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歷十六年,昆州知府盛惲告老還鄉。
圣上原本想要提拔地方轄內知州沈齊麟繼任,卻不知出了什么緣故,在任命書草擬的前一天,秘密會見了御史臺殿中侍御史季伯春。
這季伯春的官位不高,平日里在御史府不過是做些謄書撰文的事,是沒有機會面圣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插曲,第二日下達昆州的圣旨便大變樣。
“……茲有揚州提刑按察使司副史林歸鴻。爾任職以來,清正廉潔,勤勉奉公;才思敏捷,治下有功。特封爾為昆州總州新任知府,即刻動身,欽此!”
一封圣旨激起千層浪。
朝堂上無一人敢出言質疑,俱是默默將此等不尋常之事咽進了肚子里。
昆州沈府前院,沈家大房和三房以及族中幾位長老早早接到了消息在這兒候著,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有著不解之色。
直到傍晚,知州沈齊麟才滿臉蠟色地回到家。
“內官來過了,上頭調了林歸鴻過來?!?p> 大房沈齊蘆還想再問兩句,一旁的老族長卻覺出了一絲不對勁,拄了拄拐杖,沉聲問道:“可是揚州提案使司的林歸鴻?”
沈齊麟露出一抹苦笑:“正是?!?p> “紀兄弟那邊也沒用法子了?”三房沈齊雁稍顯急躁,脫口而出另一個人名。
誰知老族長聽到這句話,當即就給了他一拐杖,擲地有聲道:“紀大人的名字也是你能提的?日后這樣的話一個字也不能說!”
沈齊麟斟酌一下才開口:“族長說的是,咱們在昆州,對上京形勢尚不清楚,三弟,不可亂語。且看來日如何吧……”
前院一番苦心探討時,后院這邊也得了消息。
二夫人魏思嫻請了大房三房的人到主院說話,連帶著幾位小姐也跟著過來了。
一家妯娌說話也沒避著人,許是想著孩子們年紀尚幼,便放任她們在廊下挑“豆子”了。
魏夫人上個月剛剛送大女兒沈茵扶出嫁,原本還在因為和鎮北侯家的孫子結了親而喜上眉梢,如今卻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原因無他,原本輪到她家官人的知府之位,被那揚州來的小小副史給搶了!
雖說提刑按察使司的副史是正四品的官職,比之沈齊麟的知州還要高上一階,但是說難聽點,什么提案督察史,不過就是個厲害點兒的官差罷了。
俗話說得好,文武常干架、兵史各一家,他們這些任命史官的勛貴人家,向來是和大理寺兵馬司等不對付的,更別提在地方轄區任職的提刑按察使司了。
這兩方,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二弟妹,我來的時候聽齊蘆提了一嘴,說是有位林大人要調到咱們這兒來了,可有定論?”大夫人鄭佼文心里早就清楚今天這趟會面是為了什么,巧妙地提起了話頭。
聞言,魏夫人面露憂色,將上京傳來的消息一一道來:“嫂子弟妹有所不知,那位林大人,正是來接任知府的?!?p> 三房的一聽這話,嚇得茶杯都沒拿穩,乓啷一聲放到了桌上,眼底是一閃而過的慌亂。
“此話怎講?我爹告任時,不是寫了舉薦信嗎?”
魏夫人早就習慣了她這副動不動就慌神,藏不住兒的性子,因此也不覺有異,反倒寬慰了一句:“心茹,盛伯父一番好意,我與官人都會記著的,只是舉薦信這東西,也不全然保證,總歸是看那邊的意思罷了?!?p> 鄭佼文也在一旁幫著勸解:“三弟妹莫要心慌,左右是前院的事,如今不過是我們三姊妹聊幾句閑話。”
“嫂嫂們做事穩重,是我多想了……”
幾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進了廊下那位年紀稍長的女娃耳朵里,她本就無意玩那撿“豆子”的游戲,再加上其他人有意疏遠于她,所以全程都只讓她在旁邊看著。
丫鬟婆子倒是奉了茶水和糕點,只是大家一起吃的糕點隨時都在續著,卻不見一人給她續茶水。
這種情形,她倒也見得慣了,正襟危坐在木椅邊上,一身鵝黃色交領褙子洗得泛了白,裙裝也是不顯眼的水藍布匹,一眼望去,方知她不止坐姿端正,那挽云髻更是梳得一絲不茍,沒有半根碎發露出來,渾身上下可以看見的首飾,就只有素雅的同色系耳墜和兩朵樣式老舊的珠花。
這便是養在沈家的表小姐,沈雪月。
要說這表小姐為何也姓沈,則要提起多年前的一樁陳年往事了。
景歷三年,八月中旬,校尉紀初闌在宮宴上沖撞了章尚書家的幼女,為免姑娘家名聲受損,圣上親自下旨,封了章九娘為紀初闌的平妻,擇臘月二十完婚。
然而章氏進府后,第二日便查出了五個月的身孕,次年七月誕下一名女嬰。正妻喬夫人是個商戶出身的烈性子,哪里看得慣這種陰私手段,當下就吵著要休夫,還鬧到了圣上跟前。
最終,夫妻二人在景歷六年年底和離了。
而他們的女兒在紀府不受待見,老夫人為了不影響兒子的仕途,狠心將孫女送到了遠在昆州的母家養著。
一段時間后,輿論漸漸消失,世人只知紀家主母育有一女,而章九娘正好對得上,理所當然地成了正室娘子。
這些過往,沈雪月都記得很清楚。
母親離開的那一夜,夜很黑,風很冷。父親紅著眼朝她怒吼,叫她以后都不許姓紀,那副模樣,實在可怕。
于是,她乘著風雪,被祖母身邊的嬤嬤送到了沈家,也更名為了沈雪月。
紀家那些腌臜事,喬夫人并沒有鬧到明面上,再加上兩家有意隱瞞,知道其中細節的人并不多。
在外人看來,紀府辦了兩場喜事,卻只有一個夫人,那便是前頭那位去了,章九娘的身份,再如何也頂多說是續弦,而非平妻上位。
往事回籠,沈雪月抬起茶盞輕抿一口,卻聽得里屋的魏夫人提到了她的名字。
“月兒,你向來是個懂詩書的,這件事里邊的門道,可看得出什么苗頭?”
她連忙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應聲回答:“夫人抬舉了,方才一心觀摩‘豆子’走向,看入了迷,不知舅母們今日說了什么體己話?”
三位長輩齊聚一堂,說的話哪里是她這個小輩能插得上嘴的,雖然沒有刻意避著人,但是也不能落下一個愛偷聽長輩談話的名聲來。
但是魏夫人顯然沒意識到這一點,她這個侄女跟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只是因為紀家老夫人是沈齊麟的姑母,才把燙手山芋扔到了她們家里來,說是借住,一住就是快十來年,她自然是不喜歡的。
但是沈雪月的的確確有些才學,沈家私塾里一起上學的幾位少爺小姐,就屬沈雪月頗具天資,莫說詩書,便是策論也一騎絕塵,常常得到夫子的稱贊。
所以,她是打心底認可這丫頭的聰慧的,問這一句也不是為了試探。
不過沈雪月既然說自己沒聽見,那她也不好再追問了。
這事兒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幾人也只能各懷心事地回自家院子了。
臨走之時,魏夫人和善地開口:“月兒,幫我送送你二位舅母。”
沈雪月沉聲應是,又起身行了一禮。
暖閣廊下,大房三房的幾個姑娘也跟著站了起來,三房的七小姐是壓著那“豆”盤的,這一起身直接連帶著整個盤子也掀翻在地。
霎時間,青綠交加的玉珠滾落一地。
原來,這些姑娘們打發時間玩的撿“豆子”游戲,就是用筷子去夾玉珠子,一炷香為一場,押上籌碼,誰夾得多,那些籌碼就歸誰。
鵝卵石鋪就的小院地磚上,青玉珠子滾得到處都是,丫鬟們著急去撿,魏夫人看見三房的臉色已經不好了,忙使喚自己身邊的宋媽媽過去。
“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慌什么?”宋媽媽一開口,就震懾住了所有人,“叫個粗使婆子來掃走便是,莫要擾了夫人們清靜?!?p> 這話說得好聽,幾顆玉珠能換不少碎銀呢,更遑論這一盤子。主人家自然是瞧不上,平素就當雜物給姑娘們把玩了??赡切┭诀咂抛泳筒灰粯恿?,私底下掃掉這一堆,晚上指不定要在哪里分呢。
沈雪月低垂著頭,看見這些和自己耳墜一樣大的珠子,心里劃過一絲悲涼,面上卻是不顯,跟在盛夫人的后面出去了。
沈家三房沒有考上功名,沈齊雁平時就管管家里的幾間鋪子,消息自然不靈通,所以盛心茹也是現在才知道林歸鴻調任的消息。
盛心茹沒心思搭理后面跟著的沈雪月,想到自家老父親無緣無故地告任,還承諾幫沈齊麟寫舉薦信,當時自己可是得了魏思嫻好一陣笑臉。
如今這事吹了,知府之位讓別人占了便宜不說,她連個小道消息都未曾聽到,今日可是下了好一頓面子。
于是乎也顧不得什么禮儀了,匆匆道了別就灰溜溜地回自家院子了。
倒是鄭夫人穩妥一點,出了魏思嫻的屏水閣,就婉言開口:“表小姐留步罷,你身子骨弱,莫要受風了。”
對此,沈雪月也不推辭,反正魏夫人也不是真要她送,只是為了找個由頭支開她罷了。
她屈膝行禮,乖巧地低頭:“是,大夫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