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shí)(shí)間的推移，風(fēng)(fēng)勢(shì)愈發(fā)(fā)強(qiáng)(qiáng)勁，像是偏要在夜色中攪動(dòng)(dòng)起一層渾濁的霧氣。

　　枝葉相互摩擦的沙沙聲此起彼伏，夾雜著偶爾被吹斷的枯枝掉落聲，讓整個(gè)(gè)叢林像一口被攪動(dòng)(dòng)的沉井，深不見(jiàn)底，陰影涌動(dòng)(dòng)。

　　梁安沒(méi)有打開(kāi)手電筒。

　　一方面當(dāng)(dāng)然是為了避免暴露行蹤，另一方面他的夜視適應(yīng)(yīng)能力仍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nèi)。借著微弱的月光與眼睛對(duì)(duì)黑暗環(huán)(huán)境的逐步適應(yīng)(yīng)，他能大致辨認(rèn)(rèn)出前方地形與植物輪廓——那些低矮的灌木、攀附的藤蔓、雜亂的腳印痕跡，在訓(xùn)(xùn)練有素的判斷下，仍足以構(gòu)(gòu)建出他所需的“行動(dòng)(dòng)路徑”。

　　這一路上也不只是需要行走。梁安在路上聽(tīng)聞了宋喬雨的直升機(jī)(jī)速降計(jì)(jì)劃——完全不讓他感到意外——同時(shí)(shí)也了解到劉澈陸遙那批人帶著消防隊(duì)(duì)已經(jīng)(jīng)開(kāi)始趕往那處篝火一樣長(zhǎng)燃的地方。包圍圈正在建成，不出意外的話能夠囊括整片區(qū)(qū)域。

　　當(dāng)(dāng)然，梁安沒(méi)那么樂(lè)觀：既然這個(gè)(gè)人甚至能準(zhǔn)(zhǔn)備好懸崖速降的工具，說(shuō)明絕對(duì)(duì)在這片山區(qū)(qū)踩過(guò)點(diǎn)(diǎn)，也當(dāng)(dāng)然會(huì)(huì)對(duì)(duì)后續(xù)(xù)的逃亡路徑進(jìn)(jìn)行完整確切規(guī)(guī)劃，預(yù)(yù)測(cè)警方可能的應(yīng)(yīng)對(duì)(duì)措施。對(duì)(duì)梁安而言，他只是好奇選擇的路究竟會(huì)(huì)是什么。

　　不過(guò)梁安現(xiàn)(xiàn)在更需要注意自己。還是那個(gè)(gè)道理，一旦打開(kāi)光源就意味著可能會(huì)(huì)暴露在伏擊者眼中；而在這片可能埋伏了第三方力量的山林里，能不暴露最好別暴露。

　　更重要的是，風(fēng)(fēng)的性質(zhì)(zhì)變了——不再只是兇猛的背景噪音和空中行動(dòng)(dòng)的阻礙，而是一種戰(zhàn)(zhàn)術(shù)(shù)變量。他注意到風(fēng)(fēng)速已經(jīng)(jīng)足夠強(qiáng)(qiáng)，甚至開(kāi)始帶動(dòng)(dòng)地表松散的灰土和輕質(zhì)(zhì)葉片，這意味著如果自己就這樣藏身于這片林子中，氣味、聲音甚至些微動(dòng)(dòng)作也更容易暴露。

　　但他能夠盡可能像這樣放慢腳步，盡量讓每一個(gè)(gè)落腳點(diǎn)(diǎn)都避開(kāi)干枝與松動(dòng)(dòng)的腐葉，像一道影子緩慢滲入更深的叢林。

　　這顯然是個(gè)(gè)卓有成效的做法，梁安的掩飾也足夠到位。

　　因?yàn)樵謁業(yè)僥繕?biāo)地點(diǎn)(diǎn)，發(fā)(fā)現(xiàn)(xiàn)有人正在密談，悄悄湊近來(lái)傾聽(tīng)一些細(xì)(xì)節(jié)(jié)的時(shí)(shí)候，確實(shí)(shí)完全沒(méi)有人發(fā)(fā)現(xiàn)(xiàn)他的存在。

　　——而這分明是兩個(gè)(gè)相當(dāng)(dāng)敏銳的人。

　　他在談話的一半開(kāi)始旁聽(tīng)。

　　林蕓的聲音分外冷靜，“如果說(shuō)我完全沒(méi)想過(guò)他真的做了那些事，那一定是假話。但那確實(shí)(shí)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jué)——那時(shí)(shí)候我還太年輕，兩頭跑……不，三個(gè)(gè)地方同時(shí)(shí)兼顧就夠折騰的自己焦頭爛額了。我不是在找借口，只是我確實(shí)(shí)沒(méi)幫到她什么。”

　　“每個(gè)(gè)人都有很多面。有句古話怎么說(shuō)的？親者難明，近者易盲；最親近的人反而總習(xí)(xí)慣替他遮掉看不清的部分。”

　　如果不是因?yàn)閷?duì)那道聲音熟悉到令人發(fā)(fā)指的地步，感知到這種堪稱和諧的交流氛圍，梁安只會(huì)(huì)認(rèn)(rèn)為這是林蕓和哪位刑警同事的隨口閑聊。

　　可惜他不是。

　　江卓還是那副風(fēng)(fēng)輕云淡的模樣，抱著手臂倚靠在連星光都被遮住的夜間樹(shù)蔭之下，仿佛不是在荒郊野外，而是在他那座寫(xiě)字樓的辦公室里，正面對(duì)(duì)著落地窗，隨口和什么生意伙伴攀談著。

　　林蕓輕嘆了一口氣，“恰恰相反，我從來(lái)沒(méi)有刻意幫他遮掩過(guò)什么。誤解——用這個(gè)(gè)詞來(lái)形容可能更貼切一些。我和他當(dāng)(dāng)過(guò)搭檔，關(guān)(guān)系改變后的幾年里更是需要全方位‘無(wú)條件’的信賴。關(guān)(guān)于愛(ài)情、婚姻，總有這種世俗約定俗成的東西，要求保持在同一陣線，把一切懷疑解讀為自己不那么尊重對(duì)(duì)方的窺探欲。”

　　有了僅此一個(gè)(gè)的關(guān)(guān)鍵詞，這時(shí)(shí)的梁安也很快反應(yīng)(yīng)過(guò)來(lái)了他們究竟在講些什么，又或者說(shuō)，究竟在講的是什么人。

　　連宏明。

　　昱州市第二支隊(duì)(duì)曾經(jīng)(jīng)的副支隊(duì)(duì)長(zhǎng)。

　　同時(shí)(shí)也是眼前這位昱州市外勤刑警中的頂梁柱，受人尊敬的林蕓林支隊(duì)(duì)長(zhǎng)病故的亡夫，她家里兩個(gè)(gè)孩子遺憾早逝的父親。

　　對(duì)(duì)這個(gè)(gè)名字梁安其實(shí)(shí)沒(méi)那么熟悉，因?yàn)樗吘箾](méi)和這位警員真正共事過(guò)。他剛進(jìn)(jìn)第三支隊(duì)(duì)的時(shí)(shí)候連宏明其實(shí)(shí)就已經(jīng)(jīng)因病住院了兩年，再過(guò)了一年才傳來(lái)不治身亡的消息。

　　那時(shí)(shí)梁安也就是個(gè)(gè)初來(lái)乍到的新人，上班才聽(tīng)說(shuō)很多同事都要去參加悼念儀式，起碼為了一點(diǎn)(diǎn)人情世故，也去參加了葬禮。

　　他當(dāng)(dāng)時(shí)(shí)只感慨絕癥確實(shí)(shí)折磨人。聽(tīng)說(shuō)為了獨(dú)(dú)自養(yǎng)(yǎng)兩個(gè)(gè)孩子，林蕓沒(méi)有放棄事業(yè)(yè)，甚至為了得到晉升加倍努力，從警隊(duì)(duì)中溫柔和藹的調(diào)(diào)和劑變成了雖然仍舊親和，但總像和人隔著一層。

　　要達(dá)(dá)成這種效果，同樣也需要花費(fèi)(fèi)大筆開(kāi)銷(xiāo)聘請(qǐng)護(hù)(hù)工和保姆接送上下學(xué)(xué)。要不是林蕓和連宏明都是獨(dú)(dú)生子女，至少有父母的家底支持，恐怕很難同時(shí)(shí)支撐那三年的花費(fèi)(fèi)。

　　但是病魔不等人，連宏明仍舊在病榻上閉了眼。

　　那時(shí)(shí)他的雙胞胎女兒甚至還沒(méi)弄明白死亡和出差有什么區(qū)(qū)別，再加上這個(gè)(gè)父親從她們剛記事開(kāi)始就陸續(xù)(xù)因高強(qiáng)(qiáng)度工作和長(zhǎng)期住院的疾病在生活中缺席，被也不是很熟的母親帶去葬禮時(shí)(shí)，那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滿是茫然，其中還只有一個(gè)(gè)因?yàn)楸凰爍腥究蕹雋寺暋?p>　　現(xiàn)(xiàn)在重提舊事，一切無(wú)力回天的悲涼就被沖淡了太多。

　　尤其是在一些陰謀浮出水面以后。

　　對(duì)(duì)梁安來(lái)說(shuō)，問(wèn)題的關(guān)(guān)鍵在于，林蕓現(xiàn)(xiàn)在到底在和江卓談?wù)撌裁矗?p>　　在這個(gè)(gè)節(jié)(jié)骨眼講這種事又有什么意義？

　　“宋隊(duì)(duì)始終沒(méi)找到內(nèi)(nèi)鬼，是因?yàn)檎嬲臋C(jī)(jī)緣巧合。”林蕓表情有些不忍，“……因?yàn)閯偤糜袡C(jī)(jī)會(huì)(huì)獲得那一則情報(bào)(bào)的人恰恰因?yàn)樽≡罕慌懦諭狻＿B宏明發(fā)(fā)病時(shí)(shí)在支援一支隊(duì)(duì)的案子，宋隊(duì)(duì)對(duì)(duì)這件事抱有愧疚，當(dāng)(dāng)然也不會(huì)(huì)去專程試探一個(gè)(gè)垂死的病人。”

　　“林支隊(duì)(duì)長(zhǎng)，你確實(shí)(shí)是個(gè)(gè)好人。”江卓由衷說(shuō)道，“很少能見(jiàn)到你這樣公私分明的人，不回避親近者犯下的錯(cuò)(cuò)誤。”

　　林蕓嘆了口氣，“當(dāng)(dāng)警察這么多年，從別人的經(jīng)(jīng)驗(yàn)(yàn)來(lái)看，我很早就了解到一個(gè)(gè)道理：有的時(shí)(shí)候?yàn)檎諫w一件事百般掩飾，只會(huì)(huì)讓自己陷得更深。哪怕……這件事會(huì)(huì)讓我成為被懷疑的對(duì)(duì)象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