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2258年,姑蘇城挖出一座古墓,據墓志銘所得,墓主人應是一個男子,身份平凡。
但據考古專家所說,棺材里躺著的只有一位女子,且身體從脖頸處分作兩半。出土的金絲琉璃盞,做工不凡,品質無二,李教授大膽猜測,此女應是皇室中人。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墓中除了這金絲琉璃盞,再無其他貴重的陪葬品,墓室四周也沒有盜洞,專家查看姑蘇城史料,發現根本沒有這個人。
姑蘇城在過去的一千多年里,沒有災害,而墓穴完好,可以確認盜墓賊未曾發掘過,所以致使一些人懷疑她根本就是個普通百姓,皇室之女怎如此寒酸?這金絲琉璃盞該不會是她生前偷的吧。
但更令人不解的是,距今已一千多年,她的皮膚卻還有彈性,普通百姓根本沒有這個能力。她口中含玉,玉上刻有九頭蛇,身份尚未得知。墓中還出土了一些龜甲獸骨,字刻其上,但只有一半保存完好,專家仍在破譯中。
后來,一篇名為“愿我的老酒,溫暖她的故事”的文章被發表。據悉,該文章正是從龜甲獸骨上破譯的文字謄寫的,其內容如下——
傳說,瓊苑毒蛇肆虐,無人敢來此處,皆視此為禁地。她的新面首卻慫恿她去瓊苑看“瓊花千樹”,說瓊苑可是個世外桃源,一般人進不去,行至瓊苑,走著走著,面首掩肚,忽然內急,要上茅廁,說他去去就來,她便一個人進了這“世外桃源”。一條毒蛇看到一雙繡花鞋,仰起頭來就要咬人,待看清來者,趕忙轉身,膝行蒲伏,若生百足。翌日,竟是出奇得風平浪靜,只是她窗外的花在一夜之間變得格外紅艷。
慶元帝對此也是不聞不問,置若罔聞。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百姓民不聊生,只要是個活人,看見眼前的人腰上系著雙魚比目琉璃佩,就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猶記得,那一天,團圓節已至,家宴伊始。
可我右邊的位子一直空空如也,我知道,她不會來。
可家宴已過半之時,她竟讓人用龍攆抬了進來,戴著面紗,大搖大擺,仿若無人。我觀阿爹的臉色,和顏悅色,一如方才,并親自下龍椅去迎接她。
她卻并未坐在我身旁的空位,我看著龍攆漸漸到我跟前,一步一步,如泰山般重,如蝸牛般慢。時間好像靜止了,呼吸好像停止了,我側目而視,瞥了瞥阿爹,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我心下了然,當即起身。
我的夫君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矛盾且復雜,他忽然握緊了拳頭,我只是蹙著眉,沉默著向他搖搖頭,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的雙眸卻依舊盯著我,直到我的裙擺劃過他的視線。
賓朋滿座,我的希冀卻如闌珊燈火。我忽爾輕笑,竟還有希冀么?
我一直以為會風平浪靜。
誰知宴會結束的時候,她卻拍案而起,向阿爹討要一個人,我心中依舊波瀾不驚,因為習慣了,阿爹一定會答應她的,不,不是阿爹,那個人是皇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肯定,大概是因為那件事吧。我只是有些微詫異,她要人,不從來都是不向人言說的嗎?皇上又不會怪她,莫不是她轉了性子,當真是我佛慈悲。
三個字,擲地有聲,我面如平湖,心中驚濤卻難以自平——她討要的,是我的夫君,她的姐夫!
我當然不肯,于是我跪下了,將我的尊嚴一并跪下了,我的夫君當然也不肯,一邊可憐的期望著,一邊憤恨的絕望著。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最絕望的并不是身處絕境,而是明知身處絕境,卻還卑微的期望著。
只是最后的最后,我鋃鐺入獄,后來的故事,歲月沒有跟我講。
整個故事中,皇上像徐庶進了曹營,而我就像砧板上的魚肉。我知道,如果我生她悲,我死她喜,皇上會選擇她喜,毫不猶豫地,斬釘截鐵地。至于我的生死,到底是不如人家的一個微笑。皇上只在乎她,因為她是元貴人的孩子,可皇上卻說她是宮女所出,還不讓我該告知她,我自然不信,又何談告知?
那時候,我正值青春年華。
當我走出大牢的時候,刺眼的陽光令我睜不開眼,我用手遮擋住額頭與雙眼,恍然發現,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許久之后,我抬頭看了看闊別已久的天空,廣闊無垠。
后來,我聽說,舊歷277年12月的一天,大雪紛飛,飄飄如絮,慶元帝死在這個冬日。
傳說是他的幺女親手把他掐死的,最后把他的尸首扔在了亂葬崗,就在新皇登基三天前。
我也偷偷去亂葬崗看過了,不過,并無找到慶元帝;我聽說,她又有了新的面首,身如玉樹,眉如墨畫,目似朗星,整日與他醉倒在溫柔鄉,夜夜笙歌,渾然忘我;我聽說,若干年前,我的夫君將她的“好意”拒于千里之外。她盛怒之下,將他變成聾啞人后,壓入大牢,與我僅有一墻之隔,十年來,聽著隔壁敲墻的聲音,我只覺得吵鬧。
白駒過隙,多年已過,她才賜了我夫君一杯穿腸毒酒。說是這么好看的人兒,問斬可惜,該留個全尸。原來他一直都在我身邊,原來他沒有食言。
我看見,她人頭落地的那一瞬間,血濺白綾,雨雪交加,卻正值盛夏。新皇憐她,因她死的當日荷塘內雨打浮萍,遂賜新名萍兒,因罪孽深重,不計入族譜,不賜予姓氏,又追封她為一品蛇蝎夫人。
百姓逢人便說,處死妖女,大赦天下,免收賦稅三年,當今慶輝,千年難遇,明君是也。于是家家戶戶,燈籠高掛心放下,較過年熱鬧更甚,無人為她系一縷白綾,無人為她掉一滴眼淚。
她人頭落地的前一刻,我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柔情似水,我清楚地聽見,她喃喃,水……
這篇文章一經發表便在姑蘇城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記者四處打探與這座古墓有關的一切人或事物。是天,她急切地走在大街上,猝不及防地就被一群記者團團圍住,縱使插翅也難飛,縱使遁地也難逃。她的字典里第二次出現“無奈”這兩個字。
“聽說古墓是你發現的?”
女記者臉色蒼白,聲調顫抖。
“嗯。”聲小如蚊。
“請問您如何看待“愿我的老酒,溫暖她的故事”中的這個女子和‘我’?”人群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不知身在何方。
“我只是一個考古工作者,不負責評判他人。”她的聲音又涼一分。
“原來你是考古工作者。那請問你叫什么名字,我在報道的時候——”后面的一個女記者如是說。
“抱歉,無可奉告。”
一個男記者擠過人群,堵在她面前,“墓主人的身——”
“請問您能解釋為什么那個女子是皇室中人卻只有寥寥幾件陪葬品嗎?”一個身材微胖的女記者卻搶在了他前面,聲音沙啞,她嚼泡泡糖的聲音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男記者看著女記者的背影,欲上前理論,卻感覺右腳粘在地上,原來是自己的腳踩了泡泡糖,他登時大怒,氣急攻心,“你怕是不知道這世上有盜墓賊吧?”
女記者卻并未理他,依舊把話筒舉在她嘴邊。“我勸你啊,最好回幼兒園好好學習,別打擾叔叔在這里工作,乖~叔叔給你糖吃,你不是很喜歡吃泡泡糖嗎?都吃到吐了。小朋友啊,這輩子千萬不要跟人結婚,會害了人家的。誰娶了你,可就是倒了八十八輩子——”女記者將話筒取回,慢悠悠地轉過身,神色清冷,嚼著泡泡糖的聲音依舊惹人注目。她轉過身的那一瞬間,待男記者看清她的臉,頓時瞠目結舌,咽了一下口水,話筒趁此機會掙脫了他的手,“好運——”
她胸有驚濤,面如平湖——再晚,就來不及了……只是這群記者好似豺狼虎豹。她的時間,從未等過任何人,即便是她自己。
“萍兒!”
人山人海中,人聲鼎沸中,一抹清亮的聲音從她身后傳出,顯得格格不入,劃過春風,飄入她的左耳。
世界好像瞬間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