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炎坐在一把小舊竹椅上,微低著頭,微傾著身,兩條修長的腿曲著膝,身前放著一個燒黃紙的火盆。
靈堂里的火盆是種儀式,有人會時不時瞧瞧火盆是否有人在燒,相傳若斷燒了,亡靈就會迷路。示炎隨意坐著,面無表情一張接一張地往火盆里扔黃紙。
他若有所思,泛白的臉上還斑駁著微黃的火影,從坐下到現在他只叫了我一聲“白姐”,打過招呼后就沒再說話。
萬示炎繼承了萬家男人們深邃的五官,還有明凈的黑眸和勻襯的膚色,才十七歲就因天生的好皮相,有了一點深沉俊朗的氣質。
我和他雖然是年紀相仿的表姐弟,卻因為走的路不同,近幾年交集甚少。距離上一次見他估計有小半年,那時他臉上還有許多肉感,好像突然之間就那么棱角分明了。
四周沒有可說話的人,我憋了一會兒還是問道:“怎么瘦了?”
示炎微怔了一會兒,確定我在問他,輕聲回復:“對。”
他不正面回答我還是能理解的,這個年齡段的小子多半是為情所困瘦的,魏微就把傾慕她的男生磨得瘦了一圈。
我又問道:“木場的活兒累不累?”
萬示炎沒有看我,我說話的時候也不在看他,但能感覺他又微怔了一下,回道:“不累。”
“那……”我想問他無不無聊,畢竟輟學去跟著那幫中年人混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怕無心戳到他痛處,于是改了口:“好玩嗎?”
示炎干脆扭頭看了我一眼,我也抬眼看他,明明一起長大卻有了陌生感。以前我一直把他當做小弟,現在看看他深不見底的黑眸,還略微有點下三白,加上清晰的臉部輪廓,生出了再也無法把他當小弟看的自覺。
他又捻起一張黃紙,緩緩放進了星紅閃爍的火盆內,黃紙先是變黑,而后火苗忽地騰出,他這才放了手,說:“還好。模擬考好玩嗎?”
語氣是清冷隨意的。
輪到我微怔了,高二結束時,我確實參加了模擬考,但他怎么看起來那么清楚我的事。我也學著他燒了張黃紙,但因為丟的角度不對,一時滾起了黑煙,這是燃燒不充分的結果。
我只是笑笑沒再說話。這就是大個一歲半歲的好處,我問的話他必須回答,他問的話我可以選擇性回答。
想起了小時候,我和示炎經常在一起摘野果子,過家家……他那時就喜歡問我“好玩嗎”。
靈堂因為火盆緣故空氣不太好,我讓示炎去歇一歇,我來替他看會兒火鵬,他卻讓我出來透透氣。我路過廚房,看到魏家許多人也來幫忙了。
萬家的紅白喜事一般都有魏家的人摻和,輪到魏家,萬家也會摻和,兩家自很久以前就十分親密,還經常通婚,你嫁給我我嫁給你。似乎每代守山人都是夫妻倆一個姓魏一個姓萬,我奶奶便姓萬。普通人家也往往如此,比如萬示炎的奶奶姓魏,是我爺的妹妹,他的爺爺則來自萬家一支血脈。
也正因為如此,當爺爺說萬惡和我們是一家人時,我也沒糾結他怎么姓萬不姓魏。
萬家的事我們魏家很少過問,但魏家的事萬家人可以過問,這是個不成文的規定。傳說萬家是萬惡山的原住民,魏家是后來的,依附于萬家,守護著萬惡山。魏家男子中會有守山人,掌管著最大的木場,我爺就是這一代守山人。
其實關系密切的魏萬兩家并不總是和和氣氣,我最早留有印象的聚集魏萬兩家的大事,是一場魏家和萬家的沖突,事情還和我有關。
那時我還小,大概七八歲,也就是十年前。
日色昏沉,人群聚集在我家場院內,我從一雙雙腿中間擠到人群中心,那是張竹床,竹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緊閉著眼睛,滿臉烏黑,像是被煙熏過,一動不動。
我還未搞懂發生了什么,只見我媽萬椒抓著一把刀砍在了竹床邊緣,刀立在了距那人頭一指長的地方。
“你們說死了就死了?我們魏家也不是好糊弄的,砍一刀試試!”
我媽說這話的時候極盡了刁婦的囂張,唬得眾人啞口無聲。
“姐,我力氣大,讓我來。”二姑爺當時估計也才二十出頭,看著就像一年輕混混,我媽說砍時大家還有點懷疑,等二姑爺拔起刀問砍哪里的時候,那竹床上的人“詐尸”滾了下來,隨即就被萬家幾個明眼人扶著走了。
我當時不知道到底鬧的哪出,也沒人向我說明,后來才將這事和我那天上午干的荒唐事串聯了起來。
我那時就挺頑皮的,那天上午示炎過來找我玩——他那時個頭還和我差不多——我就拿出一個小鐵鉗,又找來一小袋紅薯和玉米,提議今天依舊出去做燒烤,示炎沒什么異議,他覺著只要跟著我就有好玩的。
后來我們就把地點定在了一家荒廢的破屋墻腳處,因為那兒偏僻,而且遮風,易于生火。我們撿好干柴后,我就掏出一盒火柴,說道:“你來點火。”
我這么使喚他,當然是因為我不會點火,他接過火柴就點好了火,又準備開始烤玉米,我忙道:“不急,你先教我怎么用火柴吧。”
萬示炎聽話地開始教我使火柴,我學的正起勁,一個中年男人突然躥了出來,“你們誰家的?竟敢燒我房子!”
我立即知道闖了禍了,背過身去,拉起示炎就跑,到了家之后,我關上房門氣喘吁吁問示炎:“他應該沒認出我們吧?”
“不知道。”
也是,他怎么會知道。
我出門看了看有沒有人找上門來,一見沒有,我又看了看示炎,他白白凈凈的,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依舊和往常一樣,只是看著我。
想了想,我就把示炎拉去了后門,叮囑他:“你先回家,別說今天的事,我認識那個人,我去他家找他認錯。”
示炎沒說什么,聽話地從后門走了。
后來我確實去了那戶人家,可惜他家沒有人在,于是我又回自己家看看是不是來我家告狀了,依舊沒有,我馬不停蹄地又去了那個老破屋,遠遠地看見那個磚石堆砌的老房子竟然起了火了,有兩三個人正不緊不慢地向它潑水。
我似乎還看到示炎,但不確定那個小人影是不是他,到后來我都不確定我當時到底有沒有看到人。
一個破屋子而已,況且我生的那點小火,那個中年男子一腳就能踩滅。大概是要燒了蓋新房子了,我的調皮搗蛋也能被掩蓋住,這樣想著我晃晃悠悠回了家。
之后,便有人燒傷假死,被抬到我們家來,要求要么賠錢,要么償命。
可萬椒不按套路出牌,拿出把刀表示,既然死都死了,干脆再砍一刀,這便有了“詐尸”這一出。
得善姓魏的正宗血脈是在我們家,而且是要通過我來繼續傳承下去的,我一直明白,我身上發生的許多事故和我這層身份有關。
老魏家的傳統就是年長的為正統繼承人,除非長子一支沒有后代,才輪到次子的后代,或是與萬家通婚的女兒的后代。像我這樣的雖然老爸下落不明,雖然我是個女兒身,但我依舊代表守山人的血脈。
這事我早就清楚,但一般大家都閉口不談。
話說這繼承人中有多少不巧正撞上女孩的,我也沒問過,但我所知道的歷代守山人都是男子。
若我今年滿了十八就會正式成為繼承人,否則這繼承人的位置就要繼續懸空。
可惜無論怎樣都輪不上一早就進木場工作的萬示炎,我回頭看看他,他依舊在一張一張地燒著黃紙。我并沒有想到事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