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世終局,魂魄聽真相
景德元年,冬。
大晟王朝。
太初殿內,暖爐燒得極旺,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里的沉重與衰敗。
濃重的龍涎香混合著名貴藥材的氣息,也掩蓋不住一絲生命即將消散的腐朽味道……
臨靖帝褚墨琰靜靜地躺著。
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渾濁而渙散,聚焦在天頂繁復華麗的藻井之上,
又似乎穿透了那層層疊疊的彩繪,望向不可知的虛空。
他身著的明黃寢衣下,是枯槁衰敗的軀體,曾經力挽狂瀾、執掌乾坤的帝王,如今連呼吸都顯得費力而微弱
御榻前,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皇后所出的太子褚珩,二皇子褚琮,明珠公主褚瑤侍奉在前。
后面站著的是嬪妃所生的皇子和公主,也恭敬地跪在后排,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哀戚。
后宮位份最高的幾位妃嬪,包括曾經寵冠一時的麗妃、溫婉的淑妃等,皆身著素雅宮裝,垂首侍立,偶爾用帕子沾一沾眼角。
內閣重臣、宗室親王、內侍總管、御前大太監……此刻都屏息凝神,等待著那最終時刻的降臨。
褚墨琰的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沉浮。
身體像灌了鉛,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連動一動手指都成了奢望。
唯有那紛繁的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
在他混沌的腦海中奔騰不息,回溯著他波瀾壯闊又充滿血腥與榮光的一生。
————
他是褚墨琰。
從“靖王”到“臨靖帝”,這條路,是用白骨鋪就,用鮮血澆灌的。
意識深處,一幕幕畫面飛速掠過:
他是先帝眾多皇子中毫不起眼的一個,母妃早逝,位份低微。
在充斥著勢利與冷眼的深宮里,他嘗盡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態炎涼。
冬日里凍得開裂的手指,夏日里被克扣的冰塊,還有那些皇子們肆無忌憚的嘲弄……
這些屈辱像烙印,刻在骨子里,也淬煉了他隱忍的鋒芒。
成年封為靖王,卻因母族勢弱、性格“冷僻”而被視為無望大位的邊緣人。
然而,平靜的湖面下是洶涌的暗流。
太子暴斃,諸王爭鋒。
他蟄伏于暗處,冷靜得像一塊冰,觀察著每一個對手的弱點。
拉攏、離間、示弱、突襲……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記得親手將毒酒遞給那位表面敦厚、背地里卻構陷他最狠的三皇兄時,對方眼中難以置信的驚恐
他記得在獵場“意外”墜馬而亡的七弟那扭曲不甘的臉
他更記得在逼宮那夜,沖天的火光映照著父皇驚怒交加卻又無可奈何的頹然,以及金鑾殿上,腳下尚未干涸的血跡散發出的濃重腥氣。
那是一條由背叛、陰謀、殺戮鋪成的通天之路。
黃袍加身,御極天下。
那一刻的睥睨眾生,掃清了前半生所有的陰霾。
他不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靖王,他是這萬里江山的唯一主宰!
他勵精圖治,改革弊政,平定邊患,將大晟王朝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景德盛世”。
朝臣的敬畏,萬民的稱頌,史官的贊譽……這些都是他應得的戰利品。
思緒流轉,最終定格在一個溫婉嫻靜的身影上——他的皇后,俞晚舟。
當時先皇為平衡朝中局勢,穩固勢力而為各皇子賜婚。
彼時,她不過是個不起眼的臣女。
然而,她以驚人的智慧和包容,將靖王府乃至后來的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親手為他挑選德才兼備的妃嬪,從不拈酸吃醋;她善待每一個庶出的子女,視如己出,贏得了“賢德無雙”的美名。
她總是那么溫柔、體貼。
在他為朝政焦頭爛額時,送上清茶與恰到好處的寬慰。
在他雷霆震怒時,能以柔克剛,平息他的戾氣。
幾十年風雨同舟,他早已認定,她是自己冰冷權柄生涯中唯一的暖色,是上天賜予他的補償。
她為他誕育了優秀的嫡長子褚珩、聰慧的次子褚琮、如珠似寶的明珠公主褚瑤。
兒女繞膝,嫡妻賢德,后宮和睦……這難道不是帝王之家的極致圓滿?
他以為,他與晚舟,早已超越了帝后,是真正的“琴瑟和鳴”、“情深似?!?。
————
“呵……”一聲極其輕微、幾乎不可聞的嘆息從褚墨琰干裂的唇間逸出。
渾濁的眼中,竟浮現出一絲近乎滿足的笑意。
是了,崢嶸一生,鐵血手腕,終于換來了這太平盛世、子孫滿堂、賢后相伴。
無憾了。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
這一生,雖有殺伐,雖有算計,但最終,他得到了所有帝王夢寐以求的一切。
江山穩固,后繼有人,更有知心愛人白首不離。
這結局,堪稱完美。
眼皮越來越沉重,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搖曳欲熄。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生命正從這具衰老疲憊的軀殼中,一絲絲抽離。
周遭的哭聲、壓抑的呼吸聲、太醫低聲的討論聲……都變得越來越遙遠,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
“父皇!”明珠公主褚瑤的哭喊,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
太子褚珩重重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肩膀劇烈地顫抖。
跪在最前方的皇后俞晚舟,依舊保持著最端莊的儀態,只是那緊握著帕子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泄露了她內心并非全然平靜。
她抬起眼,望向龍榻上的帝王,那雙曾經清澈、如今也染上歲月風霜的眼眸深處,是沉靜的哀傷,是得體的悲戚。
卻唯獨……沒有褚墨琰想象中那種撕心裂肺、痛失摯愛的絕望。
褚墨琰最后的意識,停留在皇后那張依舊美麗卻平靜得過分的臉上。
他想再看一眼,想再確認一下那份他篤信一生的“深情”。
但黑暗如同潮水,洶涌地淹沒了最后的光亮。
“陛下……駕崩了!”
御前大太監帶著哭腔、尖利而顫抖的聲音,如同喪鐘,響徹太初殿。
“父皇——!”
“陛下——!”
悲慟的哭嚎瞬間爆發,如山崩海嘯,席卷了整個宮殿。
————
然而,預想中永恒的黑暗與沉寂并未到來。
褚墨琰感到一種奇異的輕盈。
仿佛掙脫了千斤枷鎖,脫離了那具沉重腐朽的皮囊。
他“站”了起來,或者說,他的意識“懸浮”在了太初殿的半空中。
他驚愕地“看”著下方:自己的身體安靜地躺在龍榻上,雙目緊閉,了無生氣。
太子、公主、妃嬪、臣子們跪伏在地,哭聲震天動地。
場面宏大而悲哀。
但更讓他驚愕的是,他竟能穿透墻壁,感知到宮墻之外的氣息。
一種莫名的牽引力,將他帶離了喧囂悲慟的太初殿
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拉扯,輕盈地飄向皇宮深處——那是皇后俞晚舟所居的鳳儀宮。
鳳儀宮內,氣氛截然不同。
雖然也掛起了白幡,點起了素燭,但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克制的、近乎冰冷的安靜,而非太初殿那般的悲愴欲絕。
宮女太監們垂手侍立,神情哀戚,卻無人失聲痛哭。
他的“視線”穿透重重帷幕,落入了寢殿內室。
皇后俞晚舟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宮殿。
她褪去了繁復的朝服鳳冠,只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色常服。
她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宮人,只留下一個跟隨她幾十年的心腹大宮女云岫。
此刻,她背對著殿門,站在一扇半開的雕花木窗前,望著窗外蕭瑟的庭院。
冬日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直的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疏離。
褚墨琰的“心”莫名一緊。
他下意識地“飄”近,想聽聽她此刻會說些什么。
是哀悼?是不舍?是追憶他們幾十年的“情深”?
“娘娘,陛下……駕崩了,您……節哀?!?p> 云岫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和擔憂,小心翼翼地開口。
俞晚舟沒有立刻回頭。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褚墨琰以為她不會開口。
終于,她緩緩轉過身。
那張曾無數次對他展露溫柔笑靨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淚痕,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
月光下,她的眼神清冷得像深秋的寒潭,沒有一絲波瀾。
“嗯,本宮知道了?!?p> 她的聲音很輕,很淡,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小事。
云岫顯然被主子這種異常的平靜驚到了,帶著哭腔道:
“娘娘,您……您別憋著,想哭就哭出來吧。奴婢知道,您和陛下……”
“云岫?!庇嵬碇鄞驍嗔怂脑?,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
她走到桌邊,拿起一杯早已冷透的清茶,卻沒有喝,只是用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
“你跟隨本宮多久了?”她問。
“回娘娘,自娘娘嫁入靖王府為王妃那年起,至今……整整三十七年了?!痹漆哆煅实?。
“三十七年……”俞晚舟低聲重復,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勾起一個弧度
那弧度里沒有懷念,只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釋然?
“是啊,三十七年了。終于……結束了?!?p> 云岫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不解:“娘娘?您……您說什么?陛下他待您……”
“待我很好?!庇嵬碇劢舆^了話,語氣平淡得像在背書,
“靖王妃,太子妃,皇后……一路走來,他給了我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最尊貴的地位。
衣食無憂,兒女雙全,后宮之中,無人能撼動我的位置。作為帝王,作為夫君,他確實……無可指摘?!?p> 褚墨琰的魂魄在震顫!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無形的意識。
她在說什么?這平靜的敘述背后是什么?
“但是,云岫,”
俞晚舟抬起眼,那雙清冷的眸子直視著跟隨自己大半生的心腹,里面沒有哀傷,沒有懷念
只有一片洞悉世情后的清明和……徹底的漠然。
“你記住,也只需你自己知道。本宮對陛下……”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吐出,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盤上,清脆、冰冷、直刺魂魄:
“從未動心?!?p> “!!!”褚墨琰的“意識”如同被九天玄雷狠狠劈中!
無形的震蕩讓他幾乎魂飛魄散!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他聽到了什么?!
俞晚舟仿佛沒看到云岫瞬間煞白的臉和驚駭欲絕的表情,繼續用那種剖析自身、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語氣說道:
“嫁入王府,是圣旨,是父命,是別無選擇。
操辦納妾,善待庶子庶女,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相敬如賓……
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生存下去,盡一個王妃、一個太子妃、一個皇后應盡的本分。”
“本分?”云岫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的主子。
“是的,本分?!?p> 俞晚舟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客觀事實。
她微微側頭,再次望向窗外冰冷的月色,眼神中帶著一種深切的、無法言說的渴望:
“我的心,從不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