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倒下時,已暗暗皺眉,聽耳畔的大呼小叫便知這次是惹了麻煩。
聲音的主人中氣十足,叫囂不絕于耳。小霸王好夢正酣,被人硌了腿攪了清夢,直恨不得剁了這不長眼的狗東西,甫一睜眼,見身側(cè)一道人影,手立刻就將其推到一邊去,“狗奴才!”還要再罵,見那人在地上滾了一圈,正好臉露了出來,瞬間卡了殼,臉色大變。
錦瑟猝然跌倒,不防又被推了一把,手撐地要起來時,手腕隱隱發(fā)疼。聽這聲音的主人便不是個好相與的,還沒來得及開口,剛一抬眼,見這富公子一副見了鬼的模樣盯著自己。那臉上的驚恐顯而易見,眉毛鼻梁的走勢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囂張的姿態(tài),比那晚落湯雞般蒼白狼狽的模樣好太多,只一樣惹人不喜。
兩人一對視,俱是認(rèn)出了對方,錦瑟依靠生存的本能要在這險境中謀求一線生機(jī),世子爺卻是懵了,陷入那一雙紅眸中不能自拔。其實照錦瑟平日低下頭不與人對視的做派,是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眼睛的,況本來就沒有多大妨礙。只是小霸王生平從未遇挫,堆金砌玉長大,唯一一次感受到那種瀕死的恐懼俱是拜那紅眸女鬼所賜,那一投足就讓他生生死死的氣勢,已成了他的夢魘,自回去后多少次自夢中驚醒,卻誰都不敢告訴。因為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真真正正的死亡,所以,只消一眼,他就能在人海中認(rèn)出她來,便是扮了男裝也不妨礙。
“女鬼——”這兩個字一傳入自己的耳朵,小霸王就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耳光,“不不不,大......大俠!”話說到這里反而順溜了,“大俠怎么會在這里?”不會是專程來找我的吧?一想到這個可能,世子爺就渾身一哆嗦。
錦瑟半坐在地上,請罪的話含在嘴里又被她咽了回去,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小霸王一拍腦袋,瞧我這腦子,趕緊溜起來要扶大俠,手伸出去又有些忐忑,暗怪自己莽撞惹大俠生氣了如何是好?萬幸大俠神色如常,趕緊小心翼翼扶大俠起來,衣袖掃掃剛坐的假山石,扶大俠坐上去。
“大俠你放心,關(guān)于那天的事情我一個字都沒有對旁人提起!”小霸王一有空閑趕緊表忠心。
錦瑟正不知如何開口,有心否認(rèn)這位公子認(rèn)錯了人,但人家篤定的語氣,叫她都說不出口,只得順勢問:“哦?那這事后來如何解決的?”
“這還不簡單?”小霸王洋洋自得,“我回去后一口咬定是我身邊的那小廝要加害我,娘親派人拿下那小廝逼問,果然牽扯出一串子來,大俠你說神不神?”
錦瑟默了默,不知該責(zé)怪這人,還是感慨那小廝運氣委實不好,竟被他誣賴出真兇來。
“那日你是被人推下水的?”
‘這......“小霸王為難,“大俠你不知道,我那日其實是喬裝打扮偷溜出來的,在蒼澤湖租了一條船自己釣魚玩來著,后來在船上睡著了,再后來你就知道了。”言外之意,他也不知道。
“......你確定那小廝真的有害你之心?”
“娘親查出來的還能有假?我娘親可是咱們安南國赫赫有名的宜寧長公主,大俠你聽說過的吧?”小霸王一臉與有榮焉。
錦瑟自然聽說過,即便如她這般深府內(nèi)宅的小丫頭,也是聽過宜寧長公主的颯爽英姿的,當(dāng)年率軍深入南疆追擊窮寇,削敵軍首級無數(shù)大放異彩,巾幗不讓須眉,成為安南國多少女子仰望的神話。只是如此傳奇的人物,她也只想敬而遠(yuǎn)之,聽聞長公主膝下只有一子,還是比之更加“兇名赫赫”的涼荊第一霸,那這人是......
“大俠,說了這么多,還未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姓’遠(yuǎn)‘名’驚昱‘,娘親是長公主,外人都稱呼我’世子‘,不過大俠你也不是外人......“小霸王說到這里討巧一笑,盡力博好感,”我還有個小名兒叫’酣寶兒‘,聽說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大俠你叫我’酣寶兒‘就好。“
錦瑟看著面前這小公子如金似玉的金貴樣貌,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但犯了毛病,聽他說完下一刻竟然問:”哪個字?“
錦瑟愣了,小霸王也愣了,想了想,目光一轉(zhuǎn)未找到合適的工具,小心翼翼覷一眼大俠的神色,見大俠也正看他,心里一慌,直接抽掉藍(lán)田玉冠上束發(fā)的扣簪充當(dāng)毛筆,蹲在大俠面前的地上清清楚楚寫下”遠(yuǎn)驚昱“,隨后另起一豎寫”酣寶兒“,指給大俠看。
錦瑟被他這番動作驚到,認(rèn)了字,叫他抹掉,有心找脫身的法子,但看他披頭散發(fā),藍(lán)田玉冠跌落一旁手里還拿著扣簪的樣子,饒是知曉這人便是那涼荊第一惡霸,還是彎腰撿起玉冠,叫他坐在假山石上。
小霸王有些害怕,卻不敢違背,連試圖逃跑呼喊的行為都沒有,乖乖坐在大俠指的石頭上,手腳冰冷。他因著她,生死一線,連連噩夢,此刻身上帶著的雞鳴寺高僧開過光的符箓毫無反應(yīng)。明明是蒼澤湖中爬出來的陰氣森森的女鬼,此刻卻出現(xiàn)在官衙府邸人聲鼎沸之地,分明是法力高深,不受制于尋常鬼物,焉是他能反抗的?如此一想,大夏天的,冷汗順著額角淌下。
錦瑟卻不知這小霸王轉(zhuǎn)眼間已是愁腸百結(jié),見他流了汗,以為是酷暑所致,以指為梳,慢條斯理將他的頭發(fā)梳起來,一邊尋思著開口,“世子——“
”酣寶兒,大俠叫我酣寶兒就好......“小霸王汗毛豎起,聲音發(fā)抖,作最后一絲反抗。
“......那酣寶兒,”這稱呼一出,錦瑟明顯覺察到身下人松了一口氣,暗嘆自己是哪里做過了,“之前的事我已說過休要再提,如今我走這一遭是有要事在身,你只當(dāng)不知即可?!?p> 小霸王還是慌,“大俠好容易來一遭,我自是要盡些地主之誼......不知大俠如今住在哪里?若是方便的話可在長公主府歇息,便是大俠有任何吩咐都可提出來,酣寶兒一定......盡力給大俠辦妥!”鬼神之事,他還真不敢打包票。
錦瑟沉吟片刻,料想以這人的身份不消片刻就能查出自己的出處,這次真是惹了麻煩,“不瞞你說,我這次身份特殊,現(xiàn)是翰林院侍講林清海大人家三公子的小廝,你不要來妨礙我,更不要讓旁人知曉你我相識,你知道的,我素來不愿多事。”
這話聽在小霸王耳朵里,活脫脫就是隱了下半句,你若安穩(wěn)聽話,我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如果給我多事,我不介意動動手指滅了你。當(dāng)即忙不迭點頭表忠心,“是是是!”
錦瑟正給他冠發(fā),不防他忽然點頭,拽了頭發(fā),若在平日,小霸王早就怒得跳起來將這狗東西拖出去打死了事,現(xiàn)如今不僅不怒,反而驚恐地僵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了,生怕扯疼了大俠的手。
束玉冠,扣簪,做好這一切后,錦瑟拍拍他的肩,替他撫平衣服的褶皺,“我要走了,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边@話,她是自后貼著他耳朵說的,語氣與前次一樣風(fēng)輕云淡,偏偏都叫涼荊第一霸遠(yuǎn)驚昱如同貓兒般瑟縮不止。等他回過神來,顫抖著叫“大俠”“大俠”時,人已經(jīng)走了。
她在這里耽擱了不少時間,林三公子早已等得不耐煩,叫了林拾兩個就要折回,才看到美人兒托了酒壺小杯姍姍來遲。
不等三公子開口,林拾已經(jīng)訓(xùn)了她:“錦瑟你怎么這么慢?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林言琤這才注意道美人兒衣服沾了些臟,正是剛才跌倒在地時染上的。
錦瑟舉著托盤便告罪,“請公子恕罪,小的聽說世子爺今日大駕光臨與陳老夫人賀壽,此刻也在這院子里閑逛,故而多待了些時候,世子爺現(xiàn)正在咱們來時路過的假山那里歇息,小的剛才過來遠(yuǎn)遠(yuǎn)瞧見的?!?p> 這話說的委婉,但另兩人都能聽出這涼荊獨苗苗的“世子”是哪個,那“遠(yuǎn)遠(yuǎn)瞧見”又是如何特意尋了蹤跡避開去,一時心下惘然,顯然也是對這大名鼎鼎的涼荊第一霸頭疼不已,但目光一轉(zhuǎn)瞥見酒壺,思及正在小院招待客人的陳小荷和被拉了壯丁的方虛偽,定是背地里一副死了祖宗八代的傻樣,還不得不賣笑獻(xiàn)殷勤,幸福感油然而生。
“嗯,時候不早了,待公子我喝杯酒潤潤嗓子,咱們也去湊個熱鬧?!?p> 自然,這熱鬧不是林拾錦瑟他們能湊的,主子們?nèi)胱潰P丫鬟按規(guī)矩就要去專門安置下人的院子候著,否則一人后面杵著兩個,這八人的桌還如何坐?
錦瑟順理成章地避開了那小霸王,兀自松口氣,還在想以后如何應(yīng)對,手中冷不丁被塞進(jìn)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瓷瓶。瓶子很熟悉,正是他們練武后三公子特意賞下來治跌打損傷的膏藥,練武難免磕磕碰碰,只是錦瑟詫異他一個月練不了幾次的人居然會隨身攜帶,更不明白他給自己作甚,“林拾哥,這是?”
林拾指指她的手腕,“剛才看你手腕紅了,可是不小心扭到了?”
不說不覺,一說錦瑟才注意到手有些疼痛無力,撩起衣袖一看,左手腕果然又紅又腫,想是跌跤時扭到的,不再客氣,直接挖了一塊膏藥,淡淡的清香散開,“謝謝林拾哥了。”
小院里,錦瑟不知因她又起了小小的波折。
小霸王遠(yuǎn)驚昱散步一圈回去后有所收斂,一臉糾結(jié)后居然主動問作陪的陳涵公子一句話:“聽說翰林院侍講林清海家三公子今日也來了,不知是哪個?”
陳涵當(dāng)下吃了一驚,這是聽誰說的?有心替好友打探兩句,不防滿院子多的是時刻心系世子打算獻(xiàn)殷勤的官宦子弟,當(dāng)下就有嘴快的伸手指向遠(yuǎn)處的林三公子,陳涵無法,順勢叫了好友過來與世子見禮。
小霸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將這個臉頰有肉,懶懶散散病弱的小公子哥打量了好幾遍,神色莫名,淡淡地嗯了一聲就當(dāng)過個臉了。原因無他,他實在是剛才忘了問大俠潛伏在這小胖子身邊,是要打殺還是要結(jié)情,一時也不知自己是踩他一腳的好,還是拉攏拉攏比較好。
大俠,您倒是給個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