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世珍有時候會幻想,青子不再回來,他娶汪氏為妾,夫唱婦隨,琴瑟和鳴,再生幾個孩子,何等快樂。隨即他又會深深自責(zé),覺得自己思想齷齪,青子有恩于衣家,汪氏鼎力幫扶自己,感激都來不及,怎能有此想法。
其實,在感情中掙扎的何止世珍一人,人非草木,聰明如汪氏,早覺察到世珍對自己的態(tài)度變化,倆人日漸熟悉,也經(jīng)常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汪氏對世珍的感情與日俱增,世珍一天不來,她都覺得度日如年。她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對他微微一笑,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就足夠了。
世珍的吃喝飲食有婆子專門負責(zé),現(xiàn)在汪氏格外關(guān)注,她知道世珍喜歡吃面食,有時趁著不忙,會烙滿滿一大篦子餅,交給婆子給世珍送過去,事后又悄悄打聽,世珍愛吃不愛吃,說了什么。
忙完一天,汪氏躺在床上,反復(fù)回想這一天世珍跟她說了什么,想想世珍說話的樣子,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小帽,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扶著桌角,面帶微笑,寬闊的額頭閃著智慧的光,一雙鳳眼,濃眉,挺直的鼻梁,從側(cè)面看時,滿帶男人的英氣。又或者倒背雙手,摸著辮稍,側(cè)頭看她給底下人分配任務(wù)。
她不由自顧自地笑出聲來,她甚至幻想嫁給的不是青子,而是世珍,就可以陪世珍外出銷酒,幫他一臂之力。
然后她又會自我譴責(zé),丈夫在獄中受苦,自己卻因為世珍暗暗開心,實在是不應(yīng)該。
不管世珍和汪氏承認與否,他們倆精神戀愛了。
他們倆都有點喜歡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這于他們來說,是一種甜蜜的全新生活體驗,神秘又緊張。
愛情的力量,讓世珍白天在處理各種棘手問題時,仍能保有一份心底的快樂。汪氏也是,她看起來比之前還要精力充沛,臉蛋常紅撲撲的,比年輕時還美。
然而,他們也是痛苦的,這源于他們的理智,尤其是汪氏的理智。
有天晚上,汪氏正在洗衣,突然有人敲門,汪氏問是誰,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她的堂弟汪則有。
汪氏驚訝地打開門,讓堂弟進來。
汪則有坐下,汪氏端給他一杯熱茶,問怎么會大冷天找到這里。
汪則有在燈光下,看到自己的胡子上粘著亮星星的東西,知道肯定是自己的鼻涕,趕緊用手擦掉,才跟汪氏講,汪氏的親哥哥汪則全跟自己一起出來幫人壓貨,走到漢南縣鄰縣,漢東縣,貨弄丟了,汪則全一著急,生了重病,在大車店一病不起,身上錢都花光了,醫(yī)生也請不起,想到妹妹一家跟隨衣家來到漢南,趕緊連夜趕來送信。
汪氏一聽著了急,問需要多少錢。
汪則有說,說不好看病需要多少錢,丟的那包貨物就值五百兩銀子。
汪氏一聽這么多錢,一下子著了急,她讓小樹先去灶上熱點飯給舅舅吃,自己去找銀子。
她想著去找牧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湊夠六百兩銀子,一來還了人家的貨錢,二來給哥哥治病。
她剛一出門,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正是世珍。
世珍本來倒背雙手,摸著辮稍,出來散步。
走到汪氏房子附近,看到亮著燈,再一看,里頭有三個人影,他知道牧童在酒槽坊里,剛剛給牧童安排的事情,房里不可能是牧童,心里納悶誰這么晚了,到汪氏這里來。
想過來看看,還沒進門,沒成想汪氏急匆匆出來,一頭撞到世珍懷里,把世珍撞個趔趄。
汪氏羞紅了臉,趕緊施禮,連聲給世珍道歉。
世珍問有什么事,汪氏說要去找小叔牧童。
世珍看汪氏表情,知道有急事,說牧童不在家,剛?cè)ゲ鄯苛耍降子猩峨y事。
汪氏一下子哭了出來,說自己娘家只有這一個親哥哥,生了重病,看不起先生,萬一有個什么三長兩短,自己也就沒法活了。
世珍問清情況,馬上讓小樹隨自己到賬房支了一千兩銀子,回來時,身后跟著一個背著藥箱的醫(yī)生。
世珍把七百兩銀子交給汪則有,另外三百兩拿給這個醫(yī)生,說車已經(jīng)備好了,小樹這就帶他們過去坐車,有勞先生連夜走一趟,救人要緊,銀子要是不夠,回來隨來隨取。
第三天,醫(yī)生回來向世珍退銀子,說病人服下藥,見好,銀子不用這么多。
世珍說什么也不肯收,說勞駕先生了,多余的銀子,權(quán)當(dāng)酒席錢,就不再擺酒謝你了。
又過了幾天,汪氏找到世珍。
世珍正在槽房的一個房間算賬。
世珍一見汪氏,就站起來,倒背雙手,摸著辮稍,笑著問:“嫂夫人,有何貴干,什么香風(fēng)把你吹來,親自來找我,少見,少見啊。”
汪氏著青色細葛布大褂,福了一福說:“二爺又說笑了。欠債還錢啊。”
“誰欠誰債?”
汪氏不說話,把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從懷里掏出來,放到桌上,說:“謝謝二爺救命之恩,我的親哥哥病已痊愈,回鄉(xiāng)交差去了。”
世珍拿起銀票瞧了瞧,問:“你哪里來的?”
汪氏低著頭說,把一串上好的珍珠項鏈賣了。
世珍把銀票拿給汪氏,說:“那一千兩,都在我頭上,青子不在家,你何必呢。銀票你拿走。”
汪氏不肯收,一轉(zhuǎn)身,輕快地出門走了。
一天晚上,汪氏在家里給小樹縫補衣服,世珍敲門。
汪氏開了門,她看到世珍,高興又緊張,讓世珍坐到椅子上,她手抖著給世珍倒茶,問主家有何貴干。
世珍坐下來,不說話,只盯著汪氏看。
汪氏被看得不好意思。
世珍突然笑了:“沒事就不能過來看看嫂子?”這跟平時穩(wěn)重的世珍判若兩人。
汪氏不知說什么好,重又坐下,拿起小樹的衣服接著飛針走線。
燈下縫補的女人最美。讓人覺得那燈光就是母性的光輝。
這是世珍從未感受過的呵。世珍不由站起來,繞到汪氏身旁,扶住她的肩膀。
汪氏胸中一顆心要跳出喉嚨,她停住手中的針,仰起臉來看著世珍的眼睛,只是微笑,什么都不說。
世珍猛地從懷里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還有一顆大珍珠,一起放到桌上。
說了句:“你收下,我不喜歡送來送去。”說完,頭也不回,邁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