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五日已過,彼岸看著坐在銅鏡前嫻熟安靜的女子,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她記得,那天隗欣哭得那樣難受,她整整哭了一天,似要決心流光自己體內(nèi)的淚水一樣,反正沒人打擾,她也就放縱著自己哭著。
傍晚,她終于停了哭泣,拿起了桌面的書信,自虐般地一張張翻過,蒼白的側(cè)臉在火燭的投映下有些泛黃,她讓人端來了火盆,最后將它們?nèi)繜龤А?p> 彼岸隱身站在她身旁,只覺得火光映在她眼底,仿若鍛造成了她心中不滅的信仰,而隗恂,自然就是她的信仰。
今日是白帝在成宮擺宴的日子。
這幾天來,隗欣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瑳]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原身的主人已經(jīng)被調(diào)換,就連公孫莘的親生母親,公孫皇后也未有察覺。
隗欣一面替自己感到慶幸,一面替原身感到悲涼。
公孫皇后在一切事情未發(fā)生之前只知道讓人往公孫莘這里派送珍品,卻從來不曾和她多說一句話,整日里同宮里那幾個女人斗來斗去,竟是在自己女兒奄奄一息時才開始覺得愧疚女兒,想要補(bǔ)償,每日定要過來寒噓問暖一番。可是太晚了,真正的公孫莘早已經(jīng)步入黃泉。
彼岸偏著頭,突然問道:“阿欣,你與我仔細(xì)講講你和你那位先生的故事吧!”
聽到彼岸的話,隗欣描妝的手一頓,隨后狀似無意地放下描筆,揮退了在身旁伺候的仆人:“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好奇?我想知道,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能讓你對他做到如此地步,仍舊念念不忘?”
隗欣被彼岸說得一愣面上隱隱有些失落,可想起心中的那個人,面色的那抹失落也慢慢轉(zhuǎn)為溫柔和愛意:“他是一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我在最狼狽的時候遇見了當(dāng)時最落魄的他。我們命運(yùn)相似,更是同病相憐……”
建武五年——
“賤蹄子!你父親既然已經(jīng)將你買給了我,你便不再是什么良家婦女了!一個賤籍,是死是活還不是我一句話!我好吃好喝的供著你,你竟還如此不知好歹妄!想逃跑?我告訴你,今日要么把你爹賣你的那三十錢十倍還來,要么你就給老娘乖乖接客去!”明月樓樓梯下的一個轉(zhuǎn)角口里,一個打扮艷麗的婦人一臉鄙夷地看著趴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嘴力罵聲不停。
“呸!”小女孩強(qiáng)撐起身子啐了那婦人一臉口水,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我寧可死。”
那婦人氣極,抬起手上的鞭子便狠狠地朝她甩去:“你還真以為我不敢嗎!”
鞭子的啪嗤聲在樓梯口久久回蕩。女孩大叫一聲朝旁邊倒去,臉上開始出現(xiàn)細(xì)細(xì)的血珠,并且越來越多。那婦人見此,臉上泛起嗜血的神色,抬手又想鞭打。
“住手!”
突然,一只纖瘦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婦人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那婦人怔怔地看著面前溫文爾雅的男子,看不出來路,一時也不敢開口得罪。
“她還是個孩子!她差你多少錢,我替她一并還了,把她給我!”男子看著地上捂著臉不停顫抖的女孩,面上升起一絲怒色。
女孩想睜開眼睛看看說話的人,卻覺得眼前似有張紅色的薄紗相隔,迷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腦袋卻突然犯起一陣眩暈,耳旁似還有人在突突地擂鼓。女孩連忙用力地掐了把大腿,逼得自己保持清醒。
她聽到老鴇討好的嘻笑聲,卻沒再聽到那名男子的聲音。
身體的熱度在不斷流逝;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吧......女孩正這樣想著,感到身子突然一下失重,察覺到自己不知被誰抱在了懷里,她驚懼地發(fā)抖,伸手就要推開抱著她的人。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guī)慊丶搖!蹦兇涌粗鴳牙锏吶⑺查g煞白的臉色,連忙好言相撫。
家?這是一個多么奢侈的詞……
小女孩愣愣地想著,忘記了反抗。
見懷里的人終于不再亂動,男子大松一口氣,不顧身后嬉笑的公子哥們,起身飛快步離去。
被冷落在一旁的那些公子們見他如此目中無人,冷冷地哼了兩聲:“不過是被自己父親當(dāng)廢物送過來抵押的人質(zhì),還真當(dāng)以為自己是位侯爵了!邀他來本是看得起他了,這廝竟然如此囂張!”
有人拍了拍那公子哥的肩膀,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tài)勸道:“畢竟是陛下親封的胡騎校尉,鐫(juan)羌侯,明面咱們也不能對他如何,今后還是少些與他來往才好,免得連累自己。”
這句話說完,立刻有人點(diǎn)頭附和。
那公子哥沉默一會兒,轉(zhuǎn)身哄笑著開始勾肩搭背,準(zhǔn)備尋樂去了。而已經(jīng)步行至門口的男子聽到身后的談話聲,腳步頓了頓,看了眼懷里臉上血流如注的女孩,加快了腳步。
……
“來晚了咯!如今這女娃的臉上怕是注定要留疤了!”大夫抓了抓下巴上長白的胡子,一臉可惜地?fù)u了搖頭。
男子聽后渾身一怔,拽緊了手中的拳頭:“有勞了……”
老者點(diǎn)了點(diǎn)頭,毫不猶豫地抬步就走,只余下一聲輕嘆。男子聽著那聲輕嘆,更覺著心里滾滾地翻騰著疼痛。他走到床頭,看著女孩被紗布包裹著的臉,發(fā)呆了很久:“對不起……如果不是我這破敗的身子,你的臉就不會毀,如果我能夠再快上一步!”說到激動處,男子突然有些呼吸不過氣來的樣子,憋紅了臉,用力地咳嗽了起來。
耳邊急促又壓抑著的咳嗽聲將睡在床榻上的小女孩吵醒,聽著那一聲聲的咳嗽她竟覺得心里一陣難受。
“你怎么了?”
那男子嚇得一嗆,咳罷了才抬頭看她,目光是滿滿的愧疚:“對不起,郎中說,說你的臉毀了……如果,如果我能再快一點(diǎn)的話,或許就不會這樣了!”
小女孩皺了皺眉,似乎在回想著什么,隨后摸了摸臉上厚厚的紗布:“你說帶我回家,是真的嗎?”
回家?何來的家?
男子本想搖頭拒絕,可抬頭對上女孩那雙閃亮的雙眸時又猶如被蠱惑般,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guī)慊丶搖!?p> 女孩想笑,卻又不覺地淚流滿面;她抑制不住心里的后怕和恐慌。
女孩這么一哭,可嚇壞了男子。男子生怕淚水會流到傷口,急忙笨拙地作出安慰,想要逗她開心。女孩看著他搞怪的樣子破泣而笑,目中散發(fā)著單純的喜悅,皎潔如明月。男子也跟著頗為尷尬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神情也溫和了幾分。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從今以后,你將用新的名字,來迎接新的人生。”
女孩的眼睛亮了亮,黑漆漆的瞳仁里倒映著男子俊秀的面貌與微亮的燈火,仿若自成一個世界。
而這個世界,除了光,便只有眼前這名陌生男子。
“是什么?”女孩渴望地問道。
男子的雙目放空,他收回了搭在女孩頭上的手,側(cè)臉避開她的目光。
“隗欣,同我一個姓。我姓隗,單名一個恂字。”許久,他道。
“隗欣?隗恂?隗欣,隗恂……同一個姓?”女孩呆呆地念了兩遍,抬頭傻傻地問道。
隗恂好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同一個姓,是同一個姓!隗欣有家了!隗欣有家人咯!”女孩揪著棉被大喊,興奮不已。“以后隗恂就是隗欣的家人!有隗恂的地方,就是隗欣的家!”如同發(fā)誓一般,女孩的眼中滿是認(rèn)真,卻又帶著些許忐忑看著隗恂。
男子看著她,眼中的溫度漸漸加深,終是凝聚在她身上,輕聲道了聲,好。
——
“所以你臉上的疤就是這么留下的嗎?”彼岸看著銅鏡里模糊的倒影輕聲問道。
聽彼岸這么問,隗欣下意識地摸上臉上的皮膚,觸手一片冰滑,這才想起這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身體了。
“嗯。但我還是很感謝先生,因?yàn)槿綣皇撬瑏G的就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的性命了。”
“原來如此。”彼岸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公主,晚宴要開始了。”
正巧這時,門外有婢女輕聲詢問。
“知道了,進(jìn)來給吾更衣吧!”隗欣重新端回公主的架子,不再和彼岸搭話。
白帝雖劃蜀稱帝不久,但卻從不曾掩飾自己的野心,把自己的宮殿建得同漢宮一般無甚出入,甚至比漢宮要更加奢華。彼岸隱身跟在隗欣身后,帶著浩浩蕩蕩的排場踏進(jìn)大殿,拜見過公孫莘的父王同母后后,便安靜地退至宴會的一角準(zhǔn)備坐下。
彼岸看著擺放在桌面上的甜點(diǎn),眼前一亮。
隗欣看著彼岸這樣子輕笑,將面前的食碟悄悄推到了她的面前,挑了挑眉:“既然喜歡,就多吃點(diǎn)吧!回去就吃不到了。”
“嗯!”彼岸重重地點(diǎn)頭,埋頭就開始狂吃。
隗欣收回目光,撫上自己的眉頭;怎么眉頭自今早起就一直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