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在其他任何一個故事里,沈輕云也好陸升也罷,不論哪個,都會是某段時間天地之間的主角。然而可惜的是,二人偏偏產生了交集,還不得不站到了對立面?!?p> 額前長發垂落,遮住了江沉的雙目。
他似乎刻意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神色,盡量低下頭顱,下巴緊緊貼著懷中美人兒的額頭,用一種沉悶的語氣說道:
“然而即便是如此,如果不是我執意要走這條路,幸許他們倆還能有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尚可結局?!?p>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江沉倒像是早已預料到了,絲毫不覺得奇怪,只是繼續訴說著自己心里掩埋了很久的傷感:
“人世間萬年以來,可謂千古風流者,也不過那么幾人,而今都要直接或間接死于我手。雖說事出有因,但不得不說,錯皆在我?!?p> “哪怕我尋到了楊梓,遇到了李青蓮,再見到了先賢們的舍生忘死,依舊不能彌補這種缺憾。這之間的差距,恐怕得要這個世界花上好幾千年的光陰去沖刷?!?p> 他輕輕伸手,如同撫摸著稀世珍寶一般撫過這個深愛著他的女孩兒的柔順青絲,替她仔細梳理著因披散而顯得有些凌亂的長發,嘴唇在她的額頭上深深印下一吻。
一吻之后,他起身橫抱起早已失去意識睡得香甜的武空明,仔細地看這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仿佛要將她睡顏的每一絲細節都記的清清楚楚……
濃情蜜意,終有盡時,江沉也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以及心底的某種堅持。
其實剛剛他說過的“不急”,完完全全是騙她的,只是為了讓她安心的托辭罷了。又或者說,是他自己心里不太愿意那么急著離去,不太愿意讓她就這么忘了自己的小小愿景。
可惜這是不太可能的了,而且也沒必要拉上一個愛自己的人去做那些。
江沉這樣想著,轉身溫柔地將武空明的身子在那張鎏金龍座上擺正,又替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衫,然后再次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這次告別,也是永別。
從今日起,天地間不會再有得道之人,天上不會有山野里也不會有。
從今日起,人人都會忘了誰是江沉,武空明會忘記的世人也會忘。
從今日起,世間再無那個白衣先生。
自今日起。
——
他推開漆金的大門,跨步走出,回頭看了一眼。
木上繪浮雕,栩栩竟如生。
有美人兮,絕代風華。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有個小女孩兒靠在那兒睡著了,嘴角微微翹起,似是做了什么好夢。
他笑了笑,轉身離去。
——
望著大步遠去的男人背對著她揮了揮手,站在門前的侍女云舒氣不打一出來,但也只等他消失在視野之后,才敢有所動作。
生氣地跺了跺腳,片刻后,她又突然笑了,嘴里喃喃道:
“人間會忘了你,她也會忘。以后,誰還會記得你叫江沉?大概只有我了,對吧?”
她搖了搖頭,卻又在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
然而他與她都沒看見,那位坐在龍椅上的女帝,美眸緊閉,神色安然,嘴角帶笑。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眼角卻有一絲晶瑩滑落……
世間何物最動人?
——
今日又是風華樓,桌上依舊長亭酒。
不是送別,卻更勝送別。
還是和上次一樣,李青蓮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遙望龍庭江江流滾滾,一去不回。
就如有些年歲逝去,成就風華也煉作枯骨。
如此大浪沖刷下,千種風流萬般豪杰,都不過一抔黃土。
李青蓮是準備敬那些可敬的千古風流人物,比如快意平生的沈輕云,比如逍遙世間的陸升,比如他們讀書人這脈的祖師爺,等等等等。
他沒有機會去參與他們的人生,也沒能與他們建立什么交集,甚至可以說雙方是真正的陌生人。但有些他人的故事,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很好很好,令人心神往之。
若是有機會,他鐵定會請他們喝上一杯長亭酒。
可惜今日之后,世間大概要有很長時間再無此等絕代風華了。
風華樓里,卻看風華葬風華。
他也只好以敬酒代敬酒,向這天地人間打聲招呼。
酒入大江,東去滔滔,敬天地,亦敬英雄豪杰!
然而,要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他們終究在那高處呆的時間太長太久了,久到已經成為了某一條道路上的某種象征。
可能雖非本意,但他們霸占那些道路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哪怕是這些人中得道最短修為極高的沈輕云,兩千余年的修道生涯,也有一大半的時間站在劍道的最高峰,成為了天下刀劍客繞不過去的一道通天之塹。
所有得道者都同理。古往今來,活到至今的長生得道者不知凡幾,他們也差不多徹底堵死了后世之人前進的方向。
不會輕易死去的他們,幾乎把每一條路都變相變成了斷路。
行之不通,前有高山仰止。于是隱隱有了幾分積重難返的味道。
天道蒼天,地道后土,也因此運轉阻塞,艱澀不可行,天災人禍連年增多,百姓的生活愈加艱苦。
整個人間,因為他們的存在,變得太老了。
而他李青蓮要做的事,就是承接而上,以新人辟舊人,自啟一個新時代,殺千秋以葬風華。
看著眼前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世,不知為何,明明心中既有萬丈豪情,也有無盡傷感,但李青蓮總感覺少了點什么。
好像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于他起身,拍開酒壇上的泥封,將酒倒入兩個事先準備好的酒杯內,將其中一個推至對面,然后坐下扭頭繼續看著窗外,自顧自飲酒。
片刻后,自斟自飲的他突然有些神經質地放下酒杯,口中高聲吟道:
“君不見,龍庭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當飲酒!且盡興!也已醉!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吟罷突然竄起,手握杯盞,做邀請狀,環顧酒樓一周,再道:
“武周李青蓮,今日于龍庭江畔風華樓,敬諸位一杯!”
周遭酒客大多只覺得他發了酒瘋,并沒有過多理睬,但也有性情中人起身舉杯對飲,對這位醉后“詩仙”以示尊敬。
又是一杯飲盡,他終是癱坐回了長椅,一手抱著酒壺,一手平鋪直放,半張臉貼在桌面上,滿臉醉意地笑道:
“有幸識此人間!有幸識此人間??!?p> 所有人包括李青蓮自己,都沒看到,就在李青蓮正對面的杯盞里,倒映著一道模糊的白衣身影,笑著對他舉杯。
口中言道:
“人間好看,酒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