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堂堂首輔大人，如今最嫻熟的技能竟是削蘿卜花。
當(dāng)皇帝陛下微服駕臨，目睹他系著圍裙給客人上菜時，驚得差點打翻沈知意特制的冰鎮(zhèn)酸梅湯。
「愛卿這是……體驗民生？」皇帝憋著笑，目光在謝珩沾著面粉的鼻尖上打轉(zhuǎn)。
謝珩面不改色，將一碗晶瑩剔透的蝦仁蒸蛋穩(wěn)穩(wěn)放在御前：「回陛下，臣這是……歸途?！?p> 沈知意端著新研制的荷花酥走來，恰好聽見，兩人目光在空中溫柔相撞。
滿堂食客喧囂，人間煙火正濃，恰是他們心之所向的歸處。
臨溪鎮(zhèn)的夏日，是被「知味軒」灶膛里的火和鼎沸人聲煨熱的。
晨光熹微，薄霧還未完全散去，青黛揉著眼睛推開小院后門，便瞧見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早已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忙碌。謝珩挽著袖子，露出線條緊實的小臂，正全神貫注對付一根粗壯的柴禾。斧頭起落，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木屑紛飛，斷口處平滑如削。旁邊堆垛好的柴禾，整整齊齊，棱角分明，硬是碼出了幾分禁軍營房的氣勢。
青黛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姑爺，您這劈柴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排兵布陣呢！」
謝珩聞聲抬頭，額角沁著細(xì)密的汗珠，臉上卻不見半分往昔朝堂之上的冷峻威嚴(yán)，只余一片溫和：「青黛姑娘早。意兒昨夜睡得可安穩(wěn)？灶上煨著的燕窩粥，火候差不多了，記得提醒她用了?！?p> 「知道啦知道啦，」青黛笑嘻嘻地應(yīng)著，麻利地開始打水洗菜，「小姐昨夜琢磨新點心方子睡得晚了些，不過精神頭好著呢，說是要試做一道『蓮心酥』給今兒的貴客嘗嘗鮮?！?p> 「貴客？」謝珩手中動作一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一股熟悉的警惕瞬間升騰。自從他身份亮明，又昭告天下般將沈知意重新捧回心尖，那些聞風(fēng)而動、或好奇或巴結(jié)的「貴客」便絡(luò)繹不絕。他倒不是怕麻煩，只是厭煩這些無謂的打擾，擾了意兒好不容易得來的清凈與自在。
青黛看出他的心思，一邊利落地摘著豆角一邊道：「姑爺放心，不是什么要緊人物。是鎮(zhèn)東頭新搬來的老翰林，慕名來嘗小姐手藝的，說是帶了幾本難得的古籍食譜想與小姐探討呢。小姐可高興了?！?p> 謝珩緊繃的肩線這才松弛下來。意兒喜歡這些，與真正懂行的人交流食譜古籍，于她而言是莫大的樂趣。他嘴角微微上揚，繼續(xù)專注地劈柴，只是那斧頭落下的聲音，似乎都輕快柔和了幾分。
日頭漸高，蟬鳴聒噪起來。「知味軒」臨河的幾扇雕花木窗盡數(shù)敞開，河風(fēng)裹挾著水汽與食物的濃香，絲絲縷縷地鉆出去，勾得往來行人頻頻駐足。
大堂內(nèi)早已是座無虛席。跑堂的伙計腳步輕快，吆喝聲此起彼伏。柜臺后，沈知意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夏衫，發(fā)髻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謝珩新送的羊脂白玉簪，清麗溫婉。她正低頭撥著算盤珠子，指尖翻飛，神情專注而沉靜，偶爾抬頭對熟客展顏一笑，那眉眼間的光彩，比窗外的日頭還要明媚幾分。
謝珩悄然立在連接后廚與大堂的簾子旁，目光穿過忙碌的人影，一瞬不瞬地凝在沈知意身上。看著她從容應(yīng)對點單的客人，看著她和聲細(xì)語地安撫等得有些焦急的食客，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的、因事業(yè)而生的自信與滿足，心底便像被溫泉水熨過，暖融一片。權(quán)勢煊赫如他，此刻卻覺得，能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安靜地守著她的一方天地，看她安然綻放，便是人間至樂。
他正看得入神，身后傳來一聲帶著笑意的輕咳。謝安不知何時站到了旁邊，手里端著個托盤，上面是幾碟剛出鍋、熱氣騰騰的精致小點?！复笕耍怪x安壓低了聲音，眼里滿是促狹的笑意，「您這『望妻石』的功夫，屬下看是越發(fā)爐火純青了。您再這么瞧下去，夫人臉上怕是要被您瞧出花兒來。」
謝珩收回目光，面上波瀾不驚，只淡淡瞥了謝安一眼：「多嘴?！鬼樖直憬舆^了他手中的托盤，親自端著，走向大堂角落那桌剛剛落座、衣著看似普通卻氣度不凡的客人。
為首的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天青色云紋錦袍，面容清俊，眼神溫潤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洞察力，正是微服而來的當(dāng)今天子。他身邊只跟著一個面容沉肅、氣息內(nèi)斂的中年人，顯然是貼身護(hù)衛(wèi)。
謝珩將托盤上的點心一一擺放在桌上——晶瑩剔透的蝦仁蒸蛋，翠綠欲滴的翡翠燒麥，還有一碟小巧玲瓏、形似含苞蓮花的「蓮心酥」，香氣撲鼻。
「客官慢用?！怪x珩的聲音平穩(wěn)，動作帶著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利落，只是那通身的氣派，即便系著店里統(tǒng)一的靛藍(lán)色粗布圍裙，也難掩其淵渟岳峙。
皇帝的目光饒有興致地在謝珩臉上、身上，尤其在他鼻尖沾著的一點可疑白色粉末上，來回逡巡。待謝珩放下最后一碟點心直起身，皇帝終于忍不住，嘴角揚起一個極其玩味的弧度，以手掩唇，低聲道：「謝愛卿啊謝愛卿，朕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親眼目睹我大梁首輔，系著圍裙，端茶送水，還……劈柴生火？」他刻意頓了頓，眼神瞟向窗外那堆碼放得一絲不茍的柴垛，笑意更深，「更沒想到，愛卿這劈柴的手藝，竟比批閱奏章還要嫻熟幾分？這算是……深入民間，體察疾苦？」
旁邊的護(hù)衛(wèi)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瞼。
謝珩面上并無半分窘迫，反而坦然自若地拿起桌邊的干凈布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動作依舊優(yōu)雅。他抬眼，目光越過喧囂的大堂，精準(zhǔn)地捕捉到柜臺后那個正與一位儒雅老者低聲交談、眉眼彎彎的倩影。
「陛下說笑了?！怪x珩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和與堅定，「臣并非體察疾苦。臣是在……歸途?！?p> 「歸途？」皇帝微微一怔，順著謝珩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見沈知意端著一個青瓷小碟，笑意盈盈地向他們這桌走來。碟中盛著幾塊新出爐的荷花酥，酥皮薄透，層疊如花瓣，中心一點嫣紅蓮蓉，精致得如同藝術(shù)品。
「貴客嘗嘗新做的荷花酥，清火解暑。」沈知意溫婉的聲音響起，將碟子輕輕放在桌上。她抬頭，目光不經(jīng)意間與謝珩深邃的眸子對上，那里面蘊藏的溫柔與專注，讓她心尖微微一顫，臉頰不由自主地飛起兩抹紅霞，宛如碟中那抹最動人的蓮心。
「多謝夫人?！够实鄣哪抗庠趦扇酥g流轉(zhuǎn)，看著沈知意不施粉黛卻光彩照人的面龐，看著她眼底那份沉靜自足的幸福，再看看自己這位心腹重臣那幾乎要溺死人的眼神，心中頓時了然。他拿起一塊荷花酥咬了一口，酥脆化渣，蓮蓉的清甜恰到好處地?fù)崞攪訟娜盞腦鏌?。他喟嘆一聲，半是調(diào)侃半是感慨：「朕今日方知，何為『只羨鴛鴦不羨仙』。謝卿，你這『歸途』，找得可真是……令朕都心生向往??！」
沈知意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福了一禮，便借口灶上還有事，轉(zhuǎn)身離開。謝珩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簾子后，才收回視線，對皇帝道：「陛下若喜歡，不妨多留幾日。臨溪風(fēng)光尚可，知味軒的吃食，也勉強(qiáng)能入口。」
皇帝大笑起來，指著謝珩：「好你個謝昀之！為了留朕替你夫人招攬生意，連『勉強(qiáng)能入口』這等違心之言都說得出口？朕看你是被這煙火氣熏昏了頭，連朝堂上的精明都喂了狗了！」他一邊笑，一邊又拿起一塊荷花酥，「不過，這『昏頭』昏得好！昏得妙！朕準(zhǔn)了，再多嘗幾日！」
大堂里人聲鼎沸，食物的香氣與生活的氣息熱烈地交織著。沈知意在后廚指點著新來的學(xué)徒熬制秘制鹵湯，濃郁的醬香彌漫開來；青黛清脆的招呼聲和食客滿足的談笑聲透過門簾隱隱傳來；皇帝饒有興致地低聲詢問著謝安關(guān)于「首輔大人劈柴生火二三事」，謝安一臉生無可戀地小聲作答；謝珩則安靜地立在皇帝身側(cè)不遠(yuǎn)，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后廚的方向，唇角噙著一抹極淡卻無比真實的暖意。
這喧囂的、平凡的、充滿了油煙與汗水的人間煙火，于他而言，不再是需要俯視的塵埃，而是心之所安，魂之所系的歸處。廟堂之高，權(quán)柄之重，曾是他畢生所求，如今卻成了需要小心平衡、只為守護(hù)眼前這份安寧的外物。他甘之如飴。
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京城的暗流，并未因江南的暖風(fēng)而徹底平息。
午后最炎熱的時分剛過，「知味軒」迎來短暫的清閑。沈知意正坐在后院葡萄架下的石桌旁，細(xì)細(xì)翻閱那位老翰林帶來的古籍食譜，陽光透過濃密的葉隙灑下斑駁的光點，落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謝安面色沉凝，快步走進(jìn)院子，徑直走向正在井邊打水沖洗廚具的謝珩，壓低聲音急促道：「大人，京城急報！沈家……出事了?！?p> 謝珩手中動作一頓，水瓢里的水嘩啦一聲傾瀉回井中。他直起身，臉上溫和的神色瞬間褪去，恢復(fù)成慣常的冷肅，眼神銳利如刀：「說?！?p> 「沈玉蓉，」謝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不知死活，竟在京城貴眷圈子里散布流言，言語惡毒，直指夫人當(dāng)日和離是因……因行為不檢，被您厭棄，如今在江南也是靠著狐媚手段才……才……」
后面的話謝安難以啟齒，但謝珩周身驟然迸發(fā)的寒意已說明一切。那寒意凜冽如數(shù)九寒冰，連旁邊的青黛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竟還敢？」沈知意不知何時已放下書卷走了過來，臉色微微發(fā)白，眼中卻沒有驚恐，只有被再次觸怒的冷意。那些刻意遺忘的屈辱和傷害，因沈玉蓉的惡毒而重新翻涌上來。
謝珩側(cè)過身，極其自然地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沈知意與謝安傳遞來的冰冷消息。他抬手，極其輕柔地拂開她額前一縷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動作帶著安撫的意味，聲音卻冷得掉冰渣：「意兒莫氣，為這等腌臜東西，不值當(dāng)。她既然活膩了，我便成全她?！?p> 他轉(zhuǎn)向謝安，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傳令。沈玉蓉之父沈伯庸，在戶部員外郎任上貪墨河工銀兩的實證，立刻著人遞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案頭。至于沈玉蓉本人……告訴沈家，要么立刻將她遠(yuǎn)嫁嶺南瘴癘之地，終身不得回京；要么，就等著沈家滿門，為她那張惹禍的嘴陪葬！」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毀滅性力量。
謝安肅然領(lǐng)命：「是！屬下即刻去辦！」
「等等，」沈知意忽然出聲，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涌，看向謝珩，眼神清澈而堅定，「珩哥，沈家……終究是我母族?！?p> 謝珩對上她的目光，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恨沈玉蓉，卻不愿因一人之惡牽連整個沈家，更不愿他因私憤而大開殺戒，損了朝堂清名。他眼中的戾氣因她的注視而緩緩沉淀，最終化為一聲輕嘆：「好，依你。只究首惡，余者……看他們自己造化?！?p> 他重新看向謝安：「按夫人說的辦。沈伯庸的罪證，只遞足以讓他丟官去職、永不錄用的部分。至于沈玉蓉，」他頓了一下，語氣森然，「若沈家舍不得嶺南，就送她去京郊最清苦的庵堂，青燈古佛，了此殘生。派人看著，別讓她死了，也別讓她再有機(jī)會出來，污了我意兒的耳朵?！?p> 「屬下明白！」謝安再次領(lǐng)命，迅速轉(zhuǎn)身離去。
后院恢復(fù)了寧靜，只剩下風(fēng)吹過葡萄葉的沙沙聲。沈知意輕輕靠進(jìn)謝珩懷里，額頭抵著他的肩膀。謝珩立刻收緊手臂，將她牢牢護(hù)住，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
「都過去了，意兒?！顾吐暤溃曇魩е俸笥嗌愕膽c幸和后怕，「再沒有人能傷害你。我保證?！?p> 「嗯?！股蛑庠谒麘阎袗瀽灥貞?yīng)了一聲，環(huán)住他腰身的手臂收得更緊。他的雷霆手段讓她心驚，但那份不顧一切也要護(hù)她周全的決絕，更讓她心底最深處最后一絲因過往而生的寒冰，徹底消融。她抬起頭，望進(jìn)他深邃的眼底，那里只有她一個人的倒影，清晰而專注。她踮起腳尖，在他緊抿的唇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謝珩渾身一震，隨即更用力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將她揉入骨血之中。這個帶著安慰與全然信賴的吻，比任何權(quán)勢的宣告都更讓他心潮澎湃。
風(fēng)波如夏日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沈家很快傳來消息，沈伯庸被革職查辦，沈玉蓉當(dāng)夜就被一頂小轎匆匆送去了京郊百里外一座香火冷清的尼姑庵，據(jù)說途中哭鬧不休，被隨行的健壯仆婦死死捂住嘴，再無半點貴女體面。這消息只在京城小范圍激起一點漣漪，很快便被新的談資淹沒。而千里之外的臨溪鎮(zhèn)，「知味軒」的日子依舊在蒸騰的熱氣與誘人的香氣中，按著自己的步調(diào)，紅火而安穩(wěn)地流淌。
轉(zhuǎn)眼便是「知味軒」開張周年的日子。沈知意并未大操大辦，只在門前掛了盞新糊的大紅燈籠，推出幾道酬賓的新菜，其中一道「五福團(tuán)圓羹」，用料考究，滋味醇厚，寓意吉祥，引得食客們贊不絕口，堂內(nèi)氣氛比往日更加熱烈歡騰。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河岸兩側(cè)的燈籠次第亮起，倒映在潺潺流水中，碎成一片流動的暖金。最后一撥客人帶著滿足的笑容離去，伙計們開始麻利地收拾桌椅。
大堂中央特意留出的一張圓桌上，擺滿了各色菜肴，中間是一大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五福團(tuán)圓羹」。這是沈知意特意為店里所有人準(zhǔn)備的慶功宴。青黛、謝安、幾個得力的伙計和廚娘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
沈知意解下圍裙，洗去手上的油煙，剛走到桌邊，就被謝珩牽住了手。他拉著她走到主位坐下，自己則坐在她身邊。
「小姐，姑爺，快嘗嘗這羹！」青黛迫不及待地給兩人各盛了一碗，「小姐的手藝真是絕了！」
謝珩拿起湯匙，卻沒有先嘗，而是極其自然地從羹里舀起一顆飽滿鮮嫩的蝦仁，仔細(xì)地吹了吹，確認(rèn)不燙了，才穩(wěn)穩(wěn)地送到沈知意唇邊。動作熟稔無比，仿佛已做過千百遍。
滿桌的人都憋著笑，目光灼灼地看著。
沈知意臉頰微紅，嗔了他一眼，卻還是順從地張口吃了下去。蝦仁的鮮甜在口中化開，一直暖到心里。
「嗯，好吃?！顾佳蹚潖?。
「你喜歡就好?！怪x珩這才心滿意足地開始吃自己碗里的，目光卻依舊膠著在她帶笑的臉上。
「哎喲喂，」青黛夸張地捂住眼睛，「姑爺，您這眼里除了小姐，還能不能看見點別的？這滿桌子的菜，還有我們這些大活人呢！」
眾人哄堂大笑。
謝安一本正經(jīng)地接口：「青黛姑娘，習(xí)慣就好。咱們大人啊，眼里心里，除了夫人，就只剩下……嗯，夫人吩咐要劈的柴禾了?！?p> 又是一陣更響亮的笑聲。
謝珩面不改色，只淡淡瞥了謝安一眼：「多做事，少說話。這個月的月錢……」
「哎呀大人！屬下知錯！屬下這就去劈柴！」謝安立刻起身，作勢要溜，引得眾人笑得更歡。
沈知意也笑得前仰后合，靠在謝珩肩頭。謝珩順勢攬住她，任由她笑，只覺得這滿堂的煙火喧囂，便是世間最美的仙樂。
夜色漸深，杯盤狼藉。眾人酒足飯飽，帶著歡聲笑語各自散去。謝珩牽著沈知意的手，慢慢踱步到河邊的青石小碼頭。河水在月光下靜靜流淌，倒映著滿天星子和兩岸溫暖的燈火，細(xì)碎的光影在柔波里輕輕搖晃。
四周靜謐下來，只有潺潺的水聲和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
「累嗎？」謝珩低聲問，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
沈知意搖搖頭，靠在他堅實的臂膀上，望著眼前寧靜流淌的河水，聲音輕緩而滿足：「累，但心里踏實，歡喜。珩哥，你看，」她指著河對岸隱約可見的「知味軒」輪廓，「那里，是我的天地。是我憑著自己的心意和雙手，一點點掙來的。」
謝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燈火通明、承載了她無數(shù)心血與夢想的小樓，在他眼中亦是最珍貴的所在。他收緊手臂，將她更緊地?fù)砣霊閻校擄洼p輕蹭著她的發(fā)頂。
「我知道?！顾穆曇舻统炼嵵?，「意兒，那不是『你的』天地，那是『我們』的家。你只管去飛，去做你想做的一切。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累了倦了，我就在這里，永遠(yuǎn)是你的歸處?！?p> 沈知意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這句話狠狠擊中，酸脹又甜蜜。她轉(zhuǎn)過身，仰起頭，主動吻上他的唇。月光如水，溫柔地包裹著河岸邊相擁的身影，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仿佛要融進(jìn)這流淌不息的河水與永恒不變的星河里。
曾經(jīng)迷失于廟堂之高、權(quán)柄之重的首輔，在江南水鄉(xiāng)的煙火氤氳中，尋到了心之所歸的錨點。而那個在深宅冷苑里心字成灰的女子，也終于在愛與獨立的滋養(yǎng)下，掙脫了往昔的桎梏，于市井喧囂之中，綻放出獨屬于她的、最璀璨溫暖的光芒。
他們的故事，沒有終結(jié)。它只是從驚心動魄的追索，化入了這細(xì)水長流的人間煙火，在柴米油鹽的馨香里，在彼此相望的笑意中，在一食一飯的尋常溫暖里，繼續(xù)書寫著名為「余生」的甜蜜篇章。
河風(fēng)帶著水汽和夏夜草木的清香拂過。沈知意靠在謝珩懷里，忽然想起什么，低低「呀」了一聲。
「怎么了？」謝珩立刻緊張地問。
沈知意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帶著點小小的興奮和狡黠，湊到他耳邊，用氣聲悄悄道：「我好像……忘了告訴你……前幾日，我新琢磨了一道『安胎養(yǎng)元』的藥膳方子……嗯，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能用上了？」
謝珩的身體瞬間僵住，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他猛地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沈知意依舊平坦的小腹，又猛地看回她含笑的、帶著一絲羞赧和肯定的眼眸。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冷靜自持。
「意……意兒？！」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巨大的喜悅讓他幾乎失語，只能更緊、更緊地將她擁入懷中，仿佛抱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月光下，他素來冷峻的眉眼被一種近乎傻氣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溫柔徹底點亮，眼角似乎有什么濕潤的東西在閃爍。
河水依舊靜靜流淌，倒映著天上人間，一片璀璨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