嘴邊卻還是對妻子習(xí)慣性地刻薄起來。“宮里謀反的是你母后,弟弟。這樣做,對你有什么好處。我又憑什么信你?”

  “沐宸,這圖紙是真的。我嫁給你這么久,何曾騙過你。”永寧走到那人面前,昂著頭,意氣慷慨地望著將軍。垂下了手,握緊那張圖紙。自從嫁進(jìn)了將軍府,自己終究是完完全全地掏出了心肝對待愛人。畢竟,那是自己迷戀了許多年的人。那個(gè)人,就是自己畢生的夢想。她一步步地朝著那個(gè)遙不可及的人走去,終于走到那人面前。拋下了自尊,骨氣,臉面。就這樣,拋下了一切。最后換回的,也不過是冷嘲熱諷,逢場作戲。可永寧終究不后悔,還是將真心賦予。

  “呵!我就是想不通,你這是圖什么?”他復(fù)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自斟了一杯茶,毋自喝著。冷冷抬眼,瞥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圖這一次,白頭偕老。”永寧頓了頓,頰上綻起一對淺淺的梨渦,可笑容卻顯得有些難堪。有時(shí)候,連永寧自己都會驚訝自己這耐心,和天真。

  “可笑,幾時(shí)輪到你。”葉沐宸將茶盞穩(wěn)(wěn)穩(wěn)(wěn)垛在桌上,懶散地靠上椅背,斜斜揚(yáng)眉瞧她,充斥著不屑和嘲弄。

  “我只求你信我這一次。若是敗了,我任你處置。”她將圖紙放在了桌子上,言辭懇切。忽地,垂下了眼簾,又吶吶回道。“總有一天,能輪到我。”

  “你就這么喜歡我?”葉沐宸心下了然,詫異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欣悅。陡然傾起身子,抬頭看著妻子,莫名懊惱。“我不就是救過你一次嘛。”

  “恩。一次就夠了。”永寧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手心一片濕熱。“一次,就夠我記一輩子了。”

  “好像除了阿難。我很難去相信,能有另一個(gè)人會這么喜歡我。”臨走時(shí),葉沐宸似是慨嘆地喃喃了一句。繼而低頭翻開了那張圖紙,仔細(xì)看著上面的士兵部署。

  后來的葉沐宸,怎么也想不到,和葉難的再次相遇,竟是在那樣的處境下。他率領(lǐng)大軍壓境,行至不遠(yuǎn)處便一眼看見了高懸在城樓上的女子。葉沐宸一怔,驀地勒馬停下。雖臉上故作鎮(zhèn)(zhèn)定,可心里卻早已亂成一片。接下來該做什么,怎么做。他已經(jīng)(jīng)完全失了章法。

  “葉將軍,我們又見面了。”城樓上那眼神陰戾,須發(fā)(fā)竟白的蔣扶搖,得意笑著,朗聲說道。因素聞的死,他早已是恨透了葉沐宸這對兄妹。

  “蔣扶搖!”將軍從牙縫里擠出這句,手心暗暗握緊了利劍。眸中陡然凝聚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栗。說完這句,便將目光移到了那女子臉上,同其對視。繼而卻還是用命令的語氣,對蔣扶搖說道。“給我放了她。”

  “呵。將軍果真一點(diǎn)沒變,還是老樣子。”他悠悠說著,不禁露出譏誚神色。鷹隼般的眼睛微微瞇起來,投向城下那身著甲胄的將軍。“可蔣某,已經(jīng)(jīng)不是從前那個(gè)優(yōu)(yōu)柔寡斷的丞相了。當(dāng)初我身為臣子,從未想過要叛亂謀反,自立為王。扶搖半生替大胤鞠躬盡瘁,可卻想不到如今竟然落得無人送終的下場。這都是拜你二人所賜。我要拿這江山,這天下,這生靈涂炭,來給素聞陪葬。”

  “欠素聞的。我可以拿命來償。但丞相,還是盡早懸崖勒馬吧。”懸在半空中的女子,沉默許久后終于開口。她垂眼盯著晃蕩的腳下尖,被繩子吊久了,就連意識都開始慢慢飄忽起來。可直到這一刻,若離心底卻已經(jīng)(jīng)是清明一片。無憂無懼。

  “胡說!你不許死。”葉沐宸控住馬頭,立于陣前。聞言便皺緊眉頭,一句話就沖出了口。抬頭望向蔣扶搖,明知故問。“你究竟想怎么樣?”

  “嘖嘖。好一副兄妹情深的場面。”他輕笑著,負(fù)手在后,此時(shí)便已然有了勝券在握的囂張德性。“我想怎樣?兩個(gè)字,你應(yīng)該懂。投,降。”東風(fēng)伴著沙礪揚(yáng)起蔣扶搖灰白的鬢發(fā)(fā)。有那么一刻,當(dāng)年素聞的姿態(tài)(tài)和模樣,竟和丞相無意間相仿。果然是父子。

  “不可能。”葉沐宸冷冷吐出答案,堅(jiān)定不移。身后是遠(yuǎn)離家鄉(xiāng)(xiāng)便隨著他,從邊疆一路共患難回到長安的兄弟。他不會拋下他們,正如當(dāng)初,他們并沒有拋下自己一樣。

  “哦?那看來只能委屈葉姑娘了。”蔣扶搖臉上依舊是如舊的平淡笑意,可卻止不住的透出徹骨寒意。他抽出身旁士兵腰間的刀,低頭用手腹拭著刃鋒。將軍看見,肩頭顫動(dòng)了一下,又立刻恢復(fù)平常。可身后眾人卻看不見那人眼中劃過的恐慌,和無措。

  我不能妄動(dòng),我不能。這樣想著,葉沐宸驀地挺直了后背,坐在馬上。可目光卻緊緊的望著若離,同其對視。后者,只是坦蕩無畏地,維持著唇瓣揚(yáng)起的弧度,并不做聲。片刻過后,蔣扶搖揮刀的那刻,若離聽見風(fēng)中傳來的冷冽響聲。忽地,她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望著愛人,喃喃了兩個(gè)字。極低極低地聲音倏忽便湮滅在空氣里,可女子清楚,那人一定會懂。

  “不怕……”

  葉沐宸明白,也的確什么都做不了。出乎意料的,那把刀并未割斷縛在對方手腕的繩子,卻是在若離的手腕上劃過深深的一刀。刺骨痛楚一下子襲來,她抿緊了唇,卻還是不吭一聲。

  蔣扶搖知道,折磨她,比殺了她,更能讓將軍妥協(xié)(xié)。接下來的時(shí)光里,葉沐宸眼睜睜地看著,一刀一刀割在愛人身上,手上,臉上。他努力克制著自己,強(qiáng)迫著讓自己保持清醒。可忍到最后,連眸子都染上一片鮮紅。分不清到底是想哭,還是想殺人。可無論哪一種,葉沐宸此時(shí)此刻都做不了。只能望著若離,難以移開目光。他怕,倘若有一刻自己不看著那人,那人就會悄悄地死掉。鮮血順著若離垂著的腳尖,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慢慢暈開,成了一片。時(shí)間空間都仿佛在這時(shí)凝固,只有血珠啪嗒啪嗒墜落后的清響,只有那二人對視的深情款款和相知心意,只有女子為安慰對方,勉力牽扯出的蒼白笑意。

  第五刀的時(shí)候,葉沐宸終于撐不下去了,就快要發(fā)(fā)瘋了。他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要了。現(xiàn)(xiàn)在他滿腦子,只想著要投降,要帶阿難離開長安。帶她回家。

  “夠了!夠了!”他妥協(xié)(xié)了,放棄了。咆哮著,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城樓上,叫囂著的蔣扶搖認(rèn)輸。

  “將軍!”身旁子若心下了然,可為了顧全大局,還是出手拉住了將要上前的將軍。“將軍,大局為重!”

  “狗屁!我管不了了。”葉沐宸一下子掙脫開,少年鉗著自己肩膀的手。扭過頭,望向了那半空中快要虛脫的女子。眾人一驚,都開始騷亂起來。

  血流的太多。葉難的意識快要渙散的那一刻,猛地聽見那頭傳來聲嘶力竭的吼聲。心上一顫,才緩緩抬起眼簾。對上了將軍此時(shí)圓睜著的鮮紅眸子。手腕流出的血液劃過眼角,劃過臉頰,最后悄然墜落。

  葉沐宸被女子望得心如刀絞,再也尋不到任何堅(jiān)持下去的理由。慢慢顫抖地抬起了握劍的手,劍尖直指蒼穹。城樓上的蔣扶搖,提著滴血的刃,不做聲看著,愈發(fā)(fā)的得意和張狂。下一刻,將軍會將那殺敵的兵器狠狠扔在地上。這象征著他的失敗,他的認(rèn)輸。其實(shí),葉沐宸并不完全相信蔣扶搖會在自己投降以后,放過他們二人。或者是,根本不信。可現(xiàn)(xiàn)時(shí)現(xiàn)(xiàn)地,他哪怕不能同愛人同生。也但求一死,只要能夠安穩(wěn)(wěn)死在阿難身邊。也就一切足夠。

  葉難唇邊忽地又綻起如初的笑意,那笑竟然讓看著的葉沐宸有種難得的錯(cuò)覺。仿佛時(shí)光開始倒流,一切都回到了兒時(shí)。他們完完全全還只屬于彼此,還能肩并肩平平靜靜地走上一段路,還能在患難時(shí)相依為命。將軍怔愣住,失了神。手仍舊高高舉起,忘記了放下。只見女子薄唇又動(dòng)了動(dòng),說著只有城樓下的愛人能讀懂的言語。

  “你不會輸?shù)模煤沒釹氯ァ!?p>  “再見。”

  話音落下,葉沐宸心里莫名不安,頓時(shí)明白過來。慌忙收斂了心神,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jīng)來不及。葉難已咬斷了舌頭,甘愿赴死。他耳邊只聽見眾人的驚呼聲,將軍眼前的世界好像陡然搖晃了一下,隨即是滅頂?shù)暮詘島樗瞳F般的襲來。將其兜頭淹沒。

  她唇邊尚且殘留著那抹煦暖笑意,像是噙著無數(shù)(shù)的光和希望。殷紅血液從女子嘴角蜿蜒流出,便在空氣中凝固。天氣忽地冷的可怕,黑云籠罩在長安城上空,一片灰暗。

  一直被舉在半空中的那把劍,終于被主人狠厲揮下。卻不是投降,是屠戮。

  “殺!都給我殺了,一個(gè)不留。”葉沐宸雙目閉上再睜開,傾刻間換了一番模樣。就不再看城樓上懸著的尸體,殘忍下令。隨即眸子里閃過嗜血的光,便頭也不回地率領(lǐng)士兵殺進(jìn)了長安城。

  永寧在房里,便聽聞外面愈發(fā)(fā)震天的廝殺聲,心下了然。定是城破,那人已經(jīng)(jīng)率兵闖進(jìn)宮了。宮內(nèi)(nèi)瞬息之間,從四面八方里涌出數(shù)(shù)位持劍的人,有宮女,有太監(jiān)(jiān)。此時(shí)已經(jīng)(jīng)褪去了原本用來喬裝的外衣,只著里面的一身黑。在皇帝出事之后,葉沐宸下令,犧牲一切也要安插在其宮中各個(gè)角落,伺機(jī)而動(dòng)。如今,時(shí)候終于成熟。他們斬殺了無數(shù)(shù)侍衛(wèi)(wèi),里應(yīng)外合,一個(gè)個(gè)地打開了城門。

  公主不顧侍從勸阻,獨(dú)自攀上高臺,向下俯視。整個(gè)皇宮都囊闊在眸子里,所有人此刻從高處看上去都如同渺小螻蟻般。可無論分別多久,彼此關(guān)(guān)系有多疏遠(yuǎn),她還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認(rèn)出了丈夫。一束陽光穿透烏云,斜斜照落下來。將軍銀色盔甲上反射出的光線,不經(jīng)(jīng)意刺痛了遠(yuǎn)處的公主。那人此時(shí)仿佛天將附身,殺伐決斷,沒有絲毫猶豫,甚至連眼神都不曾有些微動(dòng)容。一切殺戮,死亡,在對方的眼里都好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腥碩嫉盟饋]過一會,葉沐宸身上,手上,劍上,都被腥稠液體覆住。可他殺人的動(dòng)作,卻依舊沒有停下。也只有這毫不停歇的屠殺,才能讓他飽受痛苦折磨的神經(jīng)(jīng),有那么一刻的麻木。否則,葉沐宸一定會發(fā)(fā)瘋。

  永寧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牢牢放在葉沐宸身上。看著他機(jī)械地殺掉一個(gè)又一個(gè)人。而在兵荒馬亂的人群里,也始終有一少年在望著她。

  是子若。隔了將近一年的時(shí)光未見。如今,再看到那人就在不遠(yuǎn)處的高臺上眺望。他莫名的欣喜若狂,再也移不開目光。手法干脆的一個(gè)個(gè)斬殺了近身的敵人,子若一步步,朝著那高臺走去。他恨不得,下一刻,就跑到女子面前。就為告訴對方一句,“我很想你”。

  可一切都發(fā)(fā)生的猝不及防,他雙眸都定在永寧身上,因而也看不清從暗處襲來的利箭,只是眼角忽地瞥到一抹流光。片刻過后,他才低頭,看見那把穿透自己心口的箭。身形晃了晃,子若用劍撐在地上,才不讓自己倒下。可那瞬地猶豫,換來的只是旁人見狀,瘋涌上來砍在身上的幾刀。少年伏在地上,血流如注。可咽氣之前,都一直緊緊盯著不遠(yuǎn)處的女子。但,哪怕是憐憫,同情,無奈,如此簡單勸慰的目光。永寧都未曾將其落在子若的臉上。她的世界,此刻就好像只有葉沐宸一人,容不下少年。

  天空漸漸開始飄起雪花,灑在偌大皇宮的每個(gè)角落。意識慢慢渙散的子若,卻還是睜著眼,望著已經(jīng)(jīng)開始模糊的女子身影。但她曾經(jīng)(jīng)溫暖的臉龐,還是牢牢鐫刻在腦海里。永遠(yuǎn)散不去。那支凌空而來的箭,穿透了少年始終護(hù)在心頭的某物,連帶著融入了那人血肉。再也分不開。那是除夕夜,永寧送給子若的香包。上面繡著“永寧”二字。卻還是讓少年,死不瞑目,永不安寧。

  子若的最后一刻,恍惚間眼前又浮現(xiàn)(xiàn)出了那年冬天的一幕。女子,在不遠(yuǎn)的走廊盡頭喊住了自己。隨之,走上前,仰頭輕輕說著。“沒事的話,就來幫我貼窗花吧。”那是他此生最為燦爛,最為靠近過溫暖的時(shí)刻。

  我不知道,能不能將這稱為愛。因?yàn)樽員皇震B(yǎng)(yǎng)的那天起,將軍只教過我如何殺人。卻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如何愛人。后來,遇見了蔣素聞。看他在余生時(shí)光里的奮力一搏,我想我的確有些動(dòng)容。開始想著,要是能用自己的光陰去寂寞地,守著那一個(gè)人。也應(yīng)該是件很圓滿的事。我想,好好地對她。對她一個(gè)人好。她對我好一刻,我就對她好一輩子。大概因?yàn)椋四橋耍矝]有人會在意我了吧。我時(shí)常會很矛盾,若是將軍仍舊是那么個(gè)冷漠的人,那永寧怎么辦。可若是將軍會疼她了,那我又該怎么辦。如今,我終于不用再想那么多。不用再擔(dān)心到底是不是愛。我已經(jīng)(jīng)被老天剝奪了時(shí)間,和權(quán)(quán)利。以后長埋土下,也會一直睡下去。只是,我竟然開始慶幸。好在,是死在了看得見她的地方。

  是時(shí)候說再見了。那就,永遠(yuǎn)再見吧。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所有的叛軍都已經(jīng)(jīng)全部剿滅。四周的宮人們,侍衛(wèi)(wèi)們,都開始各自收拾著殘局。鵝毛大雪落下,可在四方的皇宮里,還有那一個(gè)人。獨(dú)自將滴血的劍尖抵在地上,垂著頭顱,雙膝跪在雪地里。卻還是挺直了后背,即便此時(shí)力竭卻仍舊不肯示弱。白色的雪,和鮮紅的血,交纏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異的視覺沖擊。雪花落在他的發(fā)(fā)上,肩上,手上,洗凈了那些血跡,就此凝在身上。永寧從高臺上走下,緩緩的走過長階。踏在厚厚的雪地上,鞋底沾染上了斑駁血跡,泥土,和新雪。

  “起來吧。”永寧也跪在了那人面前,伸手放在了對方冰冷的肩頭。輕輕搖了搖。

  “她……死了。”葉沐宸低垂著頭,聲嗓喑啞,是從未有過的悲切。

  “沐宸。”她早就料想過是如此結(jié)(jié)果,可真正聽丈夫說出時(shí),還是有些憐憫起那女子來。喚出將軍名字的時(shí)候,喉頭竟然哽咽住,再也只字難言。

  “她真的死了……”男子抬頭,雙眸有些恍惚,無數(shù)(shù)情緒混雜在其中,不復(fù)以往。沐宸臉上沾了些透亮液體,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雪水。忽地,握劍的那手,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氣。松了手臂,劍直直摔在地上,發(fā)(fā)出悶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永寧靠過去,雙手?jǐn)堊×藢Ψ膠蟊常o緊擁住了眼前人。淚倏忽決堤落下,流淌在男子冷透的鎧甲上。溫暖的熱度,融化了覆在身上的霜雪。“沐宸。我聽到了,葉若離死了。”那仿佛是心上的一道瘡疤,每說一次,都會哀慟一次。提醒著彼此,永生不能忘。

  “你們女人,都這么愛哭。你看……我都沒哭。”他此刻每說一個(gè)字,都好像在消彌一分力氣。聲音愈發(fā)(fā)的無力,頹然。一說出口,就立刻散在空氣里。沐宸垂著眼簾,悄然在公主耳畔說道。現(xiàn)(xiàn)在經(jīng)(jīng)歷的種種,都宛如夢境。仿佛昨天,他才在軍營門口送走那人。仿佛前天,他還在帳里給阿難寫信。仿佛大前天,他還在長安街頭,尋著出走的女子。仿佛,他從未失去過她,她也從未離開過他。可如今,她的確是再也回不來了。

  “沐宸。想哭就哭吧,求你了。”永寧此時(shí)從未如此盼望那人,可以再發(fā)(fā)發(fā)(fā)脾氣,再說些刻薄的話。這樣,才是葉沐宸。可眼前的人,就像是失了魂魄,丟了心神。再怎么,也只是無知無覺。

  “走,去找皇上吧。”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才回過神來。慢慢掙脫開那個(gè)懷抱,搖晃著站起身。一步步朝著皇帝寢宮走去,每一步卻都顯得那么艱難和坎坷。在身后一直不做聲跟著的永寧眼里看來,此時(shí)的他,難得地脆弱不堪。

  走到養(yǎng)(yǎng)心殿門前,葉沐宸留下公主,獨(dú)自進(jìn)了屋。房里倒像是許久都未曾有人打掃過一般,空曠的未免有些寂寥。他尚未強(qiáng)迫著自己收拾好心底波濤洶涌的情緒,等到看清床邊那人的情形,卻又是一震。皇帝蜷縮著身體,匐在床頭,垂落的碎發(fā)(fā)遮掩住了臉龐。他莫名懷揣著不祥的預(yù)感,收斂起步子走上前,深怕驚動(dòng)了那人。仿佛對方只是睡著了。

  “皇上……”葉沐宸慨嘆地喚了一聲,單膝跪在地上。眉頭微蹙。

  “沐宸。你來啦。”說完,皇帝沉沉閉著的眸子,陡然睜開一線,幽幽地望向來人。滿是欣慰神色。

  “臣,來的有些遲。皇上還請見諒。”將軍垂下眼簾,不愿再同皇帝對視。只怕被對方向來清明的眼神望著,會忽地?fù)尾蛔。?dāng)面落下淚來。

  “來的剛剛好,一點(diǎn)都不遲吶。”他仍舊頹然趴在塌上,偏著頭同將軍說話。話音剛落,一抹血跡從嘴角細(xì)細(xì)流出。滑過瘦削的下巴,汩汩地跌落在床沿邊。啪嗒啪嗒。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疼,還是極為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

  嗅到空氣里漸漸彌漫開來的血腥味,葉沐宸猛地抬頭,震驚望著對方。還不等將軍問話,皇帝笑著攤開一直蜷著的手心,露出只小小的瓶子。

  “這是太后命人,在朕茶里下的毒藥。可卻被你部下的暗衛(wèi)(wèi)發(fā)(fā)現(xiàn)(xiàn),我可是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偷偷藏起來的呢。”他無比放肆的咧嘴笑著,像是同大人現(xiàn)(xiàn)寶的幼童般,一派純真和理所應(yīng)當(dāng)。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當(dāng)。

  “太醫(yī)(yī)……太醫(yī)(yī)!”葉沐宸來不及再去問那人,究竟是為何。只是顫抖著,一股腦地想要沖出去喊人。那刻,所有的疑問和糾葛,都單純的被心底突如其來的恐懼和慌亂蓋過。可還沒等到他站起身,手就被那人輕輕握住。冰冷地不似人手的溫度,才使得他有些微清醒。

  “沐宸。讓我走吧,我早就不想留在這里了。就讓我,輕輕松松地就此離開這皇宮吧。”皇帝眉目都浸透了倦怠的神情,只是用最后力氣挽留住將軍。君臣情誼,將近十年。不敢說最懂他的,是葉沐宸。起碼最體諒他,最知他苦處,最能共患難的,是葉沐宸。曾得以伴他身邊的那段年歲,將軍尚且只是個(gè)平凡少年。平靜心甘做著皇帝,身邊一枚小小的近侍。很多時(shí)候,皇帝批奏折,熬到很晚很晚。葉沐宸也只是在一旁站著,政事還輪不到自己來替其分憂。而少年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更深霧重的時(shí)候,給主上披上一件袍子。只是在茶涼蠟盡的時(shí)候,給那人再泡一壺新茶,再挑去焦灼的燈花。如此知他冷暖,知他喜怒的人,永遠(yuǎn)都只有那一個(gè)葉沐宸。可知他諒他,哪怕再怎樣感同身受也好,俯首稱臣也罷,卻也無法救他于囚籠。直到后來在洛陽,遇見另一個(gè)蔣素聞。出生便帶著枷鎖的皇帝,才驚覺,原來自由竟是那般美好的事情。重新開始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期望,可也忘記了,他的宿命便是那看不到頭的深宮。非得在其中耗盡心力不可。

  “不……皇上。微臣求你,別死。”葉沐宸不顧芥蒂,伸手將那人攬?jiān)趹牙鎩_B聲嗓都有些顫抖,可將軍還是手足無措地一聲聲懇求道。

  “沐宸吶。朕的心,早就和素聞一起,都完完全全埋葬了。就葬在這皇宮里,與其讓我永生困在這里,不如讓我死了吧。”男子眸子光芒,慢慢淡了去。此時(shí)的天子,失去了所有的氣力,只是斜倚在將軍胸口。

  “不,不要。臣求您了,臣求您。”他收緊手臂,摟緊了懷里的人。堅(jiān)毅的下巴抵在對方頭頂,雙唇還是止不住彎下去的弧度。

  “就縱容我這一次,好不好?我生辰那日的愿望,都還沒實(shí)現(xiàn)(xiàn)呢。”皇帝已然到了茍延殘喘的地步,緩了好久的勁,才勉強(qiáng)伸手,帶著撒嬌的意味,搖晃了幾下將軍的胳膊。可這在葉沐宸看來,卻是凄涼至極的模樣。

  “好,我……我……答應(yīng)你。”葉沐宸忍著心里痛楚,咬牙應(yīng)了對方一句。有些人,倘若決定要走,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住的。

  “沐宸……謝謝。”他聞言,嘴角綻起最后一抹蒼涼笑意,深眸緩緩闔上,落下兩行清淚來。“下輩子,一定還和你做兄弟。詔書在我柜子里,這江山我如今再重新交還給你。沐宸,我們骨子里,留著的都是大胤皇族的血。”

  仿佛睡著的那人臉上,還殘留著解脫后的坦蕩神情。葉沐宸感覺到懷中人,消卻了生氣。不覺雙眸朦朧一片,竟對皇帝最后留下的那番話,有些許悵然。將那人放平在塌上,蓋好被褥,他推門出去。

  永寧急忙迎上來,問道。“皇兄。他還好嗎?”

  “皇上,被太后下毒,已歿。”公主猛然失神,狠狠跌坐在地上。嘴唇顫抖著微微張開,卻什么都再也說不出。只是極為凄愴地喚了一聲。“皇兄……”

  葉沐宸不再說什么,將手里的詔書丟給邊上的太監(jiān)(jiān),就獨(dú)自離開。永寧還陷在失去至親的悲痛里,一時(shí)回不過神,也沒有跟去。他似乎已經(jīng)(jīng)被這一連串的痛苦擊碎,只是放空了眼神,一步步地走出皇宮,一直走到了長安城樓下。抬眼便望見,仍舊懸在半空中的女子。那人早已流干了血,面色死灰,身上還覆上一層薄雪。將軍上樓將其拉上來,一個(gè)人抱在懷里,頹然坐倒在了地上。喉嚨里傳出低低的嗚咽聲,像是瀕臨絕望的困獸般,可憐無助。

  “你們都要丟下我嗎?阿難……如今,就只剩下我一個(gè)人了。”

  “你們都走了……就這樣把我拋下了。”

  “我該怎么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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