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吃完飯，機器人保姆安薇亞干完所有的家務，休眠了。女兒在單位加班未歸。我們早早躺在床上，老伴說，我們堅持十年的好習慣的夜話，如今越來越稀少，慢慢地快和其他老夫妻一樣，相對無言了。后面的五個字，她加重了語氣。

　　怪就怪AI發(fā)展太快，獲得信息很容易，手機折疊屏里看短視頻，還可自己做，太容易上癮。我怕她又怪安薇亞，接著說，我在聽和看《牧羊曲》、《蘇武放羊》和《五哥放羊》這些老歌。我邊聽邊說，大多是我說的故事，你今天講一講。嗨，牧歌式的生活，很令人向往，真正到那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她若有所思。

　　你這個人，一下子就把我?guī)Щ氐浆F(xiàn)實的坑，我不滿地說。然后，我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就問她，我還是要聽聽你的現(xiàn)實，鮮血淋漓的現(xiàn)實。

　　大編輯老伴深思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青梅、四風、九毛的事情你還沒有忘記吧，今天說說毛子，就是九毛家的大毛。先說說他父母，解放前，他父親是跟著園林部門里學木匠的，很勤快，也很聰明，種花種草、泥瓦匠等等都學。老板很喜歡，解放后跑到香港，把江夏一座小洋房讓他看管。

　　我估計，也給了他錢。他父母就在那里結(jié)婚，生活條件比較好，就不停地生孩子。我肯定他父母身體素質(zhì)好，感情也不錯，不然，怎么那么能生呢。在三年自然災害前就生了五毛。后來，公家收了小洋房，他們家來到晴川鎮(zhèn)紅溪村建設(shè)工廠。一家人擠在簡陋的兩間房子里，我估計兩人相愛、造孩子的事情只能在小山丘林子里干。

　　再后來，為防蘇修、美帝扔原子彈，父母在山上挖防空洞，就在防空洞里偷情。十毛的學名就叫陳洞生。

　　我岔嘴，老伴啊，你今天怎么也講起葷段子來了。大編輯沒好氣，還不是受了你的影響。她轉(zhuǎn)過臉看著我，在我胳膊上揪了一下，我喊疼。她繼續(xù)說，那時和現(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條件這么好，年輕人都不愿意生孩子。那時兒孫滿堂是光宗耀祖、傳宗接代的事情，還有可以養(yǎng)兒防老。

　　一句話總結(jié)，就是，一個羊，是放；兩個羊、三個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我十分不解，說這么一大家人，三年自然災害的年月怎么度過來的呢？

　　確實十分操心勞力，他父親偷偷把東家老板留下的金條子，在銀行換了錢。還和大家一樣，鼓動孩子們在長江釣魚撈蝦；湖塘里摘蓮蓬、挖藕；山上打鳥。一大家人吃飯，他媽首先要他爸吃好吃飽，其次，誰表現(xiàn)好就要特別照顧。孩子多，吃肉的日子少，容易哄搶，她媽藏著一點，給更加需要的人開小灶。

　　他媽有時抹眼淚，我是操心的命。他爸總是說，別埋怨你們的媽，她會讓我們一大家人過上好日子的。可是他媽，不到60歲就死了，幾年后他爸也走了。很多年以后，每次過年，兄弟姐妹團聚，大毛眼里轉(zhuǎn)著淚花，說我老大不稱職，沒有讓兩老過上好日子。二毛接過話，我們現(xiàn)在個個生龍活虎，身體健康，兄弟姐妹們團結(jié)一心，父母在天之靈可以安心了吧。他們在淚水與歡樂中散席，又各奔前程。

　　孩子們確實個個健壯，長相也不賴，招人喜歡。他爸工作之余，為人打家具、修房子、教人種花。多多少少別人給點錢和物。他媽沒有工作單位，就跟他爸后面打下手，還會踩縫紉車，做衣服。主要是孩子們的婚戀讓他們不省心，九毛就是個明顯的例子。

　　他大哥大毛，下放農(nóng)村，與一個當?shù)氐墓媚锝Y(jié)了婚。他媽死活不愿意，不讓媳婦登門。大毛沒有帶好頭，二毛與紅石街的女孩戀愛八年，不敢結(jié)婚。

　　女孩叫星星，長相一般，衣服整潔，不知為什么，穿著什么平常的服裝都好看，喜歡看書，文文靜靜的，然而又活潑，走路時高興起來蹦蹦跳跳的。唱歌的聲音像竹笛那么清脆。班會上唱起《牧歌》：

　　翠綠的草地上跑著白羊

　　羊群像珍珠撒在綠絨上

　　無邊的草原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白云和青天是我們的篷帳

　　朝霞迎接我自由地歌唱

　　生活是這樣幸福歡暢啊

　　歌聲仿佛把二毛帶到了遼闊的大草原，他就愛上了她。二毛不停地獻殷勤，送玫瑰，不答應；送自己做的園林亭臺樓閣模型，不答應；送搭建的小蒙古包和木馬、木羊，才答應交往。

　　在長江邊，他把自己學唱一個月的歌曲，對著滔滔的江水，聲音響遏行云：

　　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

　　要是有人來問我，這是什么地方

　　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家鄉(xiāng)

　　星星最終被他的歌聲征服，她對著長江大聲喊：“美麗的大草原，我愛你！”二毛喜之不勝，一下抱住了她。星星掙開他說，別對女孩動手動腳，別人看了以為我們是流氓。我說的是：“我喜歡大草原，不是你。”

　　二毛差點背過氣去，惱怒地說你不喜歡我嗎。看看星星害怕的表情，又充滿熱情，聲音柔和起來，我喜歡你。她脖子一扭，頭上的兩條辮子跟著一甩，掃到了二毛的臉上，令他麻酥酥地。你們男孩，容易變心，朝秦暮楚。她一字一頓地說，頭一點一點很肯定。他也不發(fā)誓，只說我鐵定跟著你。

　　星星滿臉的憧憬，回頭望著北方飄著的白云，仿佛是一群一群白羊，她“嚯嚯”地大聲吆喝起來，趕著羊群。二毛感覺女孩子的情緒變化太快，他有點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

　　星星背對著二毛，被天上光線刺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反復復。二毛看了心里又悸動起來。不經(jīng)意聽她喃喃自語，我已經(jīng)報名下放去內(nèi)蒙古支邊，誰愿意一同前往。他抱住一顆柳樹，似乎他擁抱住了星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愿意！”

　　女兒侯曬蔭回家了，老伴要我伺候她吃飯。我看時間已經(jīng)10點半，說讓她自己弄，這么大了，快40了，不戀愛、不結(jié)婚。大編輯呵斥：“你女兒這么辛苦，你哪點像當?shù)摹！蔽以诖采弦粋?cè)身：“我已經(jīng)老了，也要人伺候。”老伴起身：“你不是有你女兒給你安排的安薇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