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緩緩步入后臺(tái)，每一步都踏得極輕，卻仿佛踩在記憶的刀尖上。后臺(tái)的陳設(shè)依舊，妝臺(tái)上的銅鏡蒙了層薄灰，梳篦斜插在褪色的錦盒里，一如當(dāng)年佳人匆忙離去時(shí)的模樣。窗外紅豆樹沙沙作響，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那夜她伏在案前寫絕筆書時(shí)的剪影。

　　他伸手拂過妝臺(tái)，指尖觸到一片冰涼。銅鏡上蒙著的不是灰，而是細(xì)密的水珠——不知是夜露還是別的什么。鏡中映出他的臉，花臉戲妝早已卸去，可那眉眼間的倦意卻比任何脂粉都更濃。他忽然想起，成親那日，佳人也是這樣替他梳頭，指尖穿過他的發(fā)(fā)，笑著說：“以后便是丞相夫人了，該喚你一聲相公了?！笨珊髞恚锹暋跋喙痹傥闯隹?，只余一紙絕筆，被強(qiáng)盜截?cái)嘣诎肼飞稀?p>　　“你來了?！?p>　　身后忽然響起一聲輕嘆，戲子渾身一僵，猛地回頭。

　　月光從窗欞間漏進(jìn)來，照出一道纖細(xì)的身影。那人一襲素白襦裙，烏發(fā)(fā)如瀑，正靜靜立在他身后，眉目如畫，唇角含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戲子瞳孔驟縮，手指不自覺地攥緊袖中那截?cái)嗉t線——那身影太像她，像得讓他幾乎要信以為真。

　　“是你嗎？”他聲音發(fā)(fā)顫，一步步逼近，“還是……我瘋了？”

　　那人只是靜靜站著，月光勾勒出她的身影，卻始終不發(fā)(fā)一言。戲子忽然想起，當(dāng)年佳人最愛穿白衣，說這樣最襯她的眉眼。可后來，她被迫換上嫁衣，紅得刺眼，紅得像血。

　　“你走啊！”他忽然厲喝一聲，抬手揮去，“別來騙我！”

　　白衣人影紋絲不動(dòng)，月光依舊清冷。戲子踉蹌后退，后背撞上妝臺(tái)，銅鏡發(fā)(fā)出一聲輕響。他低頭，看見妝臺(tái)上不知何時(shí)多了一樣?xùn)|西——一只褪色的紅木匣子，匣蓋上刻著兩行小字：“長(zhǎng)情無所寄，尋尋覓覓?！?p>　　是她的字跡。

　　戲子顫抖著打開匣子，里面靜靜躺著一疊泛黃的信箋，最上面一張寫著：“若此生不能相守，便讓我魂魄替你看盡這世間紅豆。”

　　“啪嗒?！?p>　　一滴淚落在信紙上，暈開一片墨痕。

　　窗外忽然狂風(fēng)大作，紅豆樹劇烈搖晃，枝頭的紅豆簌簌落下，像一場(chǎng)紅色的雨。戲子猛地抬頭，只見月光下，白衣人影正緩緩抬手，指向窗外——

　　滿地紅豆間，赫然立著一座小小的墳。

　　墳前石碑上，刻著一行字：“愛妻之墓，丞相親立。”

　　戲子踉蹌著沖出門去，踩過滿地紅豆，瘋了一般撲向那座墳。墳土尚新，帶著潮濕的寒氣，他跪在地上，瘋狂地挖開泥土，指尖鮮血淋漓，卻渾然不覺疼。

　　泥土翻開，下面是一只褪色的紅木匣子——和妝臺(tái)上的那只一模一樣。

　　他顫抖著打開，里面是一縷青絲，系著半截紅線，另一端……赫然是他袖中斷掉的那截。

　　“原來……”他忽然笑了，笑聲凄厲，“原來你早知今日……”

　　風(fēng)更大了，紅豆樹沙沙作響，像是在哭。

　　遠(yuǎn)處傳來更鼓聲，四更天了。

　　戲子抱著紅木匣子，緩緩跪坐在墳前。月光如霜，照得他滿臉蒼白，戲妝早已被淚水沖花，狼狽不堪。他忽然想起，成親那夜，佳人曾問他：“若有一日，我死了，你會(huì)如何？”

　　他當(dāng)時(shí)笑著說：“那我便棄了這丞相之位，隨你而去。”

　　可后來，他負(fù)了她。

　　“現(xiàn)(xiàn)在……”他低頭，將臉埋進(jìn)掌心，眼淚終于落下來，“現(xiàn)(xiàn)在我來找你了。”

　　五更的鐘聲響起時(shí)，戲子的尸體靜靜躺在墳旁，手中還攥著那截?cái)嗉t線。紅豆落滿他的衣襟，像一場(chǎng)遲來的婚禮。

　　第二日，人們發(fā)(fā)現(xiàn)(xiàn)戲班子消失了，只留下一座新墳，墳前擺著一只紅木匣子，匣蓋上刻著兩行小字：

　　“長(zhǎng)情無所寄，紅豆?jié)M枝頭?！?p>　　“愛恨皆成空，與君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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