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蒙上了厚厚的黑色粗布以作遮陽,大戶人家夏日慣常的手法,只這么大幾塊布,光面料就不知價值幾何,用來遮暑乘涼,看著就讓人咋舌。
雖說寸布寸銀,但站在底下一感覺,錦瑟也不得不承認這銀子花的著實不冤枉。靠近小花壇的這一塊兒俱是年歲相仿的涼荊公子哥,人來了不少,離開席還早,眾人三三兩兩圍在一處,或談詩詞歌賦,或執(zhí)子對弈,或欣賞美景,或四處寒暄結(jié)交。
林言琤一行人來時,知州府家的二公子方柯已來多時,溫文爾雅的笑四散開來,瞥見陳小荷,眼角抽了抽,險些沒維持住自己的翩翩風(fēng)度。林三公子與他甚熟,只消瞧一眼,就知這貨也是被坑慘,直接被拉來招呼客人了,偏偏這貨一天裝得太厲害,就這都得露個如沐春風(fēng)的笑給陳小荷,其實心里恨不得拍死這廝。
方柯公子轉(zhuǎn)過來時,身旁一樣穿綢衫的還有位公子,同樣溫潤如玉,面若春曉,兩人形容上有幾分相似,卻是真正的溫潤雅致,正是知州家的大公子,今年考入莘學(xué)府的方軒。
方軒與林大公子一同入莘學(xué)府,自是熟識,又過來幾位同為莘學(xué)府的小公子,幾個人有聊不完的共同話題。林言琤趁機帶著美人兒林拾開溜,尋了一處僻靜蔭涼的地兒躺尸。錦瑟一路將前面幾人的對話合了一遍,對應(yīng)自己曾背過的莘學(xué)府放榜名單,認出那人應(yīng)是今年考入莘學(xué)府的第一名。
主仆三人兀自在這邊偷閑,林拾放風(fēng),三公子不忿的情緒還未平復(fù),對著美人兒百般刁難,連昨日新教的《錦瑟》都拿出來考問。可惜美人兒極為聰慧,這也不在話下,讓三公子有跳起來的沖動,盯著他家美人兒仔仔細細打量。
錦瑟面無表情,任其打量。
“美人兒你這腦袋是如何長的?怎的學(xué)東西這么快?”三公子有打開美人兒的腦袋一探究竟的想法。
錦瑟似想開口,終究閉了口。是嗎,左右不過是所有不用費腦子的時候,將要記的東西在腦海里一遍一遍過罷了。過目不忘的是神童吧?那她一日背了上百遍,算不算神童呢?她總堅信著一句話,沒有得到,不過是去做的程度還不夠。那也沒什么,繼續(xù)去做而已。
三人這還不知,小院里已經(jīng)變了氛圍,陳涵不說,連方軒,林言澤一眾莘學(xué)府天之驕子也只得勉力維持風(fēng)度,在這涼荊天子腳下,能讓這些富貴公子哥兒們談之色變的萬分也不足一,但現(xiàn)在確實有一個人,此人偏偏挑了今天這個好日子出來為禍四方,偏偏還是陳府。
陳涵此刻只覺心疼,肝疼,脾疼,胃疼,腎疼,真真是應(yīng)了林言琤那懶骨頭的詛咒,只恨不得昏過去了事!但他身為主人家,今日來的皆是客,強顏歡笑招呼身邊一人。
只見身側(cè)一華衣錦服的公子哥兒睥睨四方,月白長袍為底,上用藍色細細暈出洗碧晴空的顏色,遠遠看去仿若一片藍天白云覆于彼身。從肩膀流暢婉轉(zhuǎn)的金絲繡線鳳凰花直延伸至腰腹,在日光下隱隱泛出逼人的光澤,如墨長發(fā)用一只罕見寶藍田石打磨而成的玉冠高高束起,狹長飛眉入鬢,眼眸挑勢相隨,眼珠斜向下打量,面若芙蓉,唇如薔薇,金為骨,玉作肌,可遇不可求。然而一眼望去,那一舉一動間睥睨天下的神態(tài)直將眾人都襯成了那人鞋底的一片泥屑,眼眸中明明沒有映下任何人的影子,然則那目光所及之處眾人紛紛避開,反倒無人在意其本人的容貌。
如此做派的在涼荊城再找不出第二人,便是沒見過的人,只消遞眼這么一打量,立馬會被這光芒氣勢逼退,再在心下轉(zhuǎn)個幾轉(zhuǎn),渾身就要哆嗦——涼荊第一霸,舍我其誰?
這人正是涼荊眾人見了都要繞道走的涼荊第一霸,長公主愛子遠驚昱。這人的名聲大到?jīng)]邊,其母宜寧長公主為當(dāng)今陛下最小的妹妹,雖不是一母同胞,但幾乎可以說是陛下當(dāng)皇子時一手帶大的,后承了天恩日理萬機,自己的孩子都不曾在身邊看顧,滿心為人父的慈愛全給了宜寧,怕嫁的遠,直接挑了離皇城最近的宅子推倒重起,一座富麗堂皇的長公主府不知讓御史言官們上了多少道折子,都被皇帝扣下不聞。
然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長公主夫婦伉儷情深不過六七載,駙馬當(dāng)初在南疆受的舊傷發(fā)作,撒手人寰,只余長公主并五歲的幼子。兒子調(diào)皮作亂,長公主每每氣得要打時都被駙馬護著,駙馬病逝后,她每每思及此痛不欲生,也開始如駙馬一般待兒子。皇帝見幼妹如此更不必說,便是皇子也不得欺負這外甥分毫。故而這涼荊第一霸實至名歸,堪稱無敵!
此刻,小霸王目光一轉(zhuǎn),挑挑揀揀,滿院子竟沒找到一個可入眼的座兒,一群歪瓜裂棗的看著礙眼。有心拂袖而去,可娘親臨出門前特意交代要給陳家老太太祝壽,好歹吃個飯,賞個面子,據(jù)說那老太婆與他娘親的哪個手帕交有個犄角旮旯的親,真是扯蛋!可娘親才不讓他往人八輩祖宗的查這是不是坑蒙拐騙瞎攀親,直接備了禮讓管家將他丟了過來,還要跟這一群讀書讀傻了的大棗吟風(fēng)弄月,狗屁的風(fēng)月!
“世子,您看坐這里如何?”陳涵被小霸王的氣勢所攝都忍不住后退一步,如今涼荊能稱為世子的只有這一位,眾人心里再如何小霸王小霸王地叫,面上也不敢如此稱呼。世子出行,身后齊刷刷四位一色的太監(jiān),皆是內(nèi)力高強的護衛(wèi),緊隨世子身后,就連離得最近的陳涵其實也被隔開好遠。
小霸王撇了撇,壓根不搭理他,忽感一人正目隱不忿地瞪著他,掃一眼,吆喝,熟面孔,再一想,哦,這不是那什勞子祭酒家的小赤耳嗎?
原來這人正是國子監(jiān)祭酒郝大人家的二公子郝萬里,前段時間因不忿小霸王叫他“小赤耳”,一時沖動碰翻了他的茶,結(jié)果就被教訓(xùn)了一頓,半個月頂著個青眼眶被同窗嘲笑。林言澤并方軒等幾人正在一旁提醒他莫要沖動,畢竟是來賀壽的,鬧出了事主人家不好看,生怕他一個沖動又上去了。
小霸王徑直來到桌旁,一路眾人紛紛立起行禮,口稱“世子”,到了這一桌,四五個人連同郝萬里在內(nèi)也不得不行禮,小霸王也不叫起,看都不看一眼,對著身后四人吩咐,“本世子四處走走,你們就留在這兒吧。”
四人為難,“這......”他們是特地被長公主撥來保護世子安危的,自是要寸步不離。
小霸王怒了,面色陰沉下來,一圈人都忐忑起來,怕他發(fā)作,四人見他神色也打了退堂鼓,畢竟在府里連長公主也不會逆著他惹他如此臉色,自己等人又如何與長公主相提并論?只得硬著頭皮應(yīng)諾,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一會兒遠遠跟著不叫世子發(fā)現(xiàn)就好。
但小霸王豈是好糊弄的,自在院子里晃悠起來,一院子人沒一個敢攔著的,陳涵倒是有心陪同,可惜世子爺看不上,叫方柯一把拉住搖搖頭。更別提那一個個虛偽奉承討好的嘴臉,看著委實可惡。
院子里假山流水亭臺樓閣俱全,叫旁人來說已是相當(dāng)美不勝收,但世子爺什么好東西沒見過,一時興致缺缺,只想找個避暑的地兒小憩片刻,把這差事應(yīng)付過去了事。只是身后的尾巴著實煩人,世子皺著眉,拽下腰間掛著的一塊通透玉佩,看也不看直接向后拋去。
看這力道,玉佩落地定免不了粉身碎骨的結(jié)局,便是能留個全尸也是要斷成三四五六塊的。可慶在玉佩就要落地時憑空閃出兩個人影,撲作一團將玉佩接了去,定睛一瞧,腿軟得站不起來,本以為他家世子是隨便撿了個石子扔過來,看那風(fēng)輕云淡的架勢就是不甚在意的模樣,可沒想到接住的竟是御賜的玉佩。乖乖,這摔的是玉佩嗎,分明是腦袋好嗎!
世子爺看后方突然閃現(xiàn)出來的兩道人影無一絲意外之色,嘴角噙著冷笑,“再讓本世子看到你們陽奉陰違,這玉佩恐怕就接不住了,到時候本世子會親自向長公主稟明你們膽敢毀壞御賜之物。”
輕飄飄的話立刻讓兩人僵住了,冷汗連連,跪地求饒,遠驚昱大熱天的被吵得心煩意亂,揮蒼蠅似的揮揮手,兩人得了赦令慌忙上前一絲不茍地將玉佩牢牢系到世子爺腰間,迅速閃退,心有余悸。
這才讓小霸王有閑心尋了一塊背蔭通風(fēng)的假山石,盯了兩瞬想起人都被自己趕跑了,皺著臉掏出個帕子揮揮,蹺著二郎腿,衣袖寬大的擺蓋在臉上,約周公去了。
這邊三公子想著陳小荷的將軍夢,隨口教了首詩: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末了還不忘問美人兒一句,“如何?”
錦瑟仔細思索,“有些悲涼。”不知說的是語氣,還是詩句。
三公子笑,“美人兒你還能聽出來悲涼?你怎的沒聽出來公子我教了你半天口干舌燥,急需一杯葡萄美酒解解渴呀?”
美人兒聽懂了,起身應(yīng)諾,“那小的去給公子端杯茶來。”
她轉(zhuǎn)身就要走,未給三公子留任何商量的余地,三公子一伸手正抓住她衣服下擺,“好美人兒,你家公子想喝的是那葡萄美酒。”意思再明顯不過。
府中公子們未成年,林老爺是禁止下人們給小主子們喝酒的,但今日陳府壽宴,特地備了小公子小小姐們喝的果子酒,倒不妨礙。
“也可,那公子就再吟誦兩遍這葡萄美酒的詩吧。”意思也再明顯不過。
什么?三公子躺在草地上,目瞪口呆,美人兒立在他身側(cè),如高山仰止,面目清冷,不容置噱。這地位是從何時下降的呢?林言琤很費解。
終歸,三公子老老實實吟了兩遍《涼州詞》,見美人兒聽得認真,略略一解釋,催促美人兒去拿酒。錦瑟一邊在心里默記,一邊沿著來時的路往回折,剛拐過假山,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人直楞楞倒下去。
”哎呦,什么狗東西暗算本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