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宴,字漸知,方家次子,年二十,性情灑脫隨性,好詩詞歌賦,喜美人美酒,是個名副其實(shí)的浪蕩公子哥,從學(xué)生時代起就有不少露水情緣,可他萬花叢中過,卻是片葉不沾身。唯獨(dú)鐘意沈氏二小姐,二人門當(dāng)戶對,本是美事一樁。
圣上下旨賜婚那日,方宴高興得夜不能寐,作下《新月吟》一詩,全篇情深意切,詩風(fēng)浪漫瀟灑,一時傳遍上京,就連皇帝也贊不絕口。
他將她比作明月,夜夜相見卻難解相思之苦;
他將她比作晨露,朝生暮死也是我心甘情愿;
他將她比作繁花,濃香三千只愿求一抹清幽。
再后來,方宴就接到了她的死訊。北漠蠻荒,尸骨無存。他甚至早早備好了聘禮,親筆寫下千字婚書,再次相見,是在靈堂。
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政斗,他只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死在了寒冷的北方。
再次見到那張臉時,方宴不由得愣住了,他們兄妹二人實(shí)在是長得太像了,甚至就連眼角的痣都一模一樣。
沈越牽動嘴角的幅度,眼中卻無半分笑意。眼前的男人陌生又熟悉,讓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來慰問的大臣愈發(fā)多了起來,更有許多趁機(jī)想要拉攏沈氏的朝臣借此拜訪沈王爺,家仆又召了回來,甚至比以往的沈府更加熱鬧。
今日,來了一個沈越意想不到的人。
柳青洵帶著周寧,走入沈府正殿。朝臣們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人,其人如其名,似楊柳依依,又似露水青萍,出現(xiàn)在這里,實(shí)在令人咋舌。
沈越仍恭敬地稱他夫子,并囑以落座。
“沈王爺大難不死,真是吉人天相,我等一同為沈王爺接風(fēng)?!北可袝筘┦採Y率先舉杯。此人在朝中與閻淵一直不對付,虎符在對方手里,他便一直沒有實(shí)權(quán),處處受限,特意趁此機(jī)會來奉承沈越。
此次前來的還有吏部侍郎胡旭、工部尚書陳少甫、戶部尚書秦簡,等等閻淵的敵黨,六部來了四部,可見閻淵手下只有禮、刑、兵三部是有實(shí)權(quán)的。
不過,也不排除這些人之中有閻淵的爪牙,來此探聽口風(fēng)的。
與此同時,正在上朝的閻淵有些心不在焉。謝盡歡托信說,閻麟染了風(fēng)寒,在家高燒不退,叫他下朝后請個太醫(yī)來。出宮后正巧遇到了昔日閻麟的恩師白露,聽聞閻麟生病,她竟提出順路去看看。
此人來自北溟昆侖山,閻淵與她交集不多,此時也顧不得太多,便請她一同回府。
“白夫子許久不見,還是那么仙風(fēng)道骨。”閻淵道。
白露看了他一眼:“齊王殿下卻變了很多?!?p> “哦?此話怎講?”
“想不到齊王也有如此有人情味的一面?!卑茁兜?。
閻淵苦笑一聲:“初為人父,本王也想盡力做好?!?p> “恕我直言,您和這孩子命格相克。”
“洗耳恭聽。”
“麒麟屬土,位列中宮,天地方圓,是為正宇。我與國師交好,那則卦象,是我卜出的。”白露嘆了口氣,“齊王,你殺錯人了?!?p> 閻淵卻好像并不意外,說道:“無論有沒有這則預(yù)言,沈氏我都是要除的?!?p> “麟這個名字,也是您親自取的。她背負(fù)起了本不該背負(fù)的命運(yùn),齊王,您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
閻淵沉默一陣,平靜地說道:“大靖命數(shù)已盡了?!?p> 閻麟昏迷著,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尸橫遍野,血雨漫天,沈越站在她的對立面,二人以命相搏。
虞州叛亂再起,今早朝堂上吵開了鍋,說這次有境外勢力參與,朝中定是有內(nèi)鬼呼應(yīng),此話一出便開始互相猜忌,而提出這話的沈越,更是將矛頭直指閻淵。
自從沈越開始上朝之后,閻淵也不得不每日上朝,生怕一個不去他就趁機(jī)在背后給自己穿小鞋。狗皇帝天天給他出難題,閻麟那個死小孩又氣他,閻淵只覺得整日頭疼欲裂。
探子來報沈越近日和常戰(zhàn)非走得近,而大靖有近乎一半的兵都在他的手上,要說閻淵不起疑是不可能的。處理地方叛亂這種小事不需要閻淵出手,于是交給了吳雙。
“我也去?!遍愾胱愿鎶^勇道。閻淵看了她一眼,不表態(tài)。閻淵父子不和的傳聞早就傳開了,自從上次在大營一打,說小話的人就多了起來。
最近閻淵忙于政務(wù),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去搭理閻麟了,每日上朝都岔開時間出門,下朝后也不一同回去。雙方都在置氣,彼此心知肚明。
父子二人只偶爾在上朝時商討兩句政務(wù),聊不上幾次又要吵起來。上次差點(diǎn)在堂上又打起來,還是太子攔下。
“你趕緊給我滾去打仗,省的天天氣老子。”閻淵一甩手,頭也不回地走了。下朝后,閻麟便去拜訪了吳氏。
吳雙還是一點(diǎn)沒變,熱情爽朗,一口一個小妹地喊閻麟,吳敵吳畏兩兄弟長得愈發(fā)高壯,特別是吳畏,生的一副文弱書生面容,大臂粗得好像能打死一頭牛。
“雙姐,二哥,三哥?!遍愾胍灰恍卸Y,“這位小兄弟是許諾,字百年,我的副將。”
許諾早就聽過吳雙的大名,激動地笑道:“久仰!”
此行虞州吳雙打算把兩個弟弟帶上,正好可以趁此機(jī)會磨礪他們,閻麟也在一起,相互可以有個照應(yīng)。
吳畏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閻麟看他平日里總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樣子,今天居然有興致親自下廚,年少時對于他的印象并不深,只記得他那張驚為天人的臉,只可惜性子有些慢熱,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可他做出來的東西實(shí)在叫人難以下咽。一桌人嘗了一口,都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吳雙只得吩咐廚房再做,許諾瞧著閻麟有些餓了,便想著去廚房幫忙。他自小和母親相依為命,平日里跳水砍柴燒飯都是他干,做出來的飯菜自是色香味俱全。
全都是些家常菜,許諾卻炒的極美味,這事軍營里的士卒都知道,前些時候在外打仗,他每次去炊事班幫忙,都引得將士們在外偷香,眼巴巴地守著他把飯盛上來。
幾個人吃得差不多了,吳雙便開始囑咐兩個弟弟,戰(zhàn)場上拼殺可不是兒戲,一定要聽指揮。
“對了,這次當(dāng)?shù)亟喲蹅兊氖鍬櫦遙愫妥訜燦性S久未見了吧。”吳雙道。當(dāng)年聶子煬的心思,她其實(shí)也看得出來,只是礙于閻淵,兩人終究不歡而散。
“是,當(dāng)時也沒有好好告別。”
“聶二小姐先前還發(fā)來書信,說她大哥現(xiàn)在可是一員猛將,大大小小當(dāng)?shù)氐餒\窩剿了一個又一個,這次實(shí)在是人手不夠才向朝廷請援?!眳請p一邊說著,一邊觀察閻麟的臉色。
二人自從上次分別,已有兩年多了,閻麟這才猛然驚覺,自己記憶中他的模樣甚至都有些模糊。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主動選擇了忘卻。戰(zhàn)場上手起刀落,她斬下無數(shù)敵軍頭顱,以為這樣就可以斬斷自己的思念。
暫別吳氏后第二天一早,閻麟便啟程去往太墟閣。
【太墟閣·伊人臺】
太墟山脈之上有一天渡湖,湖中央便是伊人臺,白露和司馬落衡就住在此處。他們姐弟二人師承北溟昆侖仙境,據(jù)說師尊號玉宸真人,百年前得道飛升,他們便云游天下,四處傳教。
天渡湖不算太大,位于群山之中,湖面如明鏡,岸邊清幽可見底,四周霧氣繚繞,青山綠水,竟有一番人間仙境的味道。
岸邊有一船夫,除兩位夫子外渡一次十文錢。閻麟吩咐許諾在此等候,便獨(dú)自踏上小舟。
不知為何,在此地閻麟覺得神清氣爽,一直以來心中苦悶煩憂,此時此刻也化解一二了。許是天公不作美,船至中央,竟淅淅瀝瀝地落起了小雨。
綿綿細(xì)雨輕柔地覆蓋在閻麟的肩頭,形成一層薄薄的水珠,落入湖面激蕩起細(xì)密的波紋,眼前的建筑越來越近,一旁竟有幾只仙鶴立于水中。
到了碼頭,閻麟付錢后有些忐忑地踏上木板。這是她第一次來白露的住所,不知自己不請自來會不會惹得夫子不高興。來時的路上盤算著要不要買些薄禮,又想到白露肯定瞧不上這些俗物,便取了山中朝露,可贈予夫子門前的那株水仙。
伊人臺占地不大,外院并未鑄起高墻,而是以青瓦水榭建造觀景臺,八方為角,其中闕閣為主殿,中有涓涓細(xì)流,荷葉青翠欲滴。
清風(fēng)拂面,偶有鳥鳴,院中的小廝見是閻麟紛紛行禮,卻無一人通報,她便一路走到正殿。
闕閣高十八層,越往上越窄小,白露和司馬落衡的寢室就在頂層,他們二人都可御劍飛行,因此這十八層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
閻麟?yún)s犯了難。想著來都來了,只好一咬牙踏上樓梯。她雖身體素質(zhì)極好,這么一趟爬下來也累的夠嗆,簡單平復(fù)呼吸后,敲了敲門。
“進(jìn)。”
白露正與司馬落衡對弈,見閻麟現(xiàn)身,司馬落衡笑道:“師姐真是料事如神?!?p> “師尊,司馬先生?!遍愾胂蚨誦卸Y道。
“我這有一盤殘局,你來替為師看看?”白露站起身,笑著朝閻麟招了招手。
閻麟落座,其實(shí)她的棋藝也不算精湛,白露無可解,她自然更解不出。
黑子呈八方圍剿之勢,四面相連,看得出來白子一開始與其勢均力敵,而措施一良機(jī)后便開始力不從心。
白露輕點(diǎn)那一子,說道:“一子錯落,滿盤皆輸?!?p> 接著拿起另一顆白子,落在一條偏僻的棋路上,說道:“終局未定,可扭轉(zhuǎn)乾坤?!?p> 局勢瞬間豁然開朗。
“說吧,此次前來所為何事?”司馬落衡懶洋洋地往榻上一臥,隨手逗弄起一旁的花卉。
閻麟沉思片刻,說道:“敢問師尊,此行是兇是吉?”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卑茁蹲叩醬斑?,一掌拍開司馬落衡的手,算是挽救那株可憐的花骨朵。
后者撇了撇嘴,雙手枕在腦后,又去玩窗臺上的小鳥了。
“弟子愚鈍,請師尊賜教?!遍愾胝酒鶘?,雙手抱拳道。
“你們這一趟會死人,”司馬落衡坐起身,似笑非笑道,“會死很多人。”
“沒事干去把門口的花澆了?!卑茁棟琢慫謊邸?p> “哦。”司馬落衡自討沒趣地閉了嘴,站起來朝外走去。
閻麟連忙掏出水袋:“這是我來時接的山中塵露,想來師尊的水仙會喜歡…”
話音剛落,司馬落衡一把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水仙喜不喜歡不知道,我很喜歡。”
說完,將水袋拋給閻麟,很識趣地關(guān)上了門。
“此行兇險,九死一生?!卑茁墮_始泡茶。
“可有解法?”
“所謂富貴險中求,有舍才有得,虞州城天寬地闊,解法自在其中。”白露說道。
當(dāng)時的閻麟聽得似懂非懂,她這一趟本意是想求個安心,結(jié)果反而愈發(fā)心神不寧。啟程當(dāng)日,吳敵一路上都很興奮,一來是終于可以上陣殺敵,二來是要見到昔日好友,因此他喋喋不休了幾個時辰。上京到虞州至少需要半個月的腳程,一行人沿路見到的難民多了起來,便知快要到了。
朝中那些貪官污吏個個把自己養(yǎng)的油光滿面,再看這些災(zāi)民盡是面黃肌瘦。
“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眳請p感嘆道。
他們將干糧分發(fā)了一些,便加快了行程,想要趕在天黑到達(dá)虞州的州會城——玉都。
虞州由五座城池組成,其中占地面積由大到小分別為玉都、荔平、鄲城、橫舜、天日原,這次叛軍由荔平起,打的旗號是“征天稅,收地賦。”
閻麟心中一下猜出個大概,平民起義無非吃不飽穿不暖,看來這次是稅收上出了問題。虞州刺史聶遠(yuǎn)年過半百,皇帝念其病體,這些年一直未來過上京述職。
隔著二里地,閻麟就看見城門口已經(jīng)有迎接的隊伍了。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忐忑,此時才幡然醒悟,原來那段過去竟令人如此難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