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暮白至太乙玄宗山門下,散盡元氣穿過護山大陣往深處去,不禁心想這護山大陣端的有趣,只顧及阻隔修士,卻不管凡人,倒有種耳聽千里而目瞑的怪異感。
要說他自下了昆侖,往舒城,走江淮,上漠北,本想順路回去探望父帥,可半路上徐武卻截住了他,交予書信,說是未曾講清的細(xì)節(jié)。原來當(dāng)初傳書,萬可只說了《乾坤劍法》的流傳,其中涉及的恩怨瑣事并未提及,這下想起來才明白少了關(guān)鍵一處,這也是為何萬暮白會到這“洞天福地山,太乙玄門宗”的原因。
《乾坤劍法》若是追根溯源,已是不可考據(jù)了,流傳中最為重要,也是世人認(rèn)為使其一躍成為一套驚世劍法的,還得是太乙玄宗的純清真人重新整理校訂,并為之發(fā)明。
雖說聽起來時移世易,卻實際上只隔了百二十年的光景,萬暮白不得不感慨,這攝生長壽之法太乙玄宗是真有點東西,三元之壽真不是說說的。自打純清真人羽化而去,太乙玄宗掌門就是他的二弟子靜懷真人,此間又有五十年。
萬暮白不禁嗤笑,壽元終有時,無物可補天,壽終正寢便說了,太乙玄宗的人一個個都說“羽化登仙”,越傳越玄乎,跟真的似的。
說回《乾坤劍法》,雖說經(jīng)純清真人一番心意,又被萬可打出了名氣,純清真人剛校注完成時卻并不非常重視,原本便就在本宗藏書閣里。
后來是靜懷真人入門后,成了入室弟子,真正要有自己的倚仗,來藏書閣中查閱時才發(fā)現(xiàn),一番觀摩發(fā)現(xiàn)《乾坤劍法》共書三卷,前二卷皆是氣法,又想到太乙玄宗現(xiàn)在重視養(yǎng)氣功夫,就潛心鉆研,憑此契機將前二卷再度校注,分為理法功法,前半部皆是理法,其中逐條講明所需所用功法,到后半又皆是功法口訣等。
然而有趣的是,就后來傳抄過程,靜懷真人反倒是后的,那先他一步的人卻是他的師兄靜寧真人,只是靜寧真人醉心劍術(shù),對氣法不甚感興趣,就沒再研究,這對師兄弟當(dāng)真有趣,也算很有緣分。
而當(dāng)靜懷真人完工與靜寧真人分享時,他卻一改常態(tài)往藏書閣借閱《乾坤劍法》,氣法部全數(shù)不管,只將最后一卷的劍法抄錄。
之后因果種種,靜寧真人出走太乙玄宗,據(jù)說還傷了純清真人,之后便不再有消息,那最后一卷的《乾坤劍法》也沒有完成,不過之后江湖上卻開始有打著乾坤劍法名號的俠客出現(xiàn),最有名的自然是如今的乾坤衛(wèi)統(tǒng)領(lǐng)萬可。
也就是在十年前,有人送回一本《玉函真言要訣心法》其中全是劍招而少有論述,靜懷真人一看就知道是師兄的字跡,且正是被他謄抄之后帶離的原始抄本,不禁感慨良多……自此由純清真人校注,二人分別鉆研各成一家,又再度相會。
萬暮白這才了然,怪不得他看到的乾坤劍法煉氣極少,應(yīng)該是靜寧真人離開時隨之流入江湖的劍部,至于氣部還就在太乙玄宗的藏書閣。甚至靜寧真人傳入江湖的那部分也不完全,細(xì)看之下有些詞句前后脫節(jié),明明獨立卻又承上啟下之意,想來是刪改過。
萬暮白原本不明,如今也是想通了,說不定靜寧真人是想說明自己雖離開太乙玄宗,卻依然沒有將宗門所傳隨意示人,所行皆從個人之所得??墑沁@樣一來,對于劍法精進卻有許多阻礙,縱使他天資聰穎,也不如直接一睹原文來得爽利。
從下了昆侖,萬暮白知道自己的修為已然是無法用存世的境界所計較,所突破的不僅僅是修為瓶頸,還有心境,為此還需要有一法來作為引導(dǎo),最直接的就是功法,而乾坤劍法他,包括江湖上所有學(xué)過的,只見過劍部,甚至那都是殘卷,立論解說最詳細(xì)的氣部更是在此之前聞所聞未,這才溜進這神州最為神秘的太乙玄宗。
太乙玄宗一片連山,最南邊是眾多殿閣,弟子所居在一側(cè),往北西側(cè)是宗祠及所種靈植天材地寶,東側(cè)是弟子授教之處,最北側(cè)地勢陡高有一座平臺,據(jù)說是被純清真人一劍削平的山頭,上面立著一塊石碑,上載有純清真人的只言片語,相倚著一棵老松,平臺被用作弟子論道的場地。
此次萬暮白目標(biāo)的藏書閣,正在擎劍臺,就是那座平臺,的山腰上,他從偏殿繞過弟子寢室,往演武場,發(fā)現(xiàn)大半夜還有一人在那練劍,不免多看了幾眼,竟發(fā)現(xiàn)好生熟悉。
萬暮白停下腳步掩住氣息,那弟子練的竟就是乾坤劍法!一時間又驚又喜,他兩相權(quán)衡一番,還是沒能抵御誘惑,欣賞起來。
云遮月的天、百世經(jīng)營的福地、玉兒一樣的人、舊友一般的劍,好景致好景致!
萬暮白不住嘆道,稍不留神,竟泄了一絲氣息,并未激動而是淡然掩蓋。
“誰在那兒?”
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萬暮白心中后悔,想著不如趕緊離開再說。
“知道你在那,樹叢后面,不許走!”
壞了,直接被人點出來,那也走不了了。萬暮白一狠心,不如就此……不行不行,他想起那弟子方才練劍的身姿,煞是喜歡,又有靈氣又合胃口,怎么下得去手?
萬暮白一襲暗色勁裝,只好現(xiàn)身相見,不過并非單純好意,實在是心癢難耐,運起逍遙散手沖向那弟子。弟子竟也不怵,挺劍來迎,只是劍意弱了幾分,似乎怕傷著萬暮白。
他一看便知是平日里同門切磋互相顧及,日后用時必有掣肘,元氣圍繞于掌間,“叮叮”兩聲脆響竟是接下了他的劍。趁著那弟子愣神,萬暮白偷眼一瞧他領(lǐng)上的字,面罩之下狡黠一笑。
那弟子情急之下連出幾劍皆被萬暮白徒手隔開,相比起他,弟子的劍太慢又太輕,幾番勾引下劍意倒是堅定不少,估計是以為被他的劍限制住無法還擊。萬暮白又試幾招,發(fā)覺這弟子基礎(chǔ)甚是牢固,就是短在劍意和應(yīng)變上,心想徒手對戰(zhàn)長劍本就沒什么意思,一掌拍開立刻后退,那弟子以為他要跑趕緊跟上,卻見眼前黑衣人也抽出一柄瑰麗長劍來。
“李長庚?!比f暮白明顯帶著笑意,一字一頓地念出他的姓名,幾乎瞬移到了眼前,刺、點、劈、撩,將李長庚打得措手不及。
李長庚心砰砰跳,情急之下未作任何思考竟都擋下,又見眼前人喊了自己姓名,不禁試探著問道:“你是徐……萬暮白么?”
萬暮白登時摘下面罩,連帶著無相面紗,笑道:“我是,我也是你一開始想說的‘風(fēng)起云揚’徐長卿?!倍藙Χ嘉磩?,萬暮白又問,“我這有些干糧和酒水,敢喝嗎?”
李長庚長出一口氣,將劍收了,既然面對的是萬暮白,那原有的問題便都不是問題了。
“敢,怎么不敢!”
萬暮白將酒水干糧拿出來,少了大碗,二人只得共飲一個酒囊。待李長庚飲過又還給萬暮白,不禁嘆道:“好俊的劍法!”
萬暮白莞爾一笑:“你也是?!?p> 李長庚一愣,不住否認(rèn):“不不,論起劍法自然不如前輩?!?p> “那你的意思是,氣法遠(yuǎn)在我之上?”萬暮白戲謔地看著他,見李長庚更加局促,有種得逞的壞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壯士!請飲薄酒!”
李長庚被他帶著頓時掃了拘謹(jǐn),大飲幾口,問道:“前輩,長庚有一事不明,為何前輩攻勢綿綿不絕,我竟無法還手?”
“劍意不暢。你的應(yīng)變倒還在其次,劍意不夠堅定,一味思索或防守,只想有把握再轉(zhuǎn)攻勢卻是轉(zhuǎn)不過來的。決勝的從來都是攻勢而非守勢?!幣娎鉍L庚還是不夠明白,萬暮白索性拔劍而起,將乾坤劍法從頭到尾演示一遍,又問李長庚,卻還是不明。
萬暮白覺得其中定出了岔子,問道:“你學(xué)到哪里了?”
李長庚答道:“氣法都學(xué)過一遍,劍法過了一遍,還未曾有過與師兄們交手?!?p> 萬暮白可算知道了問題所在,不禁喊道:“靜懷自己要煉氣就算了,還管著弟子作甚,都讓他管死了!”
誰知李長庚一聽,頓時落了臉,將酒囊一拍,自拿劍起身,不悅道:“前輩請回吧,長庚修行在己,不必前輩再費心思?!?p> “你這是作甚?我自說他不會教弟子,于你有何?”
“前輩說我?guī)煾?,我不能不敬你,又不能容你隨意指摘,還不許我不理會嗎?”
萬暮白只顧著李長庚的劍法不濟,脾氣上來了,不依不饒道:“靜懷一味讓你煉氣,卻不指點你等劍法,豈不是誤人子弟?我可說明了,剛才那幾招我可未有變招你就不知所措了,還不是未受過指點?”
李長庚登時指著萬暮白,想反駁卻一句話也蹦不出來。
萬暮白嗤之以鼻:“不服氣?我也不欺負(fù)你臨敵,下面幾招你能接上我便再不多說什么了:劍氣沖霄、悅庭、八荒、不期,皆是不用內(nèi)力的,你使出來看看?!?p> “好!”李長庚爽快答應(yīng),一想?yún)s不對勁:劍氣沖霄是渾身一處的直刺、悅庭用以蕩開四周、八荒為全力一斬、不期又是迅捷三點,若論勁道確實全然不同,一招一式用處也是容易,只是要中間順暢銜接,倒還真得好生思索。
李長庚嘗試幾次,覺得仿佛有所感覺,卻說不出來,依然滯澀,可是眼見萬暮白嘲諷之意,心里倔強。他又試了好幾次,從劍氣沖霄往悅庭倒是明白一些,只要順著沖勁再上前轉(zhuǎn)身便能做到,順著再使出八荒也并非不可,可是不期以靈巧而輕力道,這極放到極收的過渡還勉勉強強,可前者收放如此大,又得立刻蜻蜓點水般再接兩下,這又如何是好?
他又不服輸?shù)卦嚵藥状?,甚至不考慮勁道,只練外形,好似琢磨出點滋味仍不明了,一時間竟癡了。等他明白過來時,最后八荒使出并不全力,上步變點,又挺劍再前,欣喜之余轉(zhuǎn)頭卻沒看見萬暮白的身影,恍然如夢,只有那個酒囊才確認(rèn)方才一切。
李長庚忽然冷汗發(fā)襟,這才想到萬暮白可不是什么善茬,大半夜來人宗門,總不可能是專門為他指點迷津的吧。正想著,后山傳來一聲尖嘯,響徹群山,將太乙玄宗的弟子全數(shù)驚醒,不一會兒頭頂飛過幾道白虹往藏書閣去了。
另一處萬暮白也甚是懊惱,只叫貪玩失了分寸,直直闖進去不僅驚動了看守的姚靜真,情急之下想逃又被攔住同時示警,回頭看那四道白虹,更是驚慌,不就是闖個藏書閣嗎,怎么全數(shù)出動了!
“賊子哪里去!”姚靜真提著重劍向他砸來,萬暮白趕快躲過,還未落定,幾柄飛劍橫在面前。萬暮白也不客氣,踩劍借力跳上山崖:“火氣這么大,玩玩而已嘛!我說是走錯了你信嗎。?”
“還耍貧嘴,欠收拾!”一清秀男子到了近前,先刺他腰間,根本不給拔劍的機會,萬暮白只好以逍遙散手格擋,這人那便是天劍岐靜修了。
萬暮白沿著山崖直上,忽而腳下一空,原來是已經(jīng)登頂,擲向云端。
“無妨,護宗大陣已啟動,無論他怎么進來,這下定是出不去的。”李靜懷吩咐道。
一旁于靜清提醒道:“此人能入我宗毫無痕跡,不可小覷?!?p> 萬暮白凌空展懷,欲抱月而眠,又看下方,擎劍臺之上有一巨石聳立,與下方山崖連為一體,倒真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山河巨劍,他伸手想觸,仿佛要拔。
而擎劍臺上,五位掌門已然歸位布陣,只待萬暮白落入其中。
萬暮白見情況有變,反大喜過望:“痛快!痛快啊!”
與太乙玄宗五位掌門過招,那不比偷看《乾坤劍法》秘籍來得振奮人心?
“滄浪逅凈濯吾纓,倚劍臥寒霜雪明。煙波渺,白芷青,離塵只尋半分寧!”
當(dāng)先的便是李靜懷與岐靜修,萬暮白一接手便發(fā)現(xiàn)二人差距,以逍遙散手龍吟勁震退靜修,又?jǐn)囅磶Т┺D(zhuǎn)眼劍尖就到了靜懷咽喉。
“劍不御氣,氣不御劍,誤人子弟!”
“賊子狂言!”二人既退,姚靜真重劍劈來,一下便將他劈倒。
五人一愣,又見眼前人影淡去。
“所信者觀也,而觀猶不可信!”
萬暮白見于靜清、陸靜慧一旁無事,便往二人殺去。
“劍靈化身?”
陸靜慧彈出幾枚丹藥在萬暮白面前炸開,于靜清又聚氣困住,身后岐靜修的飛劍已到。萬暮白以悅庭破開靜清控制,抬手竟將靜修以氣化形的飛劍盡數(shù)吸收,又揮出更強一斬。
“無法召回,又是強取外物之法?”岐靜修此言一出,眾人皆心中凜凜。
“只會自己猜,不來問問我么?”萬暮白笑道,見諸子如臨大敵,不免有些委屈,一抹空語劍,氣貫周身。萬暮白才調(diào)足氣,覺得膻中忽然一點刺痛,一看嵌著一枚烏黑丹藥,心中疑惑,自己一點警覺都沒有,可是,確實沒有問題。
捻起丹藥端詳一番,頓時心頭火起:“你真要殺我??!”萬暮白將那食氣銷髓的丹噬丟還給陸靜慧,驚得靜修趕緊將其挑開,而萬暮白則沖向了于靜清。
“是元氣結(jié)嬰!”于靜清才想清楚,轉(zhuǎn)眼便看到萬暮白朝自己沖來,已然是躲不及,眼前一暗,李靜懷就擋在自己面前。
李靜懷擎住了萬暮白的手腕卻覺得靈氣決堤般外泄,驟然減了幾成,可依然不退。
萬暮白身后二人也殺到了,只得掙脫了迎擊。
“師兄,可有怎樣嗎?”于靜清關(guān)切道。
李靜懷即刻調(diào)息封住穴道:“無妨,說來怪異,并不是強奪內(nèi)息之法,倒像我自己氣不固攝而外泄的?!?p> “元氣結(jié)嬰,陸師兄的丹噬都沒用的屈指可數(shù),可是我也不甚確定,那人內(nèi)力怪異得很?!庇陟o清是五人中年紀(jì)最小,卻是最聰慧的,望氣練到極致,故并不會沖斗。
眼看三人斗他不過,岐靜修兵氣不及、姚靜真重劍過拙,而陸靜慧丹藥助二人并不在纏斗中,李靜懷又想到自己劍法確實不如萬暮白,倒還真應(yīng)了那句“劍不御氣,氣不御劍”。
誰知還未分出勝負(fù),萬暮白竟從容背誦起《乾坤劍法》,李靜懷一聽愣住了,那是當(dāng)年傳入江湖的殘本,可眼前這人不僅憑此功力大成,還反過來嘲諷他們太乙玄宗,既可氣又可悲。
“李靜懷,動動腦子!”
此時已經(jīng)不是在意的時候了,李靜懷當(dāng)機立斷,前去阻住萬暮白,喝道:“變陣!”
萬暮白戰(zhàn)得正酣,見他們變了位置,于靜清、姚靜真、陸靜慧退至外圍,心中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更為興奮,頓時豪氣沖天。陣中氣息陡增,源源不斷匯聚而來,萬暮白張開雙臂覺得胸中暢快,大有睥睨天下的氣勢。
李靜懷與岐靜修內(nèi)力又登上一個境界,齊齊向他攻來,接手幾下,萬暮白僅用劍法便將二人牽制,詐使一擊得手抽身:“太乙玄宗果然神州名門,可惜,可惜??!?p> 正在此時,天邊橫攔一道利風(fēng),開天辟地般刮來,自目力所及處,肉眼可見云層似被從中分開,兩邊捧出明月當(dāng)空。萬暮白覺察那月光較平時更加耀眼,只在剎那,一瞬的危機令他閃身一躲,連衣袍帶發(fā)絲被削去一縷,忽而如鯤化鵬鳥,有霸道兵氣自頭頂斬下,穿過太乙玄宗護宗大陣和此時此地的渾天大陣壓在眾人頭頂。
萬暮白被這一激,拔劍而起迎向兵氣,碰撞之下竟覺得自己斗他不過,那霸氣宛若不是要劈自己,而是想把擎劍臺一同斬下。
這一刻他相信了純清真人一劍斷山的傳說。
已到陣中,是個老而不衰、神氣俊朗的江湖人,攥著把戰(zhàn)刀,氣勢絲毫不落于他們所有人。
萬暮白心想,這氣勢這修為這身手,再加之此地,竟莫不是靜寧真人?
“師兄!”李靜懷大喜。
“大師兄?”于靜清又驚又疑,六人中就數(shù)她年紀(jì)最小,入門又晚,只是耳聞仰慕,從未真正見過這位大師兄。
杜靜寧一刀退了萬暮白,氣勢不減,即問靜清。
“此人不懼丹噬,虛懷若谷卻又深厚如淵,應(yīng)是元氣大乘了!”
眾人皆驚。
杜靜寧橫刀上前:“靜懷助我?!?p> 萬暮白內(nèi)心忽然有了懼意,卻也因此無比興奮,甚則落下一滴清淚。
忽然簫聲刺破夜空,再看萬暮白并未使用乾坤簫,吐納嗚咽間竟于一體,大陣氣息變化,急朝他涌入。
“不好,他在吸收大陣靈氣!”
“且讓他去?!?p> 杜靜寧與李靜懷久別重逢,意氣不減當(dāng)年,心意相通處嚴(yán)絲合縫,岐靜修本命混世烏金劍出,姚靜真雷法頻打,將萬暮白困在一處,卻總有虛無之感,不得實處。
乍而擊中,萬暮白握住雷霆打在岐靜修劍身,又擒住他寸關(guān),兵氣涌入己身甩手間逼退李靜懷。
“怎么可能?”
“陣法尚未成型,快些運功?!?p> “我等借天道之力而無傷,定能最終得勝?!?p> “不可!此人……”
萬暮白將大陣靈氣納入,再以乾坤劍法使出,招招皆勢大力沉,李靜懷覺得內(nèi)力再攝不住,再看他似無窮無盡般,一時慌了。
“前輩不覺得可笑嗎?”萬暮白擋住杜靜寧招式,一掌渾厚內(nèi)力將他打退幾步,口中吐納氣息又變,維持大陣的四人被扯住經(jīng)脈無法動彈,原本號稱“無窮無盡”的陣法卻反而要將他們內(nèi)力抽干。
李靜懷心思慌亂,一時間竟有種對手無處不在的感覺,明明就在眼前,卻覺得千萬雙眼睛,百萬柄利劍圍著自己,再看萬暮白,恍惚間好像自己才是落入陣中待宰的羔羊。
萬暮白見杜靜寧精神內(nèi)守,不禁贊嘆道:“早就聽說太乙玄宗有避三災(zāi)的妙法,果然名不虛傳。置身事外,卻依然避不過、逃不掉?!?p> 杜靜寧棄刀用掌,萬暮白嘴上沒饒過,心里卻十分敬佩這位前輩,亦收了空語劍。二人斗在一處,起初不分上下,越往后萬暮白卻愈乏力,連中數(shù)掌,想賊其內(nèi)力,驚覺杜靜寧一身橫練,欲沖擊臟腑,又樁功霸道無法撼動,迷糊之下肩上又中一掌順陽明直透腳底,半身惡寒。萬暮白憤然將天道之氣全部打出,幾乎將那五人內(nèi)里抽干,卻似一股微風(fēng)刮過杜靜寧。他情急之下拔劍要斬,反被制住窩心一膝差點吐血。
萬暮白不知,他以虛懷之法反制五位掌門天道之氣,不奪只借得了便宜,游龍也似,勝在超脫內(nèi)力之外,而面對杜靜寧內(nèi)守之法依然把持大陣不放,他反而又成了執(zhí)于外物的。看似杜靜寧一身橫練霸道無比,卻是一如最初僅憑劍法就戰(zhàn)平五位掌門的萬暮白,勝在不住分毫。
萬暮白被扣住臂膀膻中受擊,怒而行功,有熾烈之氣順著到了六人體內(nèi),而正在此刻,一道陌生氣息攔住。說是攔截,可在他看來更為玄妙而恐怖,因為瞬間切斷了他與外界一切聯(lián)系,甚至對自己,周圍所有包括自己都沒了概念。
這種感覺無法言說,就像將正在工作螞蟻從這棵樹挪到那棵樹上,對螞蟻而言只是瞬間一切驚變,無法理解的變化。
仙人。
萬暮白想到了這個詞,非是存在于想象中,而是指真正的仙人。絕對不同于那些臆想出來的“強者”,真正的仙人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無法令人理解的,不是強大,而是永遠(yuǎn)無法理解。
對螞蟻而言根本想象不出人是什么樣子,也無法理解人的手指是什么。無論怎么解釋,對螞蟻來說,“人”只是更大的螞蟻罷了,而手指也許只是一根粗壯的樹枝,挪到另一棵樹上的只是一陣風(fēng)……
萬暮白此刻就是這種感覺,未知帶來深深的恐懼,自己就像被捻起的螞蟻。
而實際上,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眾人面面相覷,方才還斗得你死我活,此刻竟有種不知為何到此的錯覺,而這種錯覺與打斗的記憶又都十分真實。
萬暮白看到那塊石碑旁、老松下站著個仙風(fēng)道骨的老者,身著羽袍,背負(fù)斗笠,發(fā)簪一柄小劍。他當(dāng)即下拜:“晚輩萬暮白,拜見純清真人!”
眾人一怔,連沖上來急著要殺他的岐靜修也往萬暮白所拜的方向看去,都齊齊下拜。
萬暮白不敢窺視,忽覺受人撫頂,乍然如置身一片無邊無際廣大光明空寂之境界,又聽耳邊妙音吟誦:“徐長卿,江湖路遠(yuǎn),你早已不是你。還記得來路么?”
萬暮白五感乍然而止,與方才截住招式那種感覺全然無關(guān),如置風(fēng)波煙雨,自身上拂過而不擾神,忽而又覺五感皆在卻不動念,隨心神而動無有停駐,驟然又感觸劇增,似世間萬物都在眼前,須彌化芥子就在心尖。他想到了月凌關(guān),想到了絕龍嶺,忽然又回到了昆侖之巔,登上層層雪襖,見到了一朵蓮花。視線逐漸清晰,萬暮白聽得耳邊低吟“嗡……”,又模糊了。四周一切愈發(fā)不清,最后一點不剩,方才還是乾坤之大皆在眼前,此心尖又化作芥子微塵,渺渺不識外物。
待見一點光明,萬暮白還處在懵懂間便似吞入一粒丹藥,豁然開朗,擎劍臺就在眼前,卻不見了純清真人等。還未明白發(fā)生什么,忽而眼前顯出一人身著翠衣,頭戴羽冠,腰佩鳴環(huán),持劍喝道:“吾乃乾坤衛(wèi)萬暮白,敢與我斗一斗嗎?”驟然臨敵,萬暮白一驚,尤其還是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
且不說這是從哪來的怪異敵手,眼下應(yīng)快些解決才是。萬暮白掐訣御劍直指那人面門,空語劍飛出之際,他便察覺腦后又有陣凌厲掌風(fēng),反身太虛指擊出,“叮?!眱陜晠s見一雙如玉手掌,又有一人著布衣,隨意系根發(fā)帶,擺開架勢翩然而至:“我乃風(fēng)起云揚徐長卿,討教高招!”萬暮白又是一驚,游身時又發(fā)現(xiàn)此人使的就是他所創(chuàng)的逍遙散手。
怎么可能呢?逍遙散手只他和格馨會,怎有別人?
萬暮白急急接招,前五式齊出才逼退,卻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想到先前那怪異劍客,使的也是乾坤劍法,甚至微微上挑的刺擊與自己的習(xí)慣完全吻合。根本沒給他時間思索,一股強大元氣已經(jīng)鎖定萬暮白,似隨時要出手。這下麻煩大了!
空語劍歸來之時,萬暮白呼吸一滯,見背月一道惹眼的大紅氈衣,肌膚晶瑩似透明的一般,無一點血色,只覺得唇色朱紅妖異,眉眼犀利,三千銀絲漫天飛舞,清雅脫俗、仙姿玉質(zhì)的人兒。不得不說,此刻萬暮白有些期待他的身份。
“山人簫劍仙,稽首了?!?p>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萬暮白此番乾坤顛倒,擎劍臺上玄宗五子與杜靜寧皆在,圍住入境的萬暮白,純清真人圈出一道華光,似明月又如臺鏡,顯出景來,竟是萬暮白與三人相斗的場面,眾人各方皆能正對華光,原來那華光并非一面或六面,而是從任何角度看去皆為正面,能顯出內(nèi)景來。
于靜清忽然神思恍惚,搖搖欲墜,若非李靜懷趕來渡氣哪能堅持得住。再看別人,岐靜修手顫得劍也快要握不住,陸靜慧吃糖豆似的往嘴里丟丹藥,堅毅如姚靜真也是擠眉弄眼讓自己保持清醒,也就李靜懷與杜靜寧沒有什么異樣。
“師弟,你也當(dāng)心,莫要勉強。”杜靜寧提醒道,擔(dān)心李靜懷一邊要關(guān)注于靜清,一邊又觀法耗神,難保自己不會折損。
李靜懷一喜一犟道:“煉氣多年我無需擔(dān)心,反倒是師兄你要多留意下。”于靜清卻斷開李靜懷的靈氣,騎鶴坐下調(diào)氣守神,若再勉強觀法,別說自己,掌門師兄也得被拖累,恰巧此時心有感應(yīng),似破關(guān)在即,今夜種種,緣法已至。
見于靜清內(nèi)守,其余三人也動了心思。姚靜真重劍一杵,兵氣勾連鎖住神形;岐靜修劃開指尖,收劍將血抹在眼眶,兩手合印捻訣,卻不是太乙玄宗的法術(shù);陸靜慧既沒有內(nèi)守?zé)挌?,也沒有穩(wěn)住心神繼續(xù)觀法,反而祭出個爐鼎開始煉丹,好生怪異。
看著師弟們安全,李靜懷松了口氣,又拔劍指著杜靜寧,已不見了重逢的驚喜,全是憤慨與委屈:“為什么要叛?”
“修真之法當(dāng)傳與世人。”二人隔著萬暮白及頂上華光,杜靜寧走一分,李靜懷也跟一分。
“世人愚昧無知,不可傳授,不能傳授?!?p> “蒙昧,法當(dāng)開之;道不明,法當(dāng)弘之。”
二人余光忽見內(nèi)景中的簫劍仙不準(zhǔn)痕跡地瞥了他們一眼。
“愚而自省,是為智;愚而自拙,是真愚也,喝風(fēng)罵雨,謗道毀圣,禽獸不如也,不得入門庭?!?p> “如是我聞,非我之北尋仙,遇鄉(xiāng)祠曰:‘非仙也?!鰪R祝曰:‘非仙也?!黿鶉A曰:‘非仙也?!嫦陕勚?,顯道曰:‘吾為真仙?!俏遺榷擔(dān)識R水,曰:‘得見真仙?!蠐脅瘓吹藍(lán)拚?,或有敬道修道而謗他道者,孰愚也?”
“若有敬道之心,即有真靈性?;蛞杉?,或奪人信,此為執(zhí),而生妄心。妄心者,‘非我’尋仙也。無敬道者,無靈性;無靈性者,不可執(zhí);不可執(zhí)者,無妄心;無妄心者,不可尋仙。真仙無妄心,愚人亦無妄心,兩‘無’一焉?”
“修‘真仙’者,非為‘仙’也,所修者‘真’也。愚為愚者之真,若使愚者得其真,即得靈性,即近道也?!?p> 李靜懷還想說什么,可是轉(zhuǎn)念一想?yún)s不知自己接下來是想繼續(xù)論道,還是心疼自己的師兄,忽而念道:“餐風(fēng)露宿不易?!?p> “為我所愿?!倍澎o寧感慨一聲,見李靜懷有所牽掛,便勸道,“太上忘情也,心懷天下也,你我非歧路。師弟,多年未見,你也老了?!敝鏈?,二人才將兵启|掌饋?,為師弟們護法。
而境中之人招式連綿不絕,未得一絲喘息,狠掌、飛腿、劍技、氣功,如狂龍咆哮動天地。萬暮白疲于應(yīng)對,雖不至敗落,卻有力使不出,拖行于沼澤的泥濘感,面對兩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對手,真是令人來氣。他不由地瞥向立在碑上的蕭劍仙,不知他又有何手段,回答他的是另外兩人更加迅猛的攻勢。
“你不錯,痛快!”
“想看的路數(shù),還多著呢!”
萬暮白逐漸摸清,仿佛那兩人的攻勢會隨著自己而變化,一旦自己出手,反擊之凌厲比他還要快上半分,再加之拆防之間,招式更加眼花繚亂,只是有一瞬令他恍惚。
莫不是要他全然斗勝才能破此幻境嗎?
不知為何,萬暮白竟生出一點悲憫來,對那公子道:“那身狐裘斗篷,我送到了?!憊右徽瑔柕潰骸八€好嗎?”萬暮白點頭回應(yīng),當(dāng)時的他以為會如往常一般很快回來,可以轉(zhuǎn)眼就是十年了。
“師父不必難過,暮白會一直在你身邊的?!蹦菚r太小,不知這句話的份量,就這么說出口,卻終究算負(fù)了初心。萬暮白無數(shù)次想過,若當(dāng)時知道是最后一面,自己應(yīng)該如何去告別,或者依然什么都說不出口,但是一定會像她對自己一樣,把那件斗篷為她披上,祝她平安??墑悄吶邏@點私心,還是沒能當(dāng)面告訴她,只是將那件斗篷放在格馨的包袱里,并暗示了呂客一番。果然還是說不出口。
也許那時不斷憂慮,其實在編一個“只要我修為精進師父就會回來”的謊言騙自己吧。
“我不知道,也沒有問?!比f暮白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這么多年過去,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不知怎么問,不知怎么說。可是我知道,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師父也好,父帥也好,小霜、挽君也好,不會因為在不在身邊而改變我們的感情?!彼耆梢栽誑蜅>腿ジ鷰煾敢娒?,或者在蜀中就答應(yīng)跟呂客回七星門,但是他知道不是個好時機,當(dāng)然會問自己年復(fù)一年,總不會有哪個時機就盡善盡美,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貪圖安逸,即使師父會包容他,那不過是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委曲求全罷了。
公子聞言,手中長劍落下,化作虛無。
萬暮白似乎明白一二,又對徐長卿道:“有時也會想可不可以一直沒有所謂的機會,就這樣在江湖里閑云野鶴?!?p> “可以嗎?”徐長卿問道,“你知道你可以,一直可以,只要放下那些執(zhí)念就好了?!?p> 萬暮白深吸一口氣:“我可以,蒼生不行!”
徐長卿指著萬暮白喝道:“你把蒼生都拉進自己的局里,豈不知眾生皆有所愿,不可欺奪!”
“究竟是誰欺奪蒼生?究竟是誰妄擬己心?”萬暮白氣不打一處來,“你說我一直可以放下一切閑云野鶴,可是你也是一直都知道,真正惑亂人心的究竟是誰!若當(dāng)真坦坦蕩蕩,又怎會顧左右而言他?此番非是懷柔安逸之處,定要個黑白分明!”萬暮白一甩手再不理會他,徐長卿雖有不甘,最終盡釋懷了。
萬暮白緩步靠近蕭劍仙,張狂惹眼的猩紅氈子被沒有血色的臉代替,接著視線逐漸被那妖艷的朱唇吸引:“我真羨慕你,羨慕、向往,又厭惡,無論什么,都是我現(xiàn)在最強烈的感情。這不是什么幻術(shù),那兩個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幻覺,他們就是我,我的化身。這么說起來,倒是有些懷念了。相信他們看我也如現(xiàn)在一般,不只是憧憬,還有最真切地厭惡、惡心、排斥。那么,你的身份也就明了了——蕭劍仙萬暮白!”當(dāng)他喝破蕭劍仙的身份,三千銀絲漫天,遮住了視線。萬暮白穿過銀絲緊緊握住,好像是個劍柄,拔劍的一刻整座擎劍臺都在顫抖,乾坤倒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