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人鷹目怒眉,兩鬢已經(jīng)斑白,穿著一身常見的素白色短袍,喝酒的桌子旁掛著一把雁翎刀。他將杯中酒一口飲盡,便取下刀,捏著酒壺口走到方行健對面,待坐穩(wěn)收拾好衣裳上的褶紋,方才笑瞇瞇地對方乾道:“小娃娃,你可知為何那些人該被抓起來啊。”
方乾頗為奇怪地看了看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又瞅了瞅父親,見方行健臉色如常,大著膽子道:“伯伯知道嗎?”
“伯伯?”那人摸了摸自己兩鬢,道:“伯伯就伯伯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
“哦?”方乾雖未明問,不過那雙眼珠卻始終盯著這位來客,連手中的排骨也不嗦了。
那人見方乾這般求知若渴,也是頗為開懷,正色道:“這些大俠,不事生產(chǎn),不繳課稅,每日游手好閑,只知好勇斗狠,平日依靠打劫勒索那些辛勞致富的平民過活,對于真正不良士紳,卻因有月例,有孝敬,只說他好,不說他壞,任其胡作非為,罔顧法紀。”
“更有流連青樓賭坊,博得‘浪子’美名,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那人說道這,已是怒目圓睜,砰地一聲,拍的桌子上筷兒、碗兒、碟兒都飛了起來。
“這等人,平日里大魚大肉,只因?qū)δ歉F之人,施舍一些殘羹剩飯,就被稱之為‘俠義心腸’了。”
“小娃娃,你說這些人該不該抓?嗯?”最后一聲怒哼,好似重錘擂鼓,震得方行健氣血上涌,心中咂舌不已。
方乾全然不知自己父親所想,他皺眉良久道:“若真是如你所說,那真是該抓。”他說道這,又瞅了一眼父親,見他面色雖是潮紅,卻不曾阻止,終于大著膽子道:“不過我媽常說,人之初,性本善。我想那些人既然這么壞,想必也是有什么不得以而為之的原因。”
“小娃娃倒是善良。”那人摸了摸方乾的頭,不再繼續(xù)說,反而轉(zhuǎn)過臉對方行健道:“你這般武功是怎么殺了王守義的?”
方行健此時已經(jīng)調(diào)好氣息,聽到這話也不氣惱,拱手道:“在下方行健,閣下是?”
“在下張湯。”來客也不還禮,拿出一塊腰牌道,“北斗司下洞明科行道御史。”
“原來是北斗司的官人。”方行健站起來又重新施禮,道:“聽聞北斗司洞明科專為調(diào)解各方勢力風(fēng)波所設(shè),不知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張湯頷首回禮道:“你倒也是個懂事的人。我追尋王守義而來,依律要將其捉拿歸案的。不過他今日卻死在你的手里。”
“官人想必也是看見了,”方行健剛想解釋,張湯卻變色阻斷道:“我朝民法,私窺他人庭院,杖二十。我乃官差豈會知法犯法?”
張湯又是一個冷哼,道“我不過在你家巷口看到他橫著出來,不是你殺的,難道是這娃娃?”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方行健心頭叫苦,萬萬沒想到這官差是這般古板,唯恐這人也將其追拿歸案,連連擺手指天發(fā)誓道,“其實他是自殺,天地可鑒!”
張湯夾了一塊紅燒肉入嘴,瞇著眼極為享受地道:“你放心,公文只叫我捉拿王守義,你和他不過是尋常的江湖仇殺,自會有他親人找你,他家若是有報官,亦有南斗司差人負責(zé),我可不管。”
方行健心頭長舒一口氣,張湯隨意問道:“這王守義的遺物可在你這?”
“放在院中。”
“噢?有哪些東西?”
方行健心中警覺,小心問道:“不知官人要哪樣?xùn)|西?”
“我只要一封信。”張湯食指輕敲酒桌,“你要和我說沒有?”
方行健回憶收拾的王守義身上物品,點頭道:“確實有一份信,上有王家火漆。”
“你現(xiàn)在去拿來給我。”張湯心中滿意,又吃了一塊紅燒肉,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道。
等到方行健將信件取來,張湯和記憶中字跡對照一番,點頭道:“確實是這封。”他背過信輕咦一聲,又喊小二取來火燭,對著火看了一陣道:“你拆過!”
方行健連連搖頭,“這是王兄遺物,我自然是不會動的。”
張湯點了點頭,“你今日下午一直和一個婦人在一起,倘若你拆過想必也不會又心情調(diào)情的。”
方行健心頭震驚,卻不敢多問道:“官人既然說要,便拿去吧。只望出具公文一份,也好讓我有個交代。”
“你倒是個明白人。”張湯面露贊許之色,“像你這般明白人,素來長壽。”說完,他拿出一個長哨,先是吹了三聲短哨,接著又是三聲長哨,只聽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陸陸續(xù)續(xù)有幾個聲影從廚房,門外,大堂角落靠了過來。
方行健嘆了口氣,道:“這家店的排骨,我兒從來都是只啃肉的,今日卻連骨頭都嗦,想必是美味到極點,而且紅燒肉燒成紅褐色,應(yīng)該是加了焦糖,此地的紅燒肉卻是不加焦糖的。”
“不加焦糖的紅燒肉哪還能稱之為紅燒肉?”張湯笑呵呵地說道,“王守義手底扎實,你又能將其擊殺,我自然是要謹慎些的。”
方行健將方乾牽到自己身邊,道:“還望官人出具公文一份。”
“公文確實沒有。”張湯伸出手,從門口來的那人接過信,看了一會道:“這火漆被人動過,想要復(fù)原也只能復(fù)原成這般模樣了。”
“那就照做。”張湯揮手示意他開始,繼續(xù)對方行健道,“我等皆是官差,自不會做違紀犯法之事。此物待我手下抄錄一份,便會還你。”
方行健臉上終于有了笑意,道:“如此正好。”他可不想和這些官差起了沖突,縱容打退了又如何,難不成帶著一家亡命天涯?
張湯見時間還長,就繼續(xù)喝酒,而他的手下也各自尋了靠近窗邊,門口,內(nèi)堂的位子坐好,方行健見此知道他們應(yīng)該是擔心自己在信上耍了花招,防備自己突然逃走,便道:“張官人,我聽說北斗司有一摸骨之法,品評資質(zhì)號稱一流,不知您可懂此法?”
張湯聞言打量了方行健一會道,“你倒真的是個有趣的人。你放心,我這些人只是小心慣了。”他轉(zhuǎn)身喊道,“下來吧。”
一陣呼嘯后,一人從房頂翻入,一人忽的從柜臺后鉆出。方行健苦笑搖頭,這豈止是小心慣了,他甚至覺得即便這樣也不是全部人馬,他索性也不再多言,將自家尚處于懵懵懂懂的孩子推了過去。
張湯將方乾抱入懷中,自方乾雙手向兩肩模去,接著有丈量了他的脊椎,最后細細審視方乾的膝關(guān)節(jié)和腳踝,點點頭道:“這孩子還算可以,四品可期。背過幾本書?”
他這般問,其實也是起了收人的心思。
方行健本是高興,他自己機緣巧合下,方才是五品高手,今生估計也見不到“通幽”為何物,孩子卻四品有望,他自然是高興萬分。不過當聽到張湯這般問,神色立刻黯淡下來,吞吐道:“孩子還小,未曾背過書,只學(xué)過千字文與三字經(jīng)。”
張湯神色不變,手卻輕輕將孩子放在一邊板凳上,道:“那倒是可惜了。”
方行健神色無奈,“家中倒是有《孫子兵法》,只是注釋卻無。”
武學(xué)一道本源自練兵強身之法,昔日有兵圣孫武著《孫子兵法》,此書言簡意賅,后世武人引申闡述,認為此書高屋建瓴講了兩人爭斗的根本道理,如方行健擊敗王守義的思路,其實也是來自孫子兵法的“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正因為《孫子兵法》的言簡意賅,眾多武學(xué)大家紛紛為其注釋作傳,更加入實戰(zhàn)戰(zhàn)例講解并將其作為門派秘傳,像方行健這般昔日拜師雖然也學(xué)過,卻也被嚴令不得外傳。
方乾在家中也有翻過《孫子兵法》,不過寥寥幾千字,只覺言語甚是明了,見自家父親神色黯淡,靠了過來道:“那書我會背啊。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竟然將整本書背了出來,張湯和方行健從頭聽到尾,發(fā)覺一字不差后,對視一眼后俱是嘆了口氣。
背《孫子兵法》,更是要被名家注釋講解的案例,若無這等東西,整本書也不過是空中樓閣,毫無價值。尋常世家名門子弟,自小就熟背這些注疏,等到七歲開蒙習(xí)武,結(jié)合所學(xué),自然是事半功倍,而像方乾這般開蒙后,既要習(xí)武鍛煉筋骨,又要重頭背書,人的精力有限,只好比他人慢一步。
小兒這般聰慧,方行健心中更是有疚,他撫摸著方乾的頭,心中想法更加堅定,“我雖不能教導(dǎo)乾兒,但一定要為他尋個名師,也不負他的資質(zhì)聰慧。”
方行健心中波濤洶涌之時,張湯手下已經(jīng)將信件原樣包好呈了過來,張湯檢查一遍,將其遞給方行健道:“就此別過。”
方行健小心接過,拜別道:“告辭。”
他拍了拍兒子,示意他起身,兩人就要離去,張湯叫住方行健道:“你今日立了大功,也擔了因果,按道理也該有賞。”他從身上摸索一陣,總算掏出一本簿冊,摩挲一陣道:“我看你對你子期待甚高,想必也是要為其找尋名師。高門難進,有這作為墊腳石,總還是能望一望的。”
方行健接過冊子,發(fā)現(xiàn)冊子已經(jīng)發(fā)黃,封面更是皺巴巴的,顯然是被許多人翻閱過。
“這本書乃是我司培訓(xùn)所用,在江湖中論開蒙也是一流。我今日不幸遺落在此,你便撿去吧。”張湯眨了眨眼道。
方行健粗粗翻閱,發(fā)覺這本也是只有原文而無注疏,唯有頁腳空白處有小筆記錄的數(shù)言,估計是張湯翻閱時記錄的心得筆記,這才放下心來,心中感激,連聲道謝。
張湯也不多言,大手一揮,轉(zhuǎn)眼間酒樓便空空蕩蕩只剩方行健父子。
方乾將頭仰起,那書被方行健雙手捧著,他怎么也望不到書名,只好拉了拉父親的腰帶,“阿方,這是什么書啊?”
方行健摸了摸他的頭,道:“走,回去吧。”
有了這本書,他覺得說服孫婉儀的可能性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