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夜清寒,冰冷的心(三)
吳紅山的一則通告,將這個冬天的冷發揮到了極致。
當吳紅山提出高三12月29日周五晚上不回家,12月30日留下來繼續上半天課的安排時,第一個反對的人是包璨。
“30號假期是法定節假日,把他們留下來不合理吧。”包璨憑借自己和吳紅山多年的合作情,試圖幫助學生們說服她改變主意。
“法定節假日怎么了?要說法定周末也應該休息,平時周末不也照樣要上課嗎?”吳紅山反駁。
“那你也要考慮考慮學生們的感受吧,法定節假日硬要他們上課,而且高一高二都放了,就高三不放,他們心里難免不平衡。”包璨說。
“我不管別的年級怎么樣,高一高二有趙巖彬王友仁管,高三既然歸我管就是我說了算。”吳紅山似乎對于包璨的任何理由,都能輕易駁回,畢竟“文中第一毒嘴”不是說說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學生不愿意上課,老師也未必愿意講課,這樣下來上課的效率會高嗎?”比起吳紅山不顧一切想提高學生的成績,包璨更是一位為學生著想的老師,所有表面上狠辣的表情都成為背地里父系的慈愛。
“他們是要逼的。”吳紅山舉出文治中學走向輝煌的歷史,“我2013年和周老校長一起被調來文治中學,那時候我們提出抓時間抓質量,提出延時學習、周末加課。很多學生老師也都反對。我記得當時你也反對啊!可是后來呢,從13年到17年,我們的本二率從百分之五十多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多,平均每年上升十個百分點,這不是成果嗎?你只要逼著他們學,他們就是不想學,也比放任他們去玩效果要好。”
最終妥協的是包璨,雖說是年級主任,但官銜比教育局直接指派為副校長黨委副書記的吳紅山要低一截。論口才,理科生出生的包璨永遠不可能比得上教語文的吳紅山。兩位同是把這個年級從高一帶到高三的老師,兩位老師在同學們心中的地位早已有了高下之分。
中午食堂。
“綠水怎么這樣,連元旦假期都不給我們放。”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依然是“八卦大王”殷古月。
“你們還記不記得,去年元旦,高一和高三放了,我們沒放。今年元旦,高一和高二放了,我們沒放。”吳韻霏說。
“那能有什么辦法,誰讓我們攤上了綠水啊!”錢紀心中有一壇關于吳紅山的苦水想吐,卻也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
“這還不是關鍵,后天元旦,明天不放學的事今天才通知,她什么意思?怕我們跟教育局舉報是不是?”殷古月憤怒地說。
“你不是在辦公室聽到的嗎,還沒正式通知,我猜他可能先通知家長明天才通知我們,這樣家長都沒準備好接我們,就算我們跟教育局舉報也來不及了。”吳韻霏是個鬼才,仿佛看穿了那些大人的心思,“你要知道我們那些家長都是巴不得我們在學校多待一會兒,這樣我們就不至于回家吧時間都浪費掉,是吧陳歡?”
“嗯嗯我媽就是這么想的!”錢紀對吳韻霏這段話深表贊同,仿佛說的就是紀穎。
“陳歡媽媽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吳韻霏說。
“我媽?她巴不得我每時每刻都在學習,我現在就算周末回去也是上課,沒什么區別。”陳歡好不容易騰出嘴來說話。
“同情你啊,我回去都是玩的。”錢紀一句話,所有人頓時安靜了。沒人接的下這句話,這句似乎是炫耀,又似乎沒過腦子的話。
良久,殷古月繼續說:“我在辦公室里,那群老師都在抱怨有綠水。說什么她不懂得他們青年教師渴望陪伴家人的心情。”
“有綠水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了,又不在家,她當然用不著回家陪孩子,可是其他老師都是爸爸媽媽,都要回去陪孩子的。尤其是包璨女兒高媛兒子高二,要小高考了,也很重要。”錢紀馬上就明白了那些老師們的意思。
“有綠水這個人,太霸道了,她說什么就是什么,簡直***。”吳韻霏評論。
“那你們高一被她教了一年是怎么活下來的。”錢紀問殷古月和吳韻霏。
“被她教了一年,我們才知道她教的到底有多差。”殷古月說。
“真的是和高媛的教學質量有的一拼。”吳韻霏接著說。
“那你們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錢紀被兩人對吳紅山的統一評價驚到了。
“靠老本啊!”兩人同時側目一笑。
周五下午的班會,班主任侯哥才正式向班里同學宣布第二天才放學的消息。末了還不忘加一句:“雖然我知道你們很多人早就知道了,因為家長群昨天就通知了。”
“和老五猜的一模一樣啊!”錢紀驚嘆。
“老五厲害啊!”陳歡透露出羨慕的眼神。
吳韻霏似乎是感受到了呼喚,朝著錢紀陳歡的方向眨了眨眼。
錢紀以為吳韻霏想說:“看我猜的準吧?”
于是她沖吳韻霏笑了笑,同樣眨了眨眼,以為“這你都能預測到”。
誰知吳韻霏卻一臉失望的把頭轉了回去,錢紀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將頭轉向另一邊看了看陳歡,發現她正認真地在聽侯哥說事,絲毫沒有在意正在發生的事。直到錢紀看向她,方才回復一句“怎么了”。
錢紀一臉尷尬地笑笑:“沒什么。”
……
周五晚自習四班值班老師是江果。因為丈夫在醫院加班,不得已,她只能把一年級的兒子帶來學校。
“果果的兒子變得好乖啊!”
“上次那一罵果然有用。”
再次見到江果兒子的四班同學毫無陌生感地挑逗著這個小朋友,直到去辦公室拿資料的江果回來方才收手。
“也不知怎么了,好好的節假日偏要我們加班。”江果不服地說。
下面紛紛傳來“就是”的聲音。
江果抬起頭:“你們就是什么啊?就算我不教你們,你們也得高考。”
江果在四班的人氣很高,不僅是因為長得可愛,還因為她很親民。畢竟可以陪學生一起吐槽校領導的老師不多。
晚自習下課,所有人已經無欲無求。畢竟第二天中午就放學了,洗澡洗衣服什么的還是留著回家去做吧。
錢紀和陳歡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寒風凌亂了錢紀的劉海,吹得頭皮發涼。兩人想快速進入室內取暖,卻又邁不開腳步。
冬季的江南,最美的便是夜晚的星空。也許是因為冬天的氣候較為干燥,所以較少了云層的遮擋,冬天的夜空遠比其他幾個季節都要清朗。
錢紀走著,不由地抬頭看了一眼,卻驚訝地發現月亮是紅色的。
錢紀先是呆了一下,接著戳了戳陳歡:“你覺得這月亮是什么顏色?”
陳歡歪著眼看了半天,同樣不可置信的說:“紅色。”
“是吧?紅色的月亮,我是第一次看到。”錢紀見陳歡和自己看到的相同,高興地跳了起來。畢竟她只有在報道或是新聞中聽說過紅月亮,而真正看到還是第一次。
她想再興奮一下,卻發現一旁的陳歡并沒有因為一個“重大發現”而有所觸動,伸出的手便漸漸放了下來。
錢紀全權將這一方奇景當做是一種享受,她從未想過,這純白月色之上彌漫的薄薄紅紗,預示了怎樣的腥風血雨。
2017年在校的最后一個夜晚,宿管阿姨好心拉開整夜的空調閘,這樣大家晚上睡覺就不會冷。
所有人都為宿管阿姨的良心發現而歡呼雀躍。
“終于不用在延時學習的時候穿肥成熊的棉襖了!”
“終于不用前半夜熱得踢被子后半夜冷得凍醒啦!”
“終于不怕我們的門縫窗縫漏風啦!”
可在歡呼之后,隨之而來的便是開空調的種種弊端。
延時學習不到一個小時,錢紀漸漸感覺口渴。正準備去飲水機上接點水,卻發現無論按冷水還是熱水的開關,都只有可憐的一兩滴滴入水杯。這么點量,對錢紀來說,都不夠掛杯壁的,根本解決不了口渴的問題。
“飲水機沒水了。”錢紀向大家報告一聲。見大家都在繼續學習,便默不作聲回到座位。可以還是不住地襲來,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現在的錢紀就想要一口水潤潤嗓子,這樣的狀態,她甚至難受得看不下書。
向室友借水,他們都在認真學習,自己不忍心打擾他們。去隔壁借吧,連11點都不到,是宿管檢查的高峰時段。看著手表上的時針“滴答滴答”走著,錢紀告訴自己“快了,還有十幾分鐘了”。
十一點整,宿舍的燈準時熄滅,空調和小臺燈是唯一運轉的電器。十一點,是512約定俗成的放松時刻。通常這一時刻,大家就會開始講一會兒話或去洗漱。
“你們有水嗎?”錢紀問。
陳璐瑤、姚子筠和吳韻霏分別搖了搖頭。吳韻霏的座位就在飲水機旁,她輕輕推了一下水桶,那水桶很容易地移了位。
“空的,我剛試過了。”錢紀說。
“那怎么辦?我也想喝水。”吳韻霏說。
“現在宿管可能還在轉,我們過一會兒去隔壁借吧!”錢紀提議。
吳韻霏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在袖子中私藏了MP3的陳歡摘下被長發遮住的耳機,拿起杯子準備接水,卻意外發現飲水機上根本沒有水桶。
“我們宿舍是沒水了嗎?”陳歡問坐在飲水機旁的吳韻霏。
“要不你試試?”吳韻霏想跟她開個玩笑。
陳歡當真的按了按兩個開關,果真里面都沒有水。
“我好渴啊!那怎么辦?”陳歡說。
“我也渴啊!”吳韻霏回答。
“那老五,我們一會兒去隔壁接水吧!”陳歡邀請道。
“好啊。”吳韻霏欣然應允。
“你為什么不請我去!”一旁的錢紀聽不下去了,明明先口渴的人是她,明明先告訴大家飲水機沒水的人是她,明明是她先邀請的吳韻霏去隔壁接水,憑什么一起去隔壁的人是她們倆?
“還有陳歡,我一直以為我說話你沒理我是因為你學習太認真,沒想到居然是因為在聽音樂。”說著,情緒激動的錢紀落下了兩行眼淚。
這個舉動,在512的人眼里早已是錢紀的慣用伎倆。宿舍里一言不合就落淚,與平時那個死要面子活要強的的她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我不去了。”陳歡拿起杯子回到座位,收拾起書包。
錢紀見陳歡改變了主意,不知是因為無人陪伴,還是因為發現自己在陳歡心中的地位已經不如吳韻霏,流淚變成了啜泣。她不可能這樣出現在一個人都不認識的三班宿舍去接水,她需要冷靜。她打開衛生間的門,沖進那個沒有空調的小房間,等待自己溫熱的淚干涸。在衛生間里,錢紀洗了把臉,對著鏡子勉強笑了笑。至少不能讓別人看出來自己剛剛哭過。
她拿著自己的水杯,悄悄冒出頭,確認走廊里沒人后快速推開511的門,用幾近沙啞的聲音對文科班女生們說:“我想接點水。”
文科班女生先是討論了一番這個人是誰,錢紀說了句:“要不我先進來吧,站在門口怪危險的。”
“嗯好沒問題。”一個女生直了直飲水機,示意錢紀去那里接水。
接完水,錢紀不忘說一聲謝謝,滿臉落寞的回到宿舍。
喝完水就睡覺,今天晚上,錢紀想學也學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陳歡破例早起了一次。當錢紀從床上爬起來時,陳歡已經準備出門了。
“她是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嗎?”錢紀心中充滿了不安。
一上午,陳歡沒有和錢紀說一句話。這雖然不是第一次冷戰,但錢紀明顯感覺到,陳歡這次認真了。
畢竟是多出來的一上午,所有人都顯得無精打采。包括教語文的高媛老師。
當高媛頂著一對黑眼圈走進教室,看著四班那群無精打采的猴子們,便講起了她的大道理:“你們吳書記要你們今天再上半天課肯定是有道理的。你看看我們學校這么多屆都是這么逼出來的。你們聽她的肯定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切,你不就是那天在辦公室罵綠水罵的最慘的那個嗎?今天又來替她說話,你到底哪邊的?”殷古月小聲嘀咕。
語文課下課就是放學時間,這次陳歡依舊沒有等錢紀,一下課就沒影了。錢紀主動留下將黑板擦干凈,并將垃圾袋換了。她這么做,不過是想掩飾沒有和陳歡一起走的尷尬。
打掃到最后,教室里已經沒剩下幾個人。
“有誰要回宿舍嗎?”陽羽西向班里的人問道。
“我!”陳歡舉起了手。
“你今天怎么沒和陳歡一起走啊?”陽羽西問。
“她……直接去找她媽媽的車了。”錢紀實在說不出“我們吵架了”這幾個字。
“那行,咱倆走。”說著,陽羽西勾起了錢紀的手。
與那些自來熟的人不一樣,如果不是特別熟的人對她做這種動作,她會無所適從。
當走到食堂門口時,錢紀便看到了正在等她的父親。
“那我回宿舍了!”陽羽西向她告別。
“今天怎么這么晚啊?”錢俊恒問著,打開車門。
“我打掃衛生。”汽車發動了。
“剛剛那個女生好像沒怎么見過嘛,她叫什么名字?”錢俊恒問。
“陽羽西。”錢紀說。
“哦。”錢俊恒點點頭,“那陳歡怎么沒和你一起出來啊?”
“她……先走了。”錢紀的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
人生無常,也許誰都是匆匆過客。錢紀的念舊情結從來不允許她輕易放下任何一個人。可被拋棄時卻又如此利落。她的重情,是她最堅實的利刃,卻也深深刺傷了自己。想要快樂其實很容易,無情就好了。可她做不到。
暖氣吹得車窗上起了一層霧,錢紀在車窗上畫了兩個小人,靜靜看了兩眼后,將畫過的痕跡抹去。車窗外,是寒天下蕭條的大路,宛如錢紀低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