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他年方十七，已是翩翩少年。
十七年前他出生之日隨一聲啼哭，滿身花香，引眾人驚嘆。在眾人之圍，他停止哭泣，揚著一張哭花的小臉，看著在眾人后的父母，朦朦朧朧的記憶里，他們在溫柔的笑著。
母親為他取名:花滿。愿花為你綻放一生，不曾凋落。
因他生得俊俏，明眸皓齒，瓷膚朱唇。母親當他如女孩般打扮的花枝招展。他看著青銅鏡中一副美公子的模樣，暗自欣喜。
白日他隨父親騎馬射箭，傍晚他隨母親流連花園。
花園一向是他最愛的地方，他所經(jīng)(jīng)之處，蜂蝶翩飛。倦坐亭中紅花翠葉，蝶盈身間。少年倚木輕笑，眉眼彎彎。透過輕輕的藤蘿，他看到母親在笑著看自己。
這種美好持續(xù)(xù)了十七年之久，而今終于如鏡子破裂，散落一地無法重圓的碎片。
那天他出門與朋友打獵，滿載而歸，他驕傲的等著傭人為他開門，卻許久未有動靜。他不悅地下了馬，推開沉重的赤木門。
紅色的血濺滿了前堂，灑在白瓷磚上。就像在白紙上，暈開他最喜歡的彼岸花。
血紅而妖艷。
他愣愣地扶著門，腿軟得直接跪在地上。他尋找著父母的身影，終于他邁開腿看到了血泊中的兩人。
“父親，母親！”他帶著哭腔喊道。他跪坐在父母身旁，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
“孩兒，我與這玉主人是故交，你去尋他……”父親遞給他一塊被血染紅的璞玉，把目光移向他的母親，用最后一絲力氣，握住他早已離去的愛人之手，終于滿足的一笑，——今世，我們共赴黃泉，足矣。
少年哭了一夜，待魚肚白翻過山崗，紅光微現(xiàn)(xiàn)，也無人來理。屋子里空落落的，他感覺像是被全世界拋棄，百花皆衰，故人不在。
他握緊那塊白玉，離開了這已不能稱作家的房子，披著晨光獨自上路。
少年的肩上，從此多了一份重量。“搜遍整個宅子，還有一個身懷異香的少年。”一個身著一襲黑衣的男子命令道。
“稟告大人，我等已盡力，可未找到那少年。”
那個男子靜坐于馬上，看著不遠處，一雙孤零零的銀線牡丹鞋。
“把那鞋帶上，繼續(xù)(xù)追。”他輕撫馬頭，雙唇一抿，勾起嘴角，“少年，你終究是個孩子罷了。”
少年癱臥于河邊，躺在柔軟的草叢里，一只蝴蝶停留在他的鼻尖。他昏昏睡去，未曾發(fā)(fā)覺。
他用清水無數(shù)(shù)次洗濯身體，換上了最厚的衣裳。可香卻依舊不能消失，只是輕輕的涌動。
這幾日，他沿璞玉上所刻的素衣亭逃去。為了掩人耳目，專挑路遠的林間小徑，幾日的馬不停蹄夜不眠，終于有了盼頭——人已近素衣亭。
清亮亮的小溪緩緩的流動，映著白云和碧葉，浮著花香和鳥語，安詳?shù)昧罨M流了淚。
夢中，他癡喃，輕喚著父母的名字。夢到所有人被花包圍。
浮云變換，暖陽在上，一白塔聳于山尖，鐘聲回響，群鳥四散。
他癡癡的望著那靜穆之地，不禁有些自慚形穢。那與他所熟悉的姹紫嫣紅不同，這里只有片片象牙白，抹抹柳葉青。干凈純粹，安靜得不容一點喧囂。他不禁后退了一步。
他猛的發(fā)(fā)覺背后有人，回頭，看到一位白衣男子。
墨眼清眉，鼻挺朱唇。素衣白襪，烏絲及腰。腰間一竹笛，自有清人俠骨之風。
“隨我來。”那男子轉(zhuǎn)(zhuǎn)身登上臺階，白衣浮動，飄飄欲仙。
花滿隨他一步步登上千層梯，至頂，也未看見第二人。
“這里就是素衣亭嗎？”花滿問道。
那男子輕輕的點頭。“我叫花滿，家遇劫難，滿門屠殺，我僥幸逃出。父予我一白玉，我隨玉來此。”花滿遞過那塊白玉，看到它被一雙纖手拿走。
那人看了一看，還給花滿:“我名素衣，你就安心在這吧。”
花滿默默跟著素衣，他身后飄揚的青絲，浮動的白衣提醒他這是另一個世界。
他悵然。
他脫去疲乏，換白衣以代繁花。素衣令他誦經(jīng)(jīng)書，學棋琴，他笨拙地嘗試著。若是錯了，懶了，素衣便會輕呵他一聲再繼續(xù)(xù)。可惜花滿不通竅，哪樣也沒有學好。他有些對不起素衣，想著要更努力。
雨后，初晴。
他枕著張開的宣紙，一不小心睡著了。風溫柔的拂動他細碎的發(fā)(fā)絲，斜陽下浮塵跳躍著。檀木少年，幽香暗涌，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素衣拂開竹簾，不經(jīng)(jīng)意闖入了這個安詳?shù)漠嬅妗?p> 他靜靜地守在一旁，許久，他挑起一支毛筆輕點花滿的額頭。花滿的頭微微一動，迷迷糊糊的看向素衣。素衣發(fā)(fā)現(xiàn)(xiàn)，他的眼圈微紅，衣袖濡濕。
花滿揉揉眼，將衣袖藏于身后，笑問道“去哪？”
“雨停了，去外面走一走，我教你吹笛。”
泥土散發(fā)(fā)著潮濕的清香，和著新開的野花的香味，盈盈地繞在鼻尖。柳葉被雨滴洗得愈發(fā)(fā)青翠，小林間新綠濺濺。風微涼，雀兒忙。白衣舞，青絲揚。
素衣穿過柳林，白衣簌簌，止于竹林。
素衣從衣袖間拿出一支竹笛遞給花滿，花滿的指尖輕觸那青色的笛，涼絲絲的，他一眼便喜歡上了這淡淡的青澀。他擺弄著，試著對著一個孔吹氣，清脆的笛聲長鳴于竹林間，竹葉輕顫，滾落露水，落在他欣喜的眉心。
看見他像孩童般天真的笑顏，素衣想，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永遠記住這笑臉。
他掏出腰間的竹笛，笛上掛有一小塊白瓷，似月牙形狀。他輕吹著，清麗的笛聲像一壺清酒那般醉人，又像天邊孤月那樣清冷。
他吹了一首又一首，風掠起他的白衣。
世間不語，唯恐擾仙人。
從此，花滿只學笛子。他們在花間聞花香，在林間喝竹酒。夜幕之中，若天空晴朗，便賞月吹笛。
風私語，香暗涌。
他的璞玉，他的白瓷，清澈作響。
這樣的日子悠然而過，讓他忘記了時間的流逝，認為自己又幸運的擁有了家人，認為一切都好。
可上天卻和他開了第二次玩笑。那日，他在林間忙碌引來蝴蝶，端來竹酒，將自己的竹笛像往常一樣安放在石凳上，他要邀素衣再吹笛，為他。
可當他踏上臺階的最后一步時，久違的紅色又剜疼了他的眼。
數(shù)(shù)十名黑衣刺客橫七豎八地趴在地上。往日素凈的石燈被鮮血點燃。
那一襲白衣上的深紅觸目驚心。素衣?lián)u晃著身子想要站立，卻嘔出一口血，恍惚間他看見了花滿，他想將自己的最后一個微笑給他也難以辦到。
花滿抱著素衣，倔強的沒有哭泣，“素衣，我熱了竹酒，等你喝呢，我想給你吹一首新曲子，你還沒聽呢，你說你要……素衣，你別走！”
他看到素衣要說什么，于是側(cè)(cè)耳傾聽。“這回，你沒了仇家，就放心吧。”
“就在山上住下，余生就在這里吧。”
“我想死后也能聽見你的笛聲，聞你的花香。”
“好嗎？……”
山上重歸寂靜，白塔肅穆地佇立。花滿沒有再流淚，因為傷在心里，疼的麻木。
花滿沒有在流淚，因為他終是明白了，醒悟了。
世間的人吶，哪有花滿一生？
一個人只能綻開一朵花，再美好的陪伴也是短暫。
千萬人如過客，眼前人才最好。
此晚，笛聲渡月光，送君歸天堂。
花香滿少年，無人伴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