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金陵,已是深秋。草木凋零,萬物蕭瑟。
天剛擦亮,霧深露重。偌大的金陵城籠罩在氤氳水汽中,就連高大巍峨的城門樓也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
隨著霧氣慢慢散去,進城和出城的人,還有路邊的茶肆、攤販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
城門樓外,一輛褐色雙轅馬車停靠在路邊,馬車雖不奢華,但從馬車后面站立的一列護送士兵中,不難看出馬車主人不凡的身份地位,引得本就寥寥無幾的路人不時側(cè)目觀望。
馬車旁站立了一個約八九歲,眉目清秀,臉色發(fā)白,面帶病容的少年。
少年雖然稚嫩,但是臉上卻有一種超出年紀的沉穩(wěn)。
他的旁邊是一位氣質(zhì)溫婉嫻靜的少婦,一身暗紋藍色素衣,映襯的她格外秀雅純潔。
兩人對面同樣站立了一對母子模樣的婦人和男孩,男孩年紀稍小,正拉著婦人的手哭泣。
“六哥,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讓你走,母妃,你勸勸嫻娘娘,不要讓六哥走好不好?”男孩淚眼朦朧的搖晃著母親的手哭道。
慧嬪摟過他,用手絹將他的眼淚拭干,柔聲安慰道:“你六哥要去封地,澄兒聽話,不要哭,好好和你六哥告別。”
“我不管,我就不要六哥走,六哥走了,就沒有人跟我玩了,宮里那些人以后又要欺負我了。”男孩聽完,眼淚又涌了出來,哭鬧著不依。
少年見弟弟哭的傷心,上前扶住他肩膀安慰道:“七弟,六哥也不想和你分開,可是你也知道,六哥的身體不好,母妃說封地環(huán)境清幽,對我的病情有幫助?!?p> 說話間,他喉嚨發(fā)癢,忍不住輕咳了兩聲,一旁的母親用關(guān)切的眼神看向他,他微笑示意自己沒事,母親這才舒展開眉頭。
男孩也急急的說道:“六哥你又咳嗽了!”
少年蒼白著臉擠出一絲淺笑道:“七弟,你看,六哥的身體就是這樣不爭氣,所以啊,只有等六哥的病好了,才能回來陪你玩啊。六哥走了后,你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記住,你是當(dāng)今圣上的兒子,是父皇的兒子,沒有人能欺負你,男兒有淚不輕彈,來,把眼淚擦干凈!”
男孩聽完哥哥的話,噙著眼淚,一臉期待的問道:“是不是我聽話,六哥就會回來了?”
少年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頭看向母親尋求答案。
嫻妃看著他,嘴唇張了張,終究沒有回答。
慧嬪見勢拉過他說:“母妃相信,你六哥的病會有好的一天的,到時候,你和你六哥自然會再見的!”
“那好,我會聽母妃的話,也會好好讀書,等著六哥回來的!”男孩用袖子抹掉眼淚,向少年和母親保證。
“這才是我的好弟弟。”少年想了想,又囑咐道:“還有,六哥走了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顧父皇。”
男孩仰著頭,眼神干凈明澈,一臉堅定的說:“嗯,我會的,六哥你放心吧!”
突然,一陣涼氣襲來,“咳咳……咳咳咳,”少年受了涼,劇烈的咳了起來。
馬車旁等候的貼身姑姑秋煥見狀,趕緊過來扶住自己的小主人,輕拍著他的背部,待他氣息平穩(wěn)下來后,輕輕的將他扶上了馬車。
男孩見哥哥難受,也懂事的扶著他上馬車。
看著他們兄弟倆難舍難分的樣子,嫻妃很是感慨,“自從一年前宸兒落水受了風(fēng)寒,高燒七日不退,之后便一直纏綿于病榻,咳疾愈發(fā)嚴重,太醫(yī)都束手無策?!?p> 想起那段時日的煎熬,嫻妃仍心有余悸,“宮里人人都道六皇子病重,嫻妃失寵,都避之不及,也只有妹妹你,無懼流言,還像以前一樣時常來看望我們母子。今日更是冒著被皇后娘娘責(zé)罰的風(fēng)險來送我們母子,難為你了?!?p> 慧嬪道:“姐姐言重了,妹妹本只是一個六品官員的女兒,進宮多年卻不得寵,后來有幸生下澄兒,被封為慧嬪,可我們母子并不被陛下看重。宮中多是一些勢利之人,他們見我們母子勢弱,都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澄兒跟著我,也吃了不少苦?!?p> 慧嬪想起那些往事,心里有些苦澀,“而姐姐你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溫柔賢惠,蒙陛下多年盛寵,卻從不嫌棄我們母子,時常幫助我們。宮中的人見姐姐對我親厚,連帶著對我們也就客氣很多了,此番情義,妹妹沒齒難忘。何況澄兒和宸兒又兄弟情深,你們此番離開,不知歸期,焉有不送別之理,即使皇后娘娘責(zé)罰,臣妾也甘愿。”
嫻妃聽完,感動的拉住慧嬪的手道:“難得你顧念舊情,也不枉我們姐妹一場,此番我們離開,不能再時時護你和澄兒周全,宮里爾虞我詐,你們?nèi)f事小心?!?p> 慧嬪坦然道:“我們母子向來不受寵,背后又無母家支持,對她們構(gòu)不成威脅,她們不會對我們怎么樣的,頂多就是一些懲罰刁難。再說妹妹入宮多年,還是有自保能力的。倒是娘娘你和宸兒,此去蒼州路途遙遠,免不了顛簸,宸兒的身體又不好,恐怕要吃苦頭了?!?p> 嫻妃看著遠方,淡然道:“宮中生活多年,雖得陛下憐愛,但我卻早已厭倦了陰謀算計,加上宸兒病情愈發(fā)嚴重,我這才主動奏請陛下帶宸兒去封地靜養(yǎng),也算了了我一樁心愿。且蒼州環(huán)境清幽,地靈人杰,說不定會對宸兒的病有所助益?!?p> 念及陛下,慧嬪有意無意的望了一眼城里。
嫻妃只看了她一眼便會意,“妹妹不必看了,陛下不會來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妹妹難道還沒有看清嗎,最是無情帝王家啊?!?p> 慧嬪愴然,“今日晨起,我得知昨日陛下宿在了陳貴人那里,更是連早朝都沒上,那時已覺得心寒,這不就是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嗎?”
說到此,慧嬪覺得心寒不已,“想那陳貴人,當(dāng)初也不過是個宮女出身、不受寵的貴人,后來她主動與姐姐交好,日日去朝陽宮請安,姐姐見她為人謹慎謙恭,待她如姐妹一般。她因此也引起了陛下注意,分得一份恩寵,而姐姐你性格純良,竟也不與其計較。一年前宸兒病重,姐姐漸漸失勢,她轉(zhuǎn)而又向皇后娘娘示好,如今姐姐落魄,倒是看出了有些人當(dāng)初的居心。”
嫻妃淡淡一笑,反過來安慰她:“趨利避害本就是人之本性,更何況我今日離宮,她有何居心,也與我無關(guān)了。妹妹為我不平的心情,姐姐心領(lǐng)了,能有你這樣一個妹妹,姐姐知足了?!?p> 聽聞嫻妃的話,慧嬪也終于舒心笑了:“幸得姐姐豁達通透,不然此情此景,如此落差,怎叫人不悲涼心寒,如此,妹妹也放心了?!?p> “時辰不早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姐妹在此一別,妹妹保重?!?p> 待一行人告別完,馬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搖搖晃晃上路了。
馬車中,少年問母親:“母妃,父皇為什么不來送我們,他不是說過,我是他最喜歡的皇子嗎?”
“你父皇政務(wù)繁忙,沒有時間送我們,所以才讓慧娘娘來送我們,宸兒你要體諒你父皇?!?p> 少年聽完并不開心,他落寞的低下頭,“是不是像宮里那些人說的,我病的太嚴重了,所以父皇不再喜歡我了?”
嫻妃愣了一下,隨即摟過少年安慰道:“怎么會,你父皇最喜歡你了,他只是太忙了?!?p> “母妃,我們此去蒼州,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少年突然語氣老成的問道。
嫻妃看著馬車外面,眼神有些迷離,好像回答少年,又好像自言自語,“可能吧?!?p> 她頓了一下又說:“或許,去蒼州我們會有一個新的開始?!?p> 聽完,少年不再說話,只是安靜的躺在母親懷里。
嫻妃輕撫著皇兒頭發(fā),心里悲傷不已。
皇兒纏綿病榻一年多,剛開始皇上還算疼惜,時常來探望,后來慢慢的,來宮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雖說皇兒還是個孩子,他也從來沒說過什么,但他心里必定是明白的。
曾經(jīng)皇上有多寵愛這個兒子,如今皇兒心里就有多失落。
想著想著,嫻妃忍不住又嘆氣,唯有摟緊了懷里的人來安慰他,一時之間,母子二人沉默無言,只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
“娘娘,快到十里亭了,”這時,馬車外的秋渙姑姑稟報道。
又過了一會,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只聽外面馬蹄聲響。
“外面發(fā)生了何事?”嫻妃問道。
秋煥姑姑掀開車簾說:“娘娘,有人攔我們的馬車?!?p> 這時,一個騎著高頭大馬,身材挺拔,一臉正直陽剛之態(tài)的男子已來到車前,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隨從。
領(lǐng)頭那人撥轉(zhuǎn)馬頭,跳下馬,向前朝馬車里的人抱拳施禮道:“娘娘且留步!”
嫻妃在秋煥姑姑的攙扶下下了馬車,看到來人道:“原來是沈?qū)④?,不知將軍追趕至此有何賜教?”
沈正道:“末將近日剛回朝便聽聞六皇子要回封地,今日本想在娘娘出城時送別,無奈軍務(wù)繁忙,幸好趕上了?!?p> 嫻妃感激道:“將軍出生入死,為我姜國征戰(zhàn)沙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如今不顧世人眼光,為我這個失寵之人送行,這份恩情,本宮無以為報?!?p> 沈正不卑不亢道:“娘娘言重了,末將只是盡自己應(yīng)的職責(zé)罷了?!?p> 聽聞是自己的恩師,少年也下了馬車,來到母妃身邊。
沈正看了少年一眼說道:“末將曾有幸教導(dǎo)六皇子武功,深知六皇子天資聰穎,敏銳好學(xué),資質(zhì)遠高于其他皇子,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寬容仁慈,嫻妃娘娘又蕙質(zhì)蘭心,如果好生教導(dǎo),加以時日,如若繼承大統(tǒng),必將能成為一代明君,那將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可惜,天妒英才啊!”
沈正說著,感嘆不已。
嫻妃平淡的說:“世事無常,本就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何況皇位本就不是我所想,我惟愿皇兒身體安康,平安一世。此番和皇兒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p> 沈?qū)④娐犃T,略微釋懷,從袖兜掏出一封書信說:“末將在鎮(zhèn)守邊關(guān)時,有一次中了敵軍毒箭,命在旦夕,幸好遇到一個在外游歷的江湖郎中,多虧他神鬼手段,這才撿回性命。我與那郎中交情甚好,前幾日他來信,末將得知他正好在蒼州,這是我的手書,娘娘可帶六皇子去找他,說不定憑他的醫(yī)術(shù),六皇子的病有轉(zhuǎn)圜的余地?!?p> 聽罷,嫻妃拉過少年道:“皇兒,快謝過沈?qū)④?。?p> 少年聽話的上前,雙手執(zhí)禮,由衷的感謝道:“師傅有心了!”
沈正攙起他道:“你我雖為君臣,但又是師徒,這便是緣分。此番離開,為師最后再教導(dǎo)你一番,你雖身體有疾,但萬不可妄自菲薄、自暴自棄,丟了志氣,為師教你的武功要勤加練習(xí),可增強體魄,對你的病也大有裨益?!?p> 少年認真的點點頭:“我記下了,師傅。”
“還有,經(jīng)史禮儀策論這些也不能落下,這其中道理,想必為師不說,你也明白吧?!?p> 少年又重重的點了點頭“嗯,徒弟明白,徒弟謹遵師傅教誨,必勤加學(xué)習(xí),不辜負師傅期望!”
沈正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對嫻妃說:“蒼州地勢復(fù)雜,多是崎嶇山路,路上不乏流寇盜匪,更有外族翼部在青州一帶活躍,為保證娘娘和六皇子的安全,我讓貼身護衛(wèi)楊錚隨行保護,務(wù)必使娘娘和六皇子安全到達蒼州?!?p> 楊崢上前保證道:“末將就是赴湯蹈火,也會將娘娘和六皇子安全送達蒼州?!?p> 嫻妃拉著少年,感激地朝沈正施了一禮:“如此,我們母子謝過將軍了。”
“娘娘快請起,天色不早了,夜路難走,你們早點上路,天黑前應(yīng)該能到達垂柳鎮(zhèn),可在那里下榻歇息,保重!?!?p> “保重!”
車隊走后,沈正久久的佇立在原地,凝望著漸漸遠去,消失在晨輝中的一行人。
這時秋風(fēng)乍起,落葉飄零,將他的一縷頭發(fā)吹散在臉上,一向剛硬的臉龐,竟多了一份蒼涼。
此去經(jīng)年,天涯海角,何日是歸期。

云海逍遙生
此前有書友建議說,應(yīng)該多點環(huán)境描寫,今天我改了改,果然,有了環(huán)境的襯托,情感一下變得細膩許多,感謝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