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涼。

　　陳南軻就著涼茶，將唇畔淺笑也一并飲下。

　　他聽到對面的人說：“八年前為百原侯說話的人，不止洪利本一個。其中有一名訟師，被當(dāng)做典型，滿門抄斬?！?p>　　紫砂杯掌可盈握，因為太用力，瘦長的五指骨結(jié)凸起、泛白。

　　因剎那的停滯，茶水從唇角流出，淌在純白棉褂上。

　　看著他的反應(yīng)，卿魅臉上笑容更深。

　　“與尸體待久了，愈發(fā)喜歡毫無掩飾的溝通方式，反倒不知道該怎么與活生生的人交流了?！?p>　　紫砂杯輕輕地落在石桌上，陳南軻抬袖拭去唇畔茶漬，垂眉應(yīng)道：“畢竟人心隔肚皮，死人能讓你開膛破肚，而活著的人，只會給你看精心設(shè)計的偽裝?！?p>　　涼風(fēng)拂階，暑熱微收。

　　卿魅抿了口涼茶，闔眼感受著涼意從喉間滑入，點點沁入心脾。

　　再次睜開眼時，面前放大了一張陰沉的臉。

　　她不驚不懼，就那么睜大了眼，靜靜地與他對視。

　　陳南軻維持著身子前傾的姿勢，抬眼望著她，一字一頓地問：“你到底是誰？來涇陽做什么？”

　　卿魅微怔，隨即咧出了滿口大白牙，反問：“你又是誰？你在涇陽又想做什么？”

　　咫尺之間，四目炯炯，相顧無言。

　　許久之后，卿魅退開回身，將目光眺向半空烈日，輕聲呢喃：“試試看吧，是我先撕開你的偽裝，還是你先刨開我的胸膛?！?p>　　暖風(fēng)徐徐，陳南軻也回身坐了，不動聲色地吃著茶。

　　——

　　回了相府后，卿魅便徑直往西大院去。

　　才過了籬笆墻，便見前方草地上一坨灰色的蹦來蹦去，十分惹眼。

　　她佇步瞧了一會兒，遠(yuǎn)山長眉微微挑起，臉上神情也十分糾結(jié)。

　　那灰色的東西很顯然是一只兔子，且還是一只她很熟悉的兔子。

　　她緩步行過籬笆墻，還未扣門，便聽得院中傳來熟悉的笑聲，伴隨著霆王的調(diào)侃。

　　“你從哪里挖來的奇葩妹子？存心給皇兄添堵的罷！不管從哪方面看，都在討皇兄嫌棄！”

　　不等卿燭應(yīng)話，卿魅便推開門進(jìn)去。

　　見兩個人在庭中綠蔭下對弈，卿燭正抬著盞往唇邊送，對面的顧桀陽笑的前俯后仰，還不忘往棋盤上落子。

　　二人循聲望來。

　　顧桀陽臉色幾經(jīng)轉(zhuǎn)變，最后尷尬地咳了數(shù)聲，同卿魅招了招手。

　　小童捧了竹凳來擱在桌旁，又上了茶。

　　卿魅見了禮，入了座，一面掃著桌上棋局，一面垂首吃茶。

　　卿燭抿了口茶，落了一子，方問：“怎么來的這么遲？”

　　卿魅回說：“半道上遇著陳大人，被請去涇陽府協(xié)助查案了?！?p>　　顧桀陽饒有興趣地將頭湊到她跟前來，問：“什么案子？”

　　卿魅便將玉桂坊外的事挑揀著說了一遍，最后一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祖宗將這話流傳下來，不是沒道理的?！?p>　　顧桀陽回手摸著下巴，做深思狀，“那六千兩銀票去哪里了？”

　　卿魅不動聲色，淡淡地說：“誰知道呢？興許是王婆子自個兒藏到了一處，誰也找不到的地兒了罷?！?p>　　顧桀陽瞧著她，十分同情地嘆了口氣，“六千兩銀子可不是小數(shù)目，本王真替二小姐感到不值?！?p>　　卿魅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卿燭問：“王爺沒有公務(wù)處理嗎？”

　　逐客令下的如此明顯，尋常人都聽得出來。

　　可偏偏霆王爺不是尋常人。

　　“怎么沒有？”霆王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皇兄把我打發(fā)去洛陽，也不派個人來打理府上的事務(wù)，等我回來公文都堆了兩屋了！”

　　卿家兄妹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

　　顧桀陽繼續(xù)埋怨：“他自己倒是好，成日家出入秦樓楚館，在外還博了個勤政的美名！”

　　卿魅勉強(qiáng)一笑，左右瞧了，問：“怎么不見寶王爺？”

　　顧桀陽理所當(dāng)然地道：“那樣多的公務(wù)，他還敢出來亂逛？自然是留在王府處理了！”

　　卿魅干笑兩聲。

　　顧桀陽又將腦袋湊到她跟前，滿臉好奇，“聽說二小姐擅長解刨尸體？本王也出過不少現(xiàn)場，見過仵作驗尸，但還是頭一遭見女子做這個的！”

　　卿魅仍是干笑，說：“迫不得已的謀生手段罷了！”

　　顧桀陽說：“不如，我向皇兄討了你來刑部做個刑書。”

　　“殿下?！鼻錉T微笑道：“自古沒有女子登堂的道理?！?p>　　顧桀陽一蹙眉，一扁嘴，滿臉委屈，“她已獲得御前行走之權(quán)，若是皇兄開口，誰敢多說？”

　　又同卿魅說：“你不是想查案嗎？跟在本王身邊，大有機(jī)會出入現(xiàn)場。樓萬寶的案子也好，洪利本的案子也好，本王都能讓他們推翻重查?！?p>　　卿魅抬眼看了看他，“洪利本的案子也結(jié)了？”

　　顧桀陽‘嘿嘿’一笑，“本王就那么隨口一說，總之，就是向二小姐拋橄欖枝而已?！?p>　　卿魅擱下茶盞，蹙眉，認(rèn)真地問：“論驗尸，刑部自然有經(jīng)驗老道的仵作。更何況，刑部只作審查的事，用到仵作的地方有限，王爺何以如此執(zhí)著？”

　　顧桀陽咳了兩聲，正經(jīng)說：“皇兄嫌惡二小姐，本王把你帶在身邊，每每入宮請安，皇兄心情不好了，自然就不會多留?！?p>　　卿魅這次連干笑都沒了，直接朝年輕王爺翻了個白眼。

　　卿燭道：“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子，常日跟在王爺身邊，像什么話？”

　　顧桀陽想了想，說：“左右王府還沒女主人，若二小姐成了霆王……”

　　“殿下！”卿燭臉色微沉，加重了聲音。

　　顧桀陽反應(yīng)過來，忙住了嘴，又看卿魅低著眉眼，瞧不清表情，忙賠罪說：“本王也是無心的?！?p>　　幾人正尷尬，小童打外頭跑來，神色匆匆，“養(yǎng)在外頭的金鐘海棠……”

　　他欲言又止，瞧了王爺好幾次，方下定了決心說：“被兔子啃了！”

　　卿家兄妹兩個聲色不動。

　　霆王爺一手捂住額頭，忽然想起，“府上還有公務(wù)，本王告辭了?！?p>　　語畢，一陣風(fēng)似的刮了出去，往草地上追兔子去了。

　　卿魅瞧著那亂竄的身影，長出一口氣，苦笑問：“兄長與霆王爺很熟嗎？”

　　“不算熟?！鼻錉T微微搖頭，“不過，王爺應(yīng)當(dāng)是想同你相熟。”

　　卿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