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五年間,在外人看來,他有如神助,屢建奇功,漸漸在全軍中得到了聲望,也有了舍命追隨他的親兵。
第五年上,校尉親自率隊,帶著已是軍司馬的小乞丐來到一座前代大墓,其規模之大,前所未見,就連校尉都不禁連連咂舌,連聲說這云鶴山龍脈將是他摸金校尉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次。
就站在身旁的軍司馬沉聲道:“是啊,一定會是校尉大人您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的?!?p> 校尉回頭看了他一眼。
“報。校尉,前方發現一口鐵棺?!幣粋€小兵從前方跑來報告說。
“走,去看看?!閉f著,便拋下軍司馬,跟著小兵向鐵棺方向走去。
鐵棺就意味著兇險萬分,不然也不會這么大費周章用鐵水封棺。校尉回頭問道:“禺,你怎么看?”
年輕的軍司馬走上前來,多年歷練,已褪去青澀,此時正一臉嚴肅,仔細打量著鑄著猙獰鬼臉的鐵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校尉,讓我試試?!?p> 眼見他將手臂小心翼翼地伸入鐵棺的口洞中,旁邊的小兵緊握著匕首,時刻提防異變的出現,若有變故,立即斷手保命。
片刻,軍司馬面露詫異之色,緩緩抽出右臂,向著校尉回道:“大人,有些古怪?!?p> 校尉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進入這么宏大的墓室,見到那些個琳瑯滿目的陪葬品,一顆心早就飛到明器上了,加之見軍司馬已經試過一次,毫發無損,如今又那么恭敬地說請他,當下便意氣風發地走上前來決定親自一探這水到底有多深。小兵依舊站在棺邊提防異變。
校尉的手沒入一半的時候,便覺得洞口有些許窄,因年老而干癟了肌肉的手臂勉強可以進入,他瞥了一眼一旁揉著手臂的軍司馬,頓時一驚,他的手根本就沒有放進去!羽民族巫術!
說時遲那時快,校尉的臉瞬時一變,顯然是碰到了什么極可怕的物件,他也不愧是經驗老道的摸金校尉,大吼:“斷!”
身旁的小兵卻置若罔聞,反而用陰測測的眼神看著他,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校尉心生不祥,未等他來得及反應,只聽鐵棺內“?!幣宦暣囗?,緊接著暗矢從四面八方激射而來,像長了眼睛似的掃蕩著這一伙大逆不道,擾人清夢的盜墓賊。
士兵們應聲而倒,箭矢洞穿了來不及反應的軍士的腦袋,心腹,大腿,……
一輪機關之后,剛剛站滿了人的偌大一個墓室,頓時空曠了。
軍司馬從隱蔽處走向鐵棺,他的頂頭上司的右臂還死死地卡在口洞處,整條手臂都是青黑色的,并迅速向上蔓延著,另一只手兇狠地抓住旁邊的小兵,似要用他做作擋箭牌。他的整個身體掛在棺上,竟像是抱著鐵棺一樣,喉嚨處插著一支箭。
噴濺出來的點點血跡遍布校尉死不瞑目的臉上,上面寫滿了痛苦、不甘、錯愕、不可思議。
是啊,料誰也不敢相信這個他五年來一手提拔,精心栽培的年輕人會這么早就覬覦他用了半輩子才爬上來的位子。平日里忠誠順從的得力下屬會這么兇險,這么狠戾。
他徑直走過曾經的上司,蹲在手持匕首,同在棺邊的小兵前,此刻的小兵已渾身插滿了箭,他把手輕輕地按在小兵瘦小的肩膀上,“辛苦你了?!筆w應聲而倒。
通往權力的路上總要有死亡,容不得半點婦人之仁,兵敗垂成,死無葬身之地,就是敗者的下場。只有爬上最頂峰,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不淪為他人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今日,便是最好的例子。這是軍營的七年來,軍司馬的深刻體會。
“沙沙沙”
軍靴踩地聲在空曠的山坡上響起,那是幸存的軍士從與人世隔絕的墓穴里逃出來。而這些,大多都是此次行動中軍司馬的親隨,他們齊齊看向軍司馬,等待著他的號令。
軍司馬環顧四周,目光如炬,“辜校尉辦事不力,行事魯莽,帶領我們百余兄弟至此,卻為一己之私,好大喜功,損失我們眾多手足,有負眾望!”
親隨們緊接著高聲應和:“有負眾望!有負眾望!有負眾望!……其余士兵并不知道一切。但剛剛經歷了生死的他們,義憤填膺,也跟著高聲大喊。
有負眾望!有負眾望!有負眾望!……
呼聲蓋過了整個山坡……
“另立校尉!”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眾人皆是一愣,隨即,“對!另立校尉!”便在人群中炸開了鍋。
“另立校尉!另立校尉!另立校尉!……”
……
云鶴山之行歸來之后,軍隊痛失精銳,元氣大傷,辜校尉已死,校尉一職空懸,于是軍中便順應人心,命軍司馬接替校尉一職,云鶴山一事,就此落下帷幕。
翌日深夜,校尉的大帳外依稀可見微微燭光透出,巡邏路過的士兵不禁側目:這新上任的校尉就是不一樣啊,都三更了還在操持軍務呢。
軍帳內,新上任的校尉確實還沒有入睡,因為,軍帳內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不屬于軍營的外人。
夜空中寒星點點,冷風依舊在大帳與大帳之間胡亂躥著,呼呼的冷風時而卷起軍帳厚重的簾幕。而此刻,漏壺里標示的刻度又上升了一刻。
“原野。”
守帳的一個面容堅毅的親隨應聲進帳,帶出一個軍中普通士卒打扮的男子,男子眉上有橫布整個額間的朱紅羽翼圖騰。
不過片刻,隨從便獨自一個人回來了。進入校尉大帳的時候,新任校尉正在如豆的燈火下奮筆疾書著堆積如山的文書。
“大人,長老已安全送出軍營。”那名為原野的親隨面無表情道。他一直以來都是校尉的心腹,此次生升遷,他更是功不可沒。
“嗯,知道了?!斃N鏡?,“今晚我就要連夜出營去,此間,軍營里的大小事項都由你全權代為處理。”批復完最后一封信函,校尉終于從如山的文書中抬起頭來看著依舊站在原地的親隨原野。
“大人,那長老和王爺兩邊,屬下應如何回復?”原野一貫的面無表情問道。
“王爺那邊估計出了什么岔子,此番動作必要由我們在背后支持,一切都按長老說的去做,這趟云鶴山水里的魚兒都交由他處理。他們的野心一個個的都不小,不過沒了我們,他們也獨木難支,”校尉輕扯嘴角,“他們還不敢真跟我們翻臉。”
這天朝的天,是要變了。
“是,屬下明白。大人,萬事小心?!?p> “你也就這膽了?!斃N拘Φ饋?p> 原野退下后,校尉微微閉目,連日來的交接事務,讓他目不交睫。是啊,萬事須得謹慎,軍中之人與外人勾結,魚目混珠,中飽私囊,這欺君罔上的罪名可真不小啊,按軍法是要怎么處置來著?杖斃??蛇€有什么比暗中支持王爺謀反更加罪不可恕的呢?偏偏這兩個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兒。
“禺?”
校尉驀地睜開雙眼,按了按身前的案幾,面容一凜,生生折斷了手中握著的一支極品紫毫,“不過是只猴子罷了?!?p> 校尉是連夜出的營。算起來整整七年了,當初只想著一年之后便離開軍營,誰知這一走便是七年。軍營的漫漫長年里,他也會夢見那個他曾經許下過諾言的女孩子,夢里會不止一次回蕩著那最后一首在市井聽到的歌,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可是夢醒之后,這里有的是深山老林中詭異的腥風,盤根錯節的老樹,同伴們暗中伏火流沙時的凄厲慘叫,分辨不出白天黑夜的墓室。小乞丐入過瘴氣繚繞的深山,潛過深不可測的大海,行過渺無人煙的平原,卻唯獨沒有再踏進過他曾經長大的地方。
校尉策馬接近帝都的時候,天空剛剛蒙蒙發亮,一如他此時的心情。他等了那么多年的夙愿,在臨近城門的驛道上卻有些退縮了,他安慰自己道,這可能就是羈旅之人口中的近鄉情怯吧。
經過昔日的上官府,沐浴上百年帝王恩澤的府邸依舊莊重地坐落在主街的一側。
一路上,碰到蓬頭垢面的乞丐怯生生地走上前來乞討,校尉把身上所有的銅子都給了他們,那些個乞丐頓時口里道著萬福,喜逐顏開地散開了。
憑著記憶里的方向,七拐八拐的,校尉終于找到了那座關公神廟。這座廟好像比走之前更加破敗了又好像還是以前的樣子,掩蔽在高高的梧桐和半人高的雜草之間,儼然和周圍的草木融為一體了。
落葉積得很厚,踩上去軟軟的,只是半開著的廟門內似有人影閃動??吹竭@,校尉稍稍松了口氣,喃喃自言自語道:怪不得老六他們找不到了,路又不熟,地方又偏,時間肯定又趕。
“阿裳。”他輕輕推開半掩著的廟門,門上的灰塵揚起在陽光下。剛才在門外看不清楚,這廟比在外面看起來更加衰敗,半個屋頂的瓦片都沒有了,神像就那樣露天放置在廟中央,一只大貓趴在只剩下兩條腿的神臺上,想來剛剛的影子就是它的了。
看情形,這間廟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其實校尉并沒有多大的意外,早些年雖然不能親自來尋,但也曾托人來過,都是無功而返,可是這次他偏偏還是要親自來這一趟。
那天,校尉就站在那里,站了很久,仿佛又回到了走的那天,天空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點透過沒有瓦片的屋頂,就那么一下一下地拍在他的額頭上。
風吹雨打下,屋外的那片梧桐這一年的葉子終于熬不過這一天涼似一天的秋了,簌簌地落在了地上,分不清楚哪一片。
入目的一切跟走的那天一樣,卻又好像不一樣。校尉一動不動,儼然成了這里的第二尊雕像,只是眼中沾染上了蕭索、落寞。
往日的諾言猶在耳畔,今日回首,紅顏已舊,不知化作哪里的一抔黃土,隨風而去也。
后來,經多方打聽,校尉終于輾轉得到有關當年阿裳的消息,說平山城大旱那年,很多人千里迢迢逃到天子腳下,有一戶大戶人家逃到皇城的時候,家中幼女與族人失散,跟著幼女的奶娘又見小主子身染重病,便丟下幼女一個人帶著錢財逃命去了。
誰知這女孩子命硬,挺過這一劫,不成想,還是沒能活過那一年的初秋。
這名士卒一口氣說出來這樁陳年往事,校尉聽后默默不語,眼睛直直望著說出這話的人。
接著士卒又上前來遞上一只小小的淡青錦袋,顯然是褪了色的翠藍,道:“事情是我們兄弟在四處張羅要找阿裳姑娘的時候,一個老人告訴兄弟們的,這只錦袋也是從他那里來的?!斃N軍c了點頭,士兵便退下了。
怎么會錯?他只一眼就認出來了。袋子沉甸甸的,有些墜手,解開繩子,十個金銖骨碌著就從袋子里滾到校尉掌中。
他自顧自地一笑,心里卻暗嘆了一口氣,七年,大胡子變成了白胡子,小乞丐變成了校尉。阿裳,你心里是在怨我的吧?可是我不走,小乞丐長大變成乞丐,貧賤夫妻百事哀,我還是什么都給不了你,但是,這樣你可能就不會那么早走,可能我再陪你久一點,可能……哪里有這么多可能,阿裳,你怨我吧,畢竟終究還是我負了你。
后來。
那段時間里,校尉經常一個人跑到這條街上來,沿著一前走過的大街小巷,就仿佛自己還是未進軍營之前的小伙子,阿裳還活得好好的。只不過每逢路過買妝奩胭脂的攤位,看到女兒家們在攤前吃吃笑笑,他就會不由自已地停下腳步,然后當天在眾人驚悚的目光中買下一連幾家鋪子的胭脂水粉,花環釵發。再之后,他干脆一擲千金買下皇城里最有名氣的老字號胭脂齋,在處理軍中事務的同時抽出一份心思來親自打理這樁買賣。他甚至還雇人將關公廟重新修葺了一番。不過,與其說是修葺,不如說是重建,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跟它輝煌時一模一樣的廟宇,還專門派人管理廟內大小事宜。
后來。
校尉升遷做了將軍,每日上朝議事?;實圻€把帝都的一處閑置的皇家別苑賜給了他作為將軍府。那天,仆人來請大門上懸掛的匾木匠應該怎么刻,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兵書,道:“刻:尉府?!斃N鏡奈盡_@處別苑是出自久負盛名的園林大師魯匠之手,府邸處處彰顯著皇家的富貴之氣,又設計得十分清幽,取的是鬧中取靜之意。他還把原先院子里的金桂林伐了,親手一棵棵地換上了黃金風鈴。每年冬末春初三四月的時候,清瘦的樹枝上便會長出一簇簇的風鈴來,微風吹過,風鈴隨風而動,像是在無聲地招著誰的魂,那落在地上的疏影,又是誰午夜夢回的交錯淚痕?
后來的后來。
一次下朝之后,將軍換下朝服金玉帶,穿了尋常的青布衣衫,也不帶隨從,就獨自一人像往常那樣走在已經走了千次萬次的街巷上。
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早已爛熟于心,所以往往是人還走在街上,心就不知又飛到哪里去了。
這次眼尾余光無意中掃到的一個人,卻讓他的心思像見到招魂幡似的給招了回來,而且從此眼睛都放在她的身上,一生都沒有再離開過。
關公廟的后墻,一個灰頭土臉的人正閉著眼睛蜷縮著靠在墻頭,天氣明明很暖了,身上還不合時宜地穿著件淡青的粗布襖子,腳上趿拉著雙破破爛爛的草鞋。
年輕的將軍目光一滯,一種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他懷疑地緩緩伸出手轉過那人的臉,發際的美人尖赫然入目。
“阿裳!”那個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的名字頓時脫口而出。
“嗯?”那人驚恐地睜開雙眼,眼神里充滿了提防,卻還是問道:“阿商?你叫我?你認識我?”
“你是平山人?”
那人顯然一愣,“啊?啊?!?p> 將軍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悅,一把將那人按在了懷里,也不在意她的滿身泥垢。
“走,我們回家?!?p> 后來,那個人跟他回了將軍府,成了他的側室商姨娘。雖然他一開始就知曉那人不會是阿裳。
后來,他依舊喜歡在外面走,帶回一些跟阿裳長得很像的女子,然后把她們留在身邊。
后來,他的正室夫人,赫連氏生下了他的嫡子,取名錚。時逢皇帝封后,舉國同慶,天下大赦。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當初一同在軍營的人里面,又有多少人是能夠美夢成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