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來了……
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博物館朱紅色的大門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飛檐上的瑞獸在夜色里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風穿過門廊時發出嗚嗚的聲響,倒像是誰在暗處低低地嘆息。
尤杉數著自己的心跳聲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太合身的夜行衣蹭著脖頸,帶來細小的刺癢感,就像此刻胸腔里那顆七上八下的心。
那個同樣的月夜,也是在這里,她眼睜睜看著玉笄從展柜里消失,而那個同樣穿著的夜行衣少年背影,至今還在她夢里反復閃現。
“如果這真是場循環往復的夢……”她對著緊閉的側門喃喃自語,指尖剛觸碰到冰涼的門環,墻頭上突然傳來瓦片摩擦的脆響。
一道黑影像只受驚的夜貓,以極其利落的弧度翻過三米高的青磚圍墻,落地時帶起的風卷著幾片枯葉,擦過少女臉頰時驚得她猛地屏住呼吸。
是他!
這熟練的翻墻身形和記憶里分毫不差。
少女幾乎是本能地撲到左側那座清代的記事碑后,冰涼的石面透過薄薄的衣料滲進來,讓她發燙的臉頰稍稍降溫,石碑上斑駁的刻字硌著后背,她卻只顧著扒著碑石邊緣,貪婪地望著那個在月光下移動的身影。
他似乎在尋找什么,腳步放得很輕,偶爾會停下來側耳傾聽。
當他走到庭院湖中央那棵老槐樹下時,少女看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樣東西,借著穿過枝葉灑下的月光,那東西表面泛起溫潤的光澤,形狀纖細而優美。是玉笄!
心臟驟然縮緊,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少女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半步,腳下的碎石發出輕微的響動。
“喂,你可是跟了我一路啊。”
少年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點不耐煩的沙啞。
少女渾身一僵,看見他緩緩轉過身來,月光恰好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雙眼上微微蹙起的眉峰。
這雙眼睛……熟悉得讓她心口發疼。
“小偷!交出我的玉笄!”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話一出口她就愣住了,這句臺詞,這個語氣,分明和那個夜晚一模一樣。
少年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他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里的玉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從頭到腳打量著她——同樣的黑色夜行衣,同樣緊繃的身形,甚至連攥緊拳頭的姿勢都如出一轍。
“你的?”他嗤笑一聲,向前邁了兩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到不足一米:“小妹妹,玉笄在我手中,自然便是我的。”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少女記憶的閘門。
委屈像潮水般漫上來,比憤怒更加強烈。
為什么是他?
為什么偏偏是他拿走了玉笄?
為什么這場夢要一遍遍重演?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先是溫熱的液體在眼眶里打轉,接著便爭先恐后地滾落,順著臉頰滑進衣領,帶來一陣冰涼的觸感。她想忍住,卻怎么也控制不住,肩膀開始微微顫抖,嗚咽聲從喉嚨里溢出,越來越響。
明知道結局還要前往的沉重感瞬間如鉛塊般壓上尤杉的心頭,連呼吸都帶著鈍痛。
可若說這份在亂世中滋生的喜歡本就不該存在,她偏又做不到狠心割舍,就像在暗夜里踽踽獨行時,明知那點微光或許會灼傷自己,卻還是忍不住一步步靠近。
妲改的人頭落地時,她以為自己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城樓下的歡呼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就這么變成了人群口中“罪有應得的妖女”,她甚至不敢去搶回那具殘破的尸身。
她以為自己能承受,畢竟妲改死時,她還能站著,墜入懸崖時,她還能呼吸,可當這兩重痛擰成一股繩,狠狠勒住她的喉嚨時,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崩潰。
像是有無數根冰針順著血管往心臟里鉆,凍得她指尖發顫,連站立都要耗盡全身力氣。眼前總閃過錯亂的畫面:妲改笑著把果子塞進她嘴里,姜玦在月下為她披上自己的披風,最后卻都定格成斷頭臺上滾落的頭顱,和懸崖邊那雙染著痛苦的眼。
她想放聲大哭,喉嚨里卻像堵著滾燙的棉絮,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眼淚早就流干了,眼眶里只剩火燒火燎的疼,可心口的空洞卻越來越大,大到能裝下整個朝歌的廢墟。
人的一生要經歷多少遺憾?
她曾經以為,沒能早點逃出宮是遺憾,沒能在姜玦離開前說句“我等你”是遺憾。
可直到此刻她才懂,最大的遺憾是——她連為他們流淚的資格,都像是偷來的。
妲改為了護她而死,姜玦為了所謂的“大義”要親手了結她,而她呢?她只能站在這片廢墟上,任由痛苦像潮水般將自己淹沒。
她試著告訴自己要釋懷,就像勸自己接受王朝更迭的宿命那樣。可指尖觸到冰冷的城墻,摸到自己早已被淚水浸透的衣襟,才發現“釋懷”兩個字有多蒼白。那些預料之中的結局,那些她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設想過的最差光景,真正砸到身上時,才知道自己根本撐不住。
痛,太痛了。
像是靈魂被生生撕開兩半,一半隨著妲改的血落在了刑場,一半對姜玦早發芽的愛意懸在了半空。
“喂……你哭什么?”少年試探著往前又走了一步,聲音里的不耐煩消失了,換上了一種極其罕見的慌亂:“我……我又沒對你做什么。”
少年臉上的輕蔑瞬間凝固了,他舉著玉笄的手停在半空,向前伸出的腳步也頓住了,整個人像被按了暫停鍵,僵在原地,那雙原本帶著戲謔的眼睛此刻瞪得圓圓的,里面寫滿了茫然和無措。
少女沒有理他,只是哭得更兇了。
月光下,她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淚水打濕了胸前的衣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那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讓人心頭發緊。
少年徹底慌了神。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想遞出玉笄又覺得不妥,想轉身離開又似乎于心不忍。他撓了撓頭,煩躁地嘖了一聲,卻終究還是放柔了語氣:“喂,別哭了行不行?這玉笄……給你就是了。”
他把玉笄往少女面前遞了遞,可她只顧著埋頭哭泣,根本沒有接的意思。
夜風吹過老槐樹,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聲嘆息。
少年看著眼前這個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孩,突然覺得手里的玉笄燙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