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書院，酉時下學的鐘聲一敲，各處陸陸續續喧嘩起來。先生一走，前座的方柯拎著一本《考集》轉過來，“你今日是怎的？往常這種課都是要跑，今兒難不成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林言琤正收拾東西，聞言抬抬眼皮了事，“拿著你的書，連人，從我眼前消失。”
方柯仍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哎呦，哎呦，這話說得著實讓人傷心吶！小爺不過看你這兩日心情不大好，特來關心一二，你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還要趕我走，難不成咱倆這半輩子的交情都喂了狗不成？“
這話若讓旁人聽了，是萬萬不能相信的，涼荊知州家的兩位公子，哪個見了不贊一句”翩翩公子，溫潤如玉“，便是無緣得見，只聞其名也耳傳乃是雅人深致，逸群之才，哪個見過這二公子如此口才？但林言琤還就見過，且深知這廝的虛偽和道貌岸然。
”方公子，請注意你的言辭，還有，把你眼角的猥瑣收起來，再不收就被同窗看見了。“林言琤說完看都不看一眼，招呼林拾向外走。
獨留方公子神情僵了僵，站起來又是一派如沐春風的姿態，”子玉兄慢走！“
這方二公子正是林言琤為數不多的狐朋狗友，自小同窗的交情，除去愛裝的毛病，兩人私底下很談得來，方公子為正兒八經的嫡出二公子，父親正五品知州，身邊圍繞的朋友著實不少，眾人怎的也想不明白他怎會跟一個庶出的散漫子關系親密，正應了一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林三公子甫一出現在翹首以盼的小簾眼里，小簾便忙迎了上去，臉上神色似忐忑似驚喜，看向三公子身后的林拾猶豫要不要開口。
林拾見狀，自己告退到馬車邊。三公子見他神色，已猜到何事，果見小簾行了禮回稟上來，”啟稟公子，錦瑟回來了。“
林言琤也說不出自己是何種情緒了，心下冷然，”人呢？何時回來的？“
”奴才一直看著，人是申時一刻回府的，現在書房跪著，有一個多時辰了。“
林三公子沉默了，”可有什么異常？“
小簾拿不準主子的意思，這”異常“指的是院里人，還是錦瑟，心下一番計較開了口，”院里人只當她替公子辦事剛回來，與往日相同，只錦瑟瞧著有些憔悴，人無大礙。“
三人這就回府，但三公子依舊冷著一張臉，平日回院總會去書房待會兒，今日洗了臉，換了衣服，先是去老夫人的萬和堂陪老夫人閑話用膳，大半個時辰回來，卻又拿著棋盤擺到了寢房，書房瞟都不瞟。
歸云院人人噤聲，這還看不出來倒不如撞墻去，鈴鐺平日里還有些大咧，這連走路都換成了貓步，生恐三少爺遷怒她替錦瑟領月銀的事。
寢房一時只聞棋子落盤和燭火爆開的聲音，林言琤左手白棋，右手黑棋，一時快一時慢，猛然啪一聲推了面前的棋盤，滿盤翡翠盡成狼藉，有幾顆促勢摔下小幾，咚咚亂撞，嚇了守在外間的鈴鐺一跳。不等她回過神來，屋里人趿鞋蹬蹬蹬推開房門出去，她只來得及喊一聲”公子！“追出門來，三公子已經入了書房，門啪一聲摔上。歸云院眾人面面相覷。
他攜著一腔怒火破門而入，整個歸云院的人都被這動靜嚇到了，偏偏書房里跪著個不怕死的木丫頭，直楞楞仍是對著書桌的方向跪著，對他在房門口弄出的動靜充耳不聞。
可非是錦瑟無動于衷，她從昨日早上乍聞敏敏的事后，一直提著一顆心。料理諸事，徹夜不眠照顧小人兒。今日也是遲遲不敢松懈，安置好便立即奔回府跪在書房，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七歲的小丫頭，體力精力再如何也是有限。此刻，耳朵已是有了嗡鳴聲，全靠一股勁兒在強撐。
林言琤見她如此做派，心下越發氣惱。腳步極重走到書桌后。一屁股坐在靠椅上人往后一倚。本不欲理這死丫頭，可這死丫頭已反應過來，她要請罪的人已經回來。極鎮定地對著他的方向望一眼，雙手平按在地上，弓腰低頭，一個一個的磕起頭來。滿書房只聞”咚咚“的聲音，鈍鈍的，讓人牙酸。
她的目光里并無任何哀求惶惶之色，也無任何喜怒，卻叫林三公子吃了一驚。他記得當時他曾問小簾”可有什么異常“，小簾回答說，”瞧著有些憔悴，人無大礙“，他并未留意，可現在一看何止無大礙，簡直......要成了孤魂野鬼了，還是那等生前有怨的主兒。
死丫頭原本眼珠就與常人有異，眸瞳泛紅，眼下再說泛紅就不合適了，她活脫脫就成了他曾經養過的紅眼兔子了。平日里便瘦的一把骨頭，這更像是連這一把骨頭都被狗捋了一遍，一張臉蒼白得毫無人色。
他這邊還在震驚中，死丫頭擲地有聲，已經連磕了十來個了，卻偏偏一言不發，姿勢也未變，顯然要磕到讓他滿意為止。
林三公子怒氣自然不會如此輕易消下去，但剛見了她那副鬼樣子，此刻叫她磕得心煩意亂，看都不愿看她一眼，揮揮手，”行了行了。“
錦瑟已經頭冒金星，額上的血漬了那一小塊兒地板，沒有聽清三公子的話，還在磕頭，被三公子一記吼聲震停。
”到底你是公子，還是我是公子？“隨著這吼聲傳入院中的，還有那手掌拍入桌子的啪的一個悶響，叫歸云院上下不禁為那主子的手心疼的同時，更切實體會到了主子心中的怒火。
錦瑟這才停下，額上的血有一滴掉在地板上。
”抬起頭！“林言琤忍不住怒火，映入眼簾，那張伶仃瘦弱的臉上，蒼白的皮膚，殷紅的血，順著鼻梁留下幾道軌跡，配合通紅的眼眸，有種詭異的凄美。
”你就沒有什么話想說嗎？“林言琤盯著她，一字一句。他昨日早起便吩咐了她，晌午到柳后街等他，結果他等了她一個下午，別說人了，連個只言片語都沒有。然后他聽小簾說，她竟敢擅自做主，還徹夜不歸。直到今兒個下午才回來，一個稟告求饒都沒有。上一次蒼澤湖，他時間倉促，未及細問，她當時默認他也不愿再追究。可這次她竟就這樣赤裸裸的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一點猶豫悔意都沒有。他倒不知，他的坦誠以待，竟給了她這么大的能耐！
”啟稟公子——“
”別叫我‘公子’！“林言琤直接打斷她的話，”呵，你還知道我是‘公子’，我還以為你是我公子呢！“
錦瑟抿抿唇，垂下眼眸，”小的不敢——“
”不敢？還有你不敢的？你——“話到這里戛然而止，三公子氣得書都摔了出去，書本砸在一旁，只一疊練字用的散紙輕飄飄蓋了她滿身。
錦瑟不再吱聲，規規矩矩跪好，低垂下頭。
見她如此大爺的模樣，林言琤怒火更盛，手拍得桌子砰砰直響，”說話！說話！“
”不知公子想聽什么？“
哎喲，他想聽什么，三公子被氣笑了，”那倒要看看你能說什么了！你幾次三番違抗我的命令，擅自離府也不是第一次了。怎地，本公子就如此虧待你？讓你整日待在府外不算，便是這區區幾件小事也命令你不得了？別以為本公子不知道你趁著外出便宜沒少在府外做事，本公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是要你騎在本公子頭上？錦瑟你未免也太放肆了！“
那是錦瑟第一次聽到三公子叫自己這個名字，心下了然，三公子對她的好她都知道，她無以為報，但敏敏的事她不后悔，當時是沒來得及考慮這些，可敏敏于她來說，不需要考慮和猶豫。她感激他的心善和對她的幫助，虔誠地伏在他的腳下恭謹認真地磕下最后一個頭，”錦瑟多謝三公子的栽培和厚愛，之前因家弟病危，小的所作所為多有辜負三公子的器重，甘愿受罰，只求三公子開恩，此事乃小的一人罪責，望三公子不要遷怒旁人。“
她語氣極其認真，叫人直以為說出來的話就要落地生根，扎成事實。林言琤本是要被洶涌的怒意湮沒，驀然接觸到那雙紅眸里的平靜，被她眼神中的坦然震懾。
沒有求饒，沒有怯意，明明是布滿了紅血絲的駭人的眸子，卻透出一種”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坦然，他以前從不曾注意這雙眸子里蘊含的山水。
良久，兩人的目光還對視在一起，三公子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語氣，只還有些硬邦邦地道”你為何不求饒？“
錦瑟也眨了眨眼睛，卻聽到三公子繼續道，”你求饒了，說不定我能放過你。“
錦瑟......
”你也知道我其實很好說話的。“
歸云院眾人前面還能聽到書房里又是拍桌子又是怒吼的，后面什么也聽不到了，不少人都在幸災樂禍，等著看錦瑟的笑話，卻不想這一場風波其實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