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拳腳課挪到傍晚后,孔先生改了每日教習的規矩,往??傄遵R步,跑圏一個時辰,才傳授簡單的招式,兼練習射箭,就是怕她身子骨弱,底子不扎實??蓛蓚€月教下來直叫他吃了一驚,原本以為最不中用的反而底子最好,學得最快,另兩個倒是一個月上不了五天課。
錦瑟自然清楚自己的情況,每日半個時辰的馬步雷打不動,她又一向跑著往返知知院,自己練完拳腳晌午去尋三公子也是半個時辰的跑路,底子已不知比孔先生預期的超出多少。趁著這次機會,她便向孔先生提議以后這基礎她自己找時間練習,先生每日只管教授射箭拳腳就好。
孔先生雖對這孩子的天賦頎慰不已,乍一聽如此得隴望蜀之言,惱怒異常,直要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廝教訓一番。錦瑟也未料到先生對此事反應如此激烈,顯然是不相信她會私下里加練,話里話外訓斥她好高騖遠,想一口吃成大胖子,錦瑟無奈之下向先生提議每十天可考教自己一次基本功,倘有任何不扎實,立即就可打板子,課業也全部調回原樣,且多加半個時辰,如此才叫老頑固松口。
今日正是考教的日子,孔先生不含糊,上來就叫錦瑟先繞著教習場跑個個把時辰,且倘若叫他看出偷了懶,必是要挨棍子的。
林老爺文官出身,對這舞槍弄棍的莽夫架勢不甚重視,教習場還是前幾年為大公子特意僻出來的,位置偏了府中一個小門,平時倒也清靜。
自改了時間,三公子與林拾也符了“歸府必到”的條令,但這條令本就是為美人兒量身定制,豈有束了自己的道理?一句“課業繁重”,量也沒哪個不長眼的敢有異議。但主子畢竟是主子,請拳腳師傅也不是白請的,林拾陪三公子結了先生布置的課業,往往還是要到教習場應個卯。
今日恰三公子去了老夫人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便也隨錦瑟來了教習場。哪知一到場便被孔先生指派跟在錦瑟后頭跑,能跑多少跑多少。想他也是個身強體壯的大丈夫,哪能跑不過一個小丫頭,一開始攢著一口勁還能追得上錦瑟,后卻漸漸拉開距離,待二十圈之后,兩人錯的已不是一個前后的距離,而他的想法也從一開始的跑得過錦瑟,變成不能半途而廢。
林大公子從小門拐進來時,看見的便是這么一副場景。夾帶著悶熱的教習場上,一個瘦小的身影飛奔而去,面無表情,后跟一個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要停未停的人影。
林言澤略停了步子,目光觸及那如矯兔一般的姿勢,混合酷夏的余熱,憋悶的空氣,有種流風一樣的灑脫。
宗木在府里待的久些,不消打量,便知是誰,“那是三公子的書童和小廝,林拾,公子您肯定認得,跑得快的那個是三公子前幾個月新收的小廝,叫錦瑟?!?p> 忠游也瞥見場中情形,有些嗤笑,“林拾那家伙竟然還比不過一個錦瑟,真是給咱們丟臉?!閉Z氣輕松,顯然和林拾關系不錯。
說話間,幾個已停在路邊觀摩起來,宗木見自家主子感興趣,早噼噼啪啪一頓倒豆子,“這錦瑟原是在廚房燒水的,上次二小姐,三公子單僻院子,叫花姨娘看中安排進了歸云院。不知怎得就入了三公子的眼,提拔到身邊做了一等小廝。每日上學下學都跟著。只是......后來不知怎得,竟被三公子打發下來每日跟著三公子的拳腳師傅操練,白凈的人兒如今都快認不出來了。”
他話到最后幾分含糊被林言澤聽在耳中,似是特意為三公子隱了幾句非議,心下不喜:“既是操練定是極看重的,這點苦都吃不得,日后又能指望些什么?”
宗木一愣,想到自家公子平日對三公子的嚴厲,覺得有道理,點頭應是,不敢多嘴。
但大公子此刻再看教習場的那道人影,姿勢稍顯凌厲,林拾遠不及,遂開口對宗木吩咐:“你上場與他比較比較。”
他想的很好,弟弟一貫性子散漫,不喜約束下人,林拾忠厚倒不用擔心,這個剛撥過去沒幾個月竟能跟在身邊,性子想來不木訥,他如今碰見了,自要替弟弟把把關。
“?。俊弊諛酒綍r也算機靈,一時卻反應不過來,待反應過來,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
忠游瞥見他神色,不厚道地笑了。
如此一打岔,大公子已經入了教習場,孔先生早早便看到場外立著三人,只似是不打算進來,如今見一個青衫學子服的十來歲男童信步而來,風姿奇秀,面容俊美,高貴清華之感撲面而來,思忖正是府中在莘學府就學的大公子,不敢怠慢,上前抱拳行禮:“大公子安好!“
林言澤不知這先生來頭,但禮數盡全,如對待先時自己的拳腳師傅一般長揖:”先生不敢當。您入府教導舍弟一行,自也是我的先生,萬不敢受先生大禮。“
大公子落落大方,謙遜有禮,甫一見面就叫孔先生心生好感。
”不知先生這是在教他們做什么?“
忠游,宗木不過晚了一步,過來向先生見了禮卻插不上話,只聽公子與孔先生談話。
”大公子是說這兩個小廝?也不是什么,說來也怪老夫,近幾日課上沒叫他們練基本功,這不今日考教考教,唯恐下去懈怠了。好在都是聽話的好孩子,下去都是用了功的。“孔先生說完,頗覺欣慰。
”哦?正巧今日學生也帶了小廝回來,好長時間不曾操練,也不知如今底子還剩幾分。不知先生可否一同考教,也好叫學生心里有個底。”如此說完,又是一禮,“宗木?!?p> 宗木此刻不想上也得上,上前對著先生行禮,“孔先生?!?p> 孔先生沒料到大公子竟是這番來意,目光在宗木身上打個轉,笑道:“這有何不可?只是我今日定的是圍著教習場跑一個時辰,如今已過了小半個時辰......“
大公子言笑晏晏:”但憑先生做主?!?p> 孔先生略一沉思,”不如就給場上的小子再加半個時辰吧。錦瑟,給你再加半個時辰,你可有意見?“后一句已對著場中的快影喊了起來。
但不知是場中距離太遠,還是聲音太小,雙方都聽不清說了什么??紫壬?,”錦瑟,再加練半個時辰,聽到沒有!“
'聽到了,先生!”
那邊兩人正在上課,不能私自跑過來,故而即便看見了大公子,也沒人停下來行禮,也不知發生了什么。宗木雖然有些小心思,但公子的吩咐就是命令,衣服鞋子都是利索的,當下不含糊跑了起來,直將錦瑟林拾甩在后面。
孔先生看看時辰,叫停了林拾,后者精疲力盡,過來向大公子請安行禮時,腿都是顫的。
“你既還要陪三公子讀書,今日就到這里吧。”
林拾確實累得夠嗆,不敢在大公子面前失態,汗珠子怕怕掉下來都是用衣袖隨便擦擦了事??粗鴪鮒酗w奔的兩人,有心問問情況,有恐有多事之嫌,“是,只不知錦瑟何時能回?三公子晚些時辰怕是會叫她?!?p> “你去回稟三公子,說錦瑟今日要留下來考教功夫,晚半個時辰就回去了。”
這般交代清楚,教習場就沒他什么事了。孔先生并大公子移步教習場外圍的涼棚里歇息,早有小廝眼尖地備了茶水點心,孔先生見多識廣,談吐不凡,林言澤與之談性頗濃,又可將場內情形盡收眼底,一時不覺枯燥。
只場中兩人還在不知疲倦地揮汗如雨。宗木一開始還想著定要狠狠將錦瑟了比下去才能不失面子,后越跑越心驚,小丫頭憋著一口氣,不急不紊竟是速度不慢。雖不及他,卻也穩穩未能亂了步伐。
忠游已去萬和堂向老夫人回稟此間情形,哪知不多時回來身邊竟跟著老夫人身邊的周嬤嬤。若說這周嬤嬤可是府里的一座大山,當初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陪著老夫人來到林府一待就是四十多年,一生未嫁,收了個義子正是如今府中的林大總管,除了老夫人的吩咐,平常等閑事已犯不著她上心。
她來走這一遭,林言澤也是吃了一驚,連忙吩咐看了座,“嬤嬤大熱的天怎么來了?”
忠游端了涼茶捧到周嬤嬤身前,周嬤嬤斑駁白發,一身灰藍布衫,過來剛要行禮便被扶上座兒,看了茶,此刻不好推辭,微微欠著身子,仔細打量大公子:“瞧哥兒曬得,在書院累了那么些日子,好容易回來不緊著歇息,反倒在這里受罪,沒得叫老夫人心疼。哥兒趕緊去叫老夫人瞧瞧,老夫人整日里念叨著,這里我幫您看著,總不會出了岔子,您放心吧!”
“怎么敢勞動嬤嬤?”林言澤自不會叫周嬤嬤在這里受累,日頭漸漸西垂,曬倒不妨礙,但總歸悶熱了些,土里頭積攢的暑氣都冒出頭,周嬤嬤伺候老夫人盡心盡力,年事已高,怎能受這份罪?
到底最后,大公子陪著周嬤嬤回了萬和堂,留下忠游守場,萬和堂處處燈火通明,陣陣飯香誘人脾胃,二小姐,三公子陪老夫人閑話,三公子性子皮賴,直把林老夫人逗得開懷大笑。
這一切自是旁人的一切,教習場上錦瑟已心無旁騖,不出她所料,孔先生將這費腿腳的放在前頭自然有放在前頭的用意,一個時辰一到,毫不猶豫地又是將下一場考教的改了去,省的費勁兒地換了。宗木一聽這話,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又礙于大公子的吩咐,恐自己被小瞧了去,咬咬牙又跑了起來。也直到這時才對錦瑟另眼相看,小丫頭一聲不吭,腳步未變,他速度慢下來后,兩個人竟是持平的架勢,叫他再記不得她的性別。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馮陳褚衛,蔣沈韓楊。
朱秦尤許,何呂施張。
孔曹嚴華,金魏陶姜。
戚謝鄒喻,柏水竇章。
云蘇潘葛,奚范彭郎。
......“
她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在熱風熏熏中堅定向前,只記得正在背誦的《百家姓》,早已不知此身在何處。
自不知,她已用自己的毅力,在這府中爭取到了一絲喘息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