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皇宮。

　　好一番華麗的萬家燈火，金碧輝煌，一把火焰燎原四周。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望著底下的百姓打鐵走街，歡度節日。姑娘煮茶浸月，公子拿傘聽茶。

　　此刻云霧皆散，只有一輪金波轉過朱閣，照在無眠的人們身上。

　　“見過裴二小姐?！?p>　　剛拿起一杯熱茶準備一飲而盡，我就聽到了不遠處來賓的呼喚。抬起頭，我挽起裙擺，向客人慢步走去：“曇月有禮了。”

　　是葉家二公子葉玄。

　　“裴二小姐好有興致，不知這亭臺樓閣的風景可入得了您的眼?！?p>　　“葉公子說笑了，天子恩賜，民女自當萬分珍惜，怎敢提入不入得眼。這要是說出去，天子可會要了民女的性命。還望葉二公子高抬貴手。”

　　這話里藏的話，相信葉玄不會聽不出來。我只希望葉家高抬貴手，不要再打裴家的主意了。后來聽裴五述說起之前貴妃與葉家聯手的細節，真是被嚇了一身的冷汗。

　　只見葉玄不著陰晴地輕笑了聲，從鼻尖冷冷地哼出一句“呵呵……果然是好心機。不過裴二小姐請放心，官家不會殺你的，起碼見月典禮沒結束之前，他不會?！?p>　　我聽不出這句話的感情。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達什么：“也是，見月典禮前不可殺生?！?p>　　說罷，我轉身就想走。

　　“你知道給皇帝的凈手的茶葉是什么嗎？”

　　“墨葉月?！睜€熟于心，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葉玄又面無表情地笑了笑：“那你可知這其中有什么含義？”

　　我皺了皺眉，墨葉月不就是以名貴聞名嗎？天子都是想獨一無二，以稀少的東西來襯托自己的尊貴，其中還能有什么含義。雖然很不耐煩，但我依然虛心地向他請教：“請講?！?p>　　“重點不在貴，而是——月?！彼桃庖е亓俗詈笠粋€字，月

　　“……？”

　　我不明白這和月有什么關系。

　　“見月節見月節，當然要把有關月的一切敬獻給天子。茶葉是如此，人也是如此?！比~玄忽然不懷好意地走上前，捏了捏我的下巴，仰起我的臉。眼里是不可忽視的深沉，像打翻了黑色的墨汁般彌漫張狂。

　　修長的手指帶著抹刺骨的冰涼，瞬間滲進我的皮膚，緊得我無法掙扎。

　　“葉公子是想說，裴家會把我獻給皇帝？”死死地盯著他，我只能任由他的胡作非為。

　　葉玄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終于掙扎推開了他，離別時，我對他說：“葉玄，裴家不會這么做的?！?p>　　裴家冒了一次險，犧牲了裴茵，裴茵也心懷怨恨和裴家劃清了界限。阿母因此病倒了好一陣，如今，他們只會更加珍惜和保護余下的女兒。我能感受到阿父阿母對我真摯的愛意，所以我愿意相信，他們不會犧牲我去討好官家。

　　裴家不是這樣的人。

　　更何況，往年在天山我都沒有聽說過這個規定，否則一向視我如生命的東家，怎會舍得安排我來裴家接替裴曇月。假如裴曇月生來就是為了嫁給官家，那么我用這個身份就毫無意義。

　　前人花費那么多精力做的一切也全付諸東海了。如今，我是以裴曇月的身份一步步邁進，史冊載入留有的名字，唯有裴曇月，世間再無暮染眠。

　　我的任務不是這樣的。

　　但是，葉玄為什么要騙我，我也實在想不到原因。思考得頭痛欲裂。

　　不過坐回到賓客坐席時，看著眼前滿滿當當的甜點，我忽然覺得想不到就想不到吧，總之到時候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小姐，別吃那么多了。等會還要面圣的?！?p>　　小蘭欲哭無淚地勸說著才吃了三塊桂花糕的我，“我只吃了三塊?！蔽乇獗庾彀?，我不接受她說的什么注意儀態，要保持輕盈的身姿去參見天子的那些話，而是繼續拿起一塊綠豆糕塞進嘴巴。

　　我們都只是別人的棋子而已，東家讓我們死，我們還能不死嗎？當然要享受當下。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人生嘛，該癡戀美色……也要去癡戀。

　　“在下有禮了?！?p>　　步履輕輕，如蜻蜓點水；皓齒娥眉，如冰天雪山；清秀俊逸，如山風清泉。

　　一挑眉，墨色沉入悸動，半螢撈上流光！一啟唇，石榴紅汁肆意揮霍，全霜不見暗涌！

　　翩翩公子一騎塵來，驚得我是一時說不出話。

　　“民女曇月見過世子?！?p>　　戴上面紗，世子看不清眼前這名女子，只是覺得她好看得不同別人，便忍不住停下來多看了幾眼。

　　眼神對上的那一刻，他只覺外面一片漆黑，唯有佳人勝于桃花，柔情婉轉，流光溢溢，火星亂撞。

　　多希望時間就是這般緩慢，只一眼，便可永恒。

　　“為什么我是最普通的藕葉。”

　　凈手時我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茶葉居然是最普通的一級。

　　身旁的小蘭也很不知所措：“……可能……給錯了？”聲音被壓得很低很低。

　　“算了。”望了一眼對面的裴五，我發現她的茶葉也是最普通的藕葉。看來是有意而為的，裴家竟如此落魄了嗎？我自嘲地譏笑了一聲。

　　“裴二小姐用我的吧。”世子溫暖的聲音響起。他嘴角噙著的笑容讓我的煩惱一下子被晚風吹散。

　　他將一盆由景葉霜浸泡的茶水推到我的面前。放下后，自己就匆匆離開。

　　“小姐，你和世子的關系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好了呀？”小蘭見狀，笑地一臉八卦詭異。

　　“剛剛?！?p>　　將玉手伸到暖水里，我邊洗浴，邊回答小蘭。

　　本來見月節的晚上過得平靜而寧和，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葉玄說的話居然是真的

　　“見月典禮，禮成?！?p>　　“且慢，佳節佩佳月。我們裴家有一份禮物要進貢給皇上?！睂⒁x場時，阿父截住了大家的腳步，自告奮勇向天子獻禮。

　　“什么？”隨即響起天子莊嚴的聲音，令我不寒而栗。心臟仿佛陡然停止，環顧一遍四周，我發現阿父臉上的表情大義凜然，像是要大義滅親。

　　阿母的淚水汩汩而流，臉色異常蒼白。裴五皺著眉，一臉迷茫。裴三樂不可支像是要看一場大戲。葉玄抱著雙臂，嘴角微微上揚。世子緊皺眉頭，溫柔的神情此刻變得嚴肅起來

　　“裴家第二女曇月，名字冠以月字，性情乖張，溫良淑德，今日趁這大好時光，將其贈予陛下，望陛下洪福齊天，無災無難。”

　　強忍住震驚，臉上的面紗被微微揚起，我流著淚傷心地看向父親，想用眼神問他：為什么？

　　“曇月，你生來便是這個使命。以月為名，注定你是天子的人，為天子帶來福運?！?p>　　拼命地搖頭，我松開父親緊握我的手，不是的，不是的，我的使命不是這樣的，我的父親不是這樣的，無論是曇月還是阿眠，她們都不想嫁入皇宮。不是的，不是的。

　　眼淚越哭越急，我無力地推開他，怎么會這樣，曇月不想嫁給天子。阿眠也不想。為什么東家要把我安排給裴家，為什么要讓我代替裴二。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的……肯定不是這樣的。

　　為什么沒有人愿意幫我？為什么沒有一個人為我辯論一句，為什么沒有人愿意幫我述說一句。

　　為什么前一刻還與我眉眼傳情，溫柔體貼的世子此刻如尊冰雕一樣木木地杵在這里，而沒有再望我一眼。為我說一句話？

　　那裴五呢？裴三呢？小蘭呢？母親呢？

　　為什么？

　　心痛得說不出話，好像被人丟棄的小獸般，我既委屈又絕望，眼淚汩汩而流，紅著眼圈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原來是這樣，裴曇月才愿意讓出身份嗎？原來我只是天山的一個棄子嗎？東家是明知有這一切，也依然讓我獨自面對……

　　那么，好。

　　“是……”擦擦眼淚，我端莊地向天子行了一個禮，抬步便向官家走去。既來之則安之吧。

　　像是沒想到我會這么快答應，葉玄偽裝的冷淡頃刻崩塌，一把上前攥緊我的手臂，讓我動彈不得：“你說什么？”

　　“葉玄放手！我說，是！葉公子是沒聽清嗎？”

　　“裴曇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俊彼l的憤怒。

　　“呵呵，我裴曇月心甘情愿嫁給官家有什么問題??？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有什么問題！？和你有什么關系？你會救我嗎？你會娶我嗎？你能給我想要的自由嗎？既然不能，那我嫁誰不是嫁?。俊?p>　　說完之后我真是懊惱極了，自己簡直是在無理取鬧嘛，裴曇月不就是一個普通的裴曇月，和葉玄又沒什么交集，他有什么必要救自己？

　　不過，人到絕望之處，真是對每個人都抱有一種異常高昂的期望，渴望將自己的無助告訴別人，渴望別人能夠幫幫自己。

　　失望地最后看一眼葉玄漆黑的眼珠，我搖著頭，松開他的手臂，大步向前。

　　風將我的面紗吹掉，落到地上。

　　月光迷離的低吟中，眾人皆異口同聲發出一句驚嘆。實話說，一開始見到裴二的臉，我也嚇得驚呆。

　　這是為數不多的一張美人臉。潔白無瑕，毫無瑕疵。白皙水潤如蜜桃，晶瑩剔透如琉璃。俏不爭春，艷不奪目。淡，卻不寡。妖，而不濃。譬如垂天瀑布，縷縷清香滿溢?；稳粜浅酱蠛＃徽贡趟{深暮。

　　身姿輕盈如蝶，翩翩起勢斬風。挽手，是為嬌柔冰晶，六面玲瓏，胸藏墨竹。

　　我在天山，日日飲天泉，皮膚養得嬌嫩細膩，一眾姐妹中，我的容貌算得上不錯，卻沒有到如此驚艷的地步，后來換了臉，才漸漸融入了裴二的樣貌。

　　幸虧日夜練功的我身姿也不輸裴曇月，否則這將會是一個很大的漏洞。

　　可，沒人發現那又怎么樣呢……

　　“原來你是裴家二小姐。”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怔在原地，腳下遲疑。

　　循聲而望，墻壁的陰影里走出一位風華正茂的少年，少年陰沉著臉，稚嫩的眼眸里藏著滿滿的怒意，嗜血暗涌的情緒翻滾不停。

　　青色的衣衫已經換為夜行服，一身黑色勾勒出他柔美的腰線，顯得他十分陰郁。衣領縫著一排展翅欲飛的大雁，栩栩如生。腰間掛著一顆鈴鈴作響的銀色鈴鐺，以及一塊玉佩，上面的圖案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清。

　　“裴二小姐?！?p>　　季雨塵握著我的手腕，眼里沒有情緒：“跟我走?！?p>　　沒等我回答，他拉起我就跑，在金碧輝煌的樓臺上，在眾人驚訝的呼聲中，他不論世俗眼光，不論流言蜚語，不論皇權在天，拉著此生最為珍視的人，跑得如風堅決。

　　跟隨他，我沒有半分凌亂，只覺胸間烏云散開，與他一起徜徉在宮廷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