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大家都一言不發(fā),劉紅袖讓人把鶯兒、琇兒送回丁香院,她則一個人跟著馮文珍和喬氏到木香院去了。
“老爺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好好的怎么突然讓方靈仙管家呢”?
“大約是我近來出錯不少,很多事情也沒辦法自己處理,總是要麻煩父親出面。為了行事更周全、在外人面前不至于失了禮數(shù),父親就讓方姨娘管了吧”馮文珍滿是無奈的說。
“大姑娘,這話你自己信嗎?要是為了這些,那一開始為什么不讓她管著,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呢?非得等千頭萬緒的你都理清了,檀香園也修好了才交給她?為什么不在你最忙最累的時候讓她幫著分擔(dān)。老爺這分明是在打咱們的臉”。
“姨娘言重了!鶯兒琇兒眼見著就要出嫁了,多少的事需要處理。要準(zhǔn)備兩個姑娘的嫁妝、籌備婚禮事宜、迎來送往的也不是簡單的事情,我也不方便事事都出面,方姨娘很合適”。
“可那也輪不到她呀,就是按著順序排那也是我在先呀?憑什么是她管?我就做不來嗎”?
“姨娘,都是為咱們家里好,誰管不都是一樣?不讓你管你還少操一份心,計較這些個做什么”。
“大姑娘你說的可是真心話,既然都一樣,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哼!還不是因?yàn)槲覜]生兒子。你瞅瞅她今天的輕狂樣,何曾把太太放在眼里。老爺也是的,太太雖病著,可人還在呀,就當(dāng)著她的面宣布了。大姑娘,不是我故意說是非,老爺這是沒把你跟太太放在眼里呀!你看著吧,用不了多久這馮府就要改姓方了”。
“姨娘,你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我離譜?那你說說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把鶯兒的婚事定下來?琇兒小反而先定了琇兒?這又是什么道理?你們不是常把什么倫理綱常、長幼有序放在嘴邊嗎?怎么輪到我們鶯兒就可以不講究了?這還不是欺負(fù)我們鶯兒沒有親娘。要是素素在,哪兒還能輪到她姓方的在這兒稱王稱霸、作威作福。不過是個青樓妓館出來的下賤貨色罷了,也就老爺把她當(dāng)成個寶的捧著,不過是仗著兒子逞威風(fēng)”。
“姨娘,你看你都說了些什么呀!真是的,就不應(yīng)該跟你搭話,我說一句,就引出這一車的無賴渾話來。不就是暫時讓她管家么,至于讓你生這么大的氣”。
“我的大姑奶奶,這事還小呀?你睜大眼睛看看吧!五兒現(xiàn)在跟老爺住在書房,老爺親自教導(dǎo),琇兒以后是隆鑫錢莊的二少奶奶,方靈仙呢,就快成二太太了,你還在這替人家說話。你是被婆家寫了休書的姑奶奶,我是沒有一兒半女的失寵侍妾,太太現(xiàn)在還病得不清不楚,你自己想想咱們?nèi)齻€的日子,以后能好過嗎?這要是素素當(dāng)家,那自然不同,可這是方靈仙呀、方靈仙呀,我的大姑奶奶,你清醒清醒吧!你難道忘了早些年的那些事兒了?是,你跟她無冤無仇,可是太太呢?你就算是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太太想想吧”!
“我”劉紅袖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句句話往人心窩子里捅,專挑軟肋,沒有一絲一毫的顧慮。她的這些話馮文珍不是沒想過,可她又能怎么樣呢?劉紅袖說得對,自己不過是一個被婆家趕回來的孀居在娘家的女兒,母親現(xiàn)在也是空擔(dān)了個馮家主母的名頭,珊妹遠(yuǎn)在京城,縱是她現(xiàn)在是朝中四品大員的夫人,那也是鞭長莫及,幫不了自己和母親多少。本來還有個舅舅在外面,指望著他能成為自己和母親的靠山,誰知道他自己不爭氣,連掌柜都當(dāng)丟了。倘若母親真的好不了了,方靈仙的暫時就會變成永遠(yuǎn),自己跟母親在這府里就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立足之地了,而父親對自己的那點(diǎn)愧疚,這些年也被母親的無理取鬧耗的所剩無幾了。沒錯,方靈仙不是蕭素素,她跟母親積怨多年,以她的為人和心機(jī)斷不會讓母親安心養(yǎng)病的。老天爺,我上輩子到底做錯了什么,這輩子才要經(jīng)受這么多的折磨。崔書瀚名短、與蕭安良沒緣、妹妹遠(yuǎn)嫁京城、母親一病不起、父親冷漠固執(zhí),自己這個大小姐也當(dāng)?shù)氖秋L(fēng)雨飄搖,心里的委屈、憤懣剎那間全都涌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雙手拂面無聲的痛哭起來,抖動的肩頭、顫顫巍巍又單薄的身體,看得人越發(fā)心酸難過。
見證了馮文珍小半輩子的紫竹,看著自己家小姐哭的這么傷心,自己也不由得心疼的哭了起來,她走到馮文珍身邊,輕輕抱住她“姑娘,想哭就哭吧,這些年你也是太苦了,你總是心疼這個、心疼那個,可是你什么時候心疼過自己,哭吧、哭吧,把自己的苦全都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劉紅袖自知失言,只顧著自己過癮,嘴上沒了忌諱,說到了馮文珍的痛處,她也知道紫竹的話是說給自己聽得,罵她自私,可是她要是不把話說的重一些,這位大小姐能清醒嗎?這以后的日子可不是做個不惹事的老好人就能過下去的呀?,F(xiàn)在對她來說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鶯兒的事情趕快定下來,她是真的擔(dān)心方靈仙會在鶯兒的婚事上動手腳?!按蠊媚铮憧靹e哭了,是我說錯了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往你的傷口上撒鹽,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是為了咱們好呀。這要說難,你自然是最難的,最享福的就是那個蕭素素,她自己兩眼一閉什么都不管不顧了,留下咱們娘幾個在這兒受罪。大姑娘,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要不是為了鶯兒,我真想跟著她一起去了,也好過現(xiàn)在受人冷眼”說著自己也哭了起來。
劉紅袖哭了一會兒后,嘆著氣說道“唉!要說咱們女人就是沒用,遇到事就知道哭,一點(diǎn)正經(jīng)主意都沒有,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咱們鶯兒的親事定下來,再拖下去難保方靈仙不從中作梗呀,大姑娘”。
馮文珍聽她提到了三妹,抽抽搭搭的說“咱們能有什么辦法,左右都是父親一句話的事”。
“哎,大姑娘,你說要是蕭舅老爺親自過問,管不管用?冬青不是說蕭舅老爺又升官了么?他的話,老爺不敢不聽”。
馮文珍終于止住了哭泣,用手絹抹著眼睛說道“自古兒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聽說過舅舅之命的,再者蕭大人是極其恪守道義禮節(jié)的人,我父親還健在,他怎么會越過我父親,給外甥女定親事呢。除非……”
“除非什么”?
馮文珍突然壓低了聲音,像是說給自己一個人聽似的“除非我父親自己去求蕭大人替鶯兒做主”說完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劉紅袖。馮文珍突然覺得蕭家沒有回自己的信,可能不光是因?yàn)槲鍕鹱擁氖?。想想看,明明鶯兒更年長、出身也好,卻先給年紀(jì)小、出身低的琇兒定了,明明每天有那么多條件好的人來投名帖提,而父親卻一家都不答應(yīng)、一家都不回絕,也不說自己的要求是什么,每日回話的時候卻還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以父親的行事風(fēng)格來看,他在鶯兒的婚事上不可能不動心思。難道父親已經(jīng)在自己之前給蕭家去過信兒了,鶯兒這會兒已經(jīng)定下婆家了也說不好。
“大姑娘,你想到什么了,說出來我聽聽”。
“沒什么,姨娘,你就別替鶯兒操心了,我父親什么時候聽過別人意見,他向來都是獨(dú)斷專行,就算是方靈仙也不行”馮文珍斬釘截鐵的說道。
“可是,她之前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劉紅袖見馮文珍不解的望著自己,嘆口氣低聲說道“我就是怕他誰的話也不聽啊”!
“三姐,你睡著了嗎?”琇兒望著鶯兒的背輕輕問道。
“沒有”。
“三姐,我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
鶯兒輕輕翻了個身,和琇兒面對面躺著“好”!
“三姐,你聽說過范家嗎”?
“沒有,怎么了”?
“三姐,我有些害怕。我娘說再過一兩年我就得嫁人了,我現(xiàn)在得學(xué)做飯、女紅、料理家事,要會品畫品茶,要把《女則、女訓(xùn)》倒背如流,還遵三從、修四德。日后還得服侍丈夫、教養(yǎng)兒女、孝敬公婆、和睦妯娌。三姐,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鶯兒把手從被子里伸出來,輕輕的拍著妹妹的肩膀“別怕,沒關(guān)系,方姨娘跟大姐怎么教你,你就怎么學(xué),到時候照著做就是了,她們也是這么過來的呀。你不用擔(dān)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你足夠用心去學(xué),問題自會迎刃而解”。
“三姐,你的婆家會在哪兒?你會跟二姐一樣也嫁的很遠(yuǎn)很遠(yuǎn)嗎?三姐,我不想你嫁的太遠(yuǎn),那樣我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都快記不起來二姐長什么樣子了”。
姐妹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我不知道,爹爹、大姐、義母都沒跟我提過嫁人的事,我也不想嫁人,我不想沒完沒了的搬家、沒完沒了的更換身邊的親人。要是咱家府里的人還有我舅舅舅母他們,大家都能住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開該多好”。
“可是我娘說女孩子長大了都是要嫁人的。不然就跟大姐一樣成了老姑娘,一個人過一輩子,孤苦無依的。
聽到妹妹這么說大姐,鶯兒氣的翻身坐起來扯著琇兒的胳膊說道“你怎么能這么說大姐,大姐為什么一個人你不知道嗎?她盡心盡力的照顧我們、操持這個家,你是看不到嗎?你們太過分了”!
琇兒見姐姐生氣了,忙坐起來“三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娘也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了。我娘也是覺得大姐可憐,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生氣了”說著幫鶯兒把被子往上掖了掖“三姐,小心著涼”。
鶯兒看著妹妹小心翼翼的樣子,知道嚇到妹妹了“沒事,是我太著急了。以后不要在背后議論大姐了,大姐這些年多不容易呀!要不是大姐在,你娘、我義母還有大娘還不知道會鬧成什么樣子呢”。
“三姐,我錯了。我知道都是我娘不好,大家都不喜歡我娘”。
“你別胡說,哪有做女兒的說自己娘不好的。沒人不喜歡你娘,你們呀就是太小心、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了?,L兒,人貴自重!無論何種境地下,你都得先喜歡自己、肯定自己,這樣別人無論怎么說、怎么看你就都不在乎了。最終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不是別人的”!
“三姐,謝謝你。你心態(tài)真好,我可比不上你。你長的漂亮,懂得也多,針織女紅也都比我強(qiáng),琴棋書畫詩酒花你樣樣拿得出手,還懂藥理。三姐你這么完美,爹爹一定會給你許個全世界最好的人家,找一個全世界最好的男子做我的姐夫。你呢整日里只需要搖著扇子喝茶賞花、逍遙自在的做個少奶奶就行”。
鶯兒點(diǎn)著琇兒的額頭佯裝生氣的說“你這滿口里都說的是什么?大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就該讓你得個厲害的婆婆跟一群刁鉆的小姑子,天天鬧得你不得安寧,你就沒工夫胡說了”。
“三姐,你也太壞了。我不過說幾句實(shí)話么,你就咒我,說得好像我過得不好你就能開心一樣,要真是那樣你還不心疼死”?
鶯兒笑著卷著被子躺下說“我才不心疼你呢”!
琇兒知道鶯兒最怕癢,把手伸到鶯兒的被子里,撓起鶯兒的癢癢來“讓你不心疼、讓你不心疼”!
鶯兒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心疼、心疼,我心疼還不行嗎”!
劉紅袖心心念念了半年多的心愿終于達(dá)成了。有人來向鶯兒提親、下納彩禮了,不是遣個媒婆、投個名帖來探口風(fēng),也不是著府里人來相看,是正式上門提親、下納采禮。
乾隆十三年三月初九,閩浙總兵何獻(xiàn)堂替長孫何一杭向戶部尚書蕭憲良外甥女、永安堂大東家馮立嶂三女馮文瑛下納采禮:活雁一只,鴛鴦一對、活羊一只、活鹿一只、官制蜀錦一匹、整根蓮藕一對、五色絲一把、長命縷一掛。
浙江省寧波府何獻(xiàn)堂,今憑兵部尚書瑚寶做媒,和碩簡親王、閩浙總督德沛保親,以何獻(xiàn)堂長孫何一杭,見年十九歲,與浙江省寧波府馮立嶂令愛馮文瑛,見年十四歲,偕兩姓之歡,締百年之好。親慈府賜,鑒念不宣。
何一杭乾造雍正七年四月初七日建生
己酉戊辰辛已乙亥
馮文瑛坤造雍正十三年二月十二日瑞生
乙卯己卯癸丑庚申
乾坤合德日月儷體祖蔭庇佑盛榮永繼
鳳詠雎鸞凰歸金闕琴瑟百年瓜瓞綿綿
同年四月十六,寧波隆鑫錢莊東家范永璟替次子范溢之向永安堂大東家馮立嶂四女馮文琇下納采禮:活雁一只,鴛鴦一對、阿膠一簍、五十年?duì)鈐t一壇、松煙墨一對、錦緞一匹。
浙江省寧波府范永璟,今憑寧波府尹趙承壽做媒,寧波范氏族長范永轍保親,以范永璟次子范溢之,見年十八歲,與浙江省寧波府馮立嶂令愛馮文琇,見年十四歲,偕兩姓之歡,締百年之好。親慈府賜,鑒念不宣。
范溢之乾造雍正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建生
戊戌辛酉辛酉壬申
馮文琇坤造雍正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瑞生
乙卯甲申丙申庚寅
天地和合祖蔭庇佑澤被后世盛榮永繼
鳳詠雎鸞凰歸金闕琴瑟佩鳴長樂未央
說起要迎娶馮文瑛的何家,來頭可真不小。這位湖廣總兵何獻(xiàn)堂是康雍乾三朝老臣,戰(zhàn)功赫赫,妻子馬佳氏滿洲正黃旗,是況旌、況施的親姨母、況夫人的親妹妹。長子何繼銘曾為大將軍岳鐘琪的副將,五年前平定大小金川時戰(zhàn)死,被皇上追授一等輔國將軍,娶妻鄭氏,現(xiàn)與婆婆一同住在寧波,生有兩子,這長子就是跟馮文瑛定親的何一杭,次子何葦之,妾室所出,十四歲。何總兵的次子何紹銘現(xiàn)為漢軍營驍騎營千總,娶妻烏雅氏,長年與妻女住在京城。
馮家兩個女兒的親事終于塵埃落定,所許配的人家也是極盡顯赫、富貴,不光是方靈仙、劉紅袖覺得十分的驕傲,連他們府里的下人、藥堂的伙計都覺得面上有光,現(xiàn)如今但凡是跟馮家有關(guān)系的人,在外都能被人高看幾分。馮立嶂更滿心的歡喜,賞賜闔府上下,永安堂總號、分號所有掌柜伙計大米十斗、懋亭齋精致點(diǎn)心一匣,另外每人再多發(fā)兩個月的月例銀。要不是擔(dān)心被人說自己太過張狂、炫耀,馮立嶂都想在門口大街上、施藥、施米、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