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并不知二小姐的打算,只聽從吩咐抱著琴,一路隨二小姐去了荷塘。此刻天已朦朧有了黃昏的景象,晚霞從天際鋪灑下來,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地方霞光中帶了綠意,很是新奇,可直到視線由遠(yuǎn)及近順回,才驚覺這接天而來的哪里是晚霞,分明是一望無窮的妖嬈紅蓮,開得迷離而驚心動魄。她本是對世人交口稱贊的紅蓮生了好奇之心,誰知一瞥之下,竟被這浩蕩的奇觀攫取了心神。
林嫣然也不由駐足欣賞,盡管她已來過不下三次,且并不很喜歡如此艷麗奢靡的色彩,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蓮院設(shè)計之精,景色之壯,心思之巧。
兩個丫鬟也是貪婪地盯著紅蓮塘,但屬林小楓最夸張,禁不住“啊!”了一聲,兩只眼睛都在锃亮亮放光,把二小姐都逗笑了。
“小姐,你看小楓這沒出息的樣子,真是丟臉!”白芍指著林小楓,也是挖苦。
林小楓不好意思地?fù)蠐夏X袋,“這不是跟著二小姐才見了世面嘛,小的以后定當(dāng)多多習(xí)慣,絕不給二小姐丟臉!”轉(zhuǎn)過臉,對同在后面的錦瑟眨眨眼睛。
錦瑟不動聲色收了心神。
“都準(zhǔn)備好了?”
“回小姐的話,一切妥當(dāng),容小的這就去牽船來。”
林小楓說完從一邊退下,白芍白薰護(hù)著二小姐上了白玉橋,橋身回環(huán)曲折,一格一格的玉板,扶手散發(fā)出暈暈白光,兩側(cè)橋底均是接天蓮葉和無窮紅蓮,走在其上有種夢幻的錯覺。白玉橋的盡頭幾級臺階蔓延向湖面,兩側(cè)玉質(zhì)圓柱竟是一個簡易的碼頭樣式。
“小姐,這湖如此之大,深不可測,您一個人婢子們?nèi)绾畏判牡孟拢俊卑邹篃o不憂慮,“不如婢子們再尋一條船,遠(yuǎn)遠(yuǎn)跟著小姐您,總會多一分安全。”白薰目露憂色,不放心小楓的身手。
“對呀小姐,我們悄沒聲跟在您后頭,保證不壞事!”
錦瑟還捧著瑤琴,這才聽出大概,恐二小姐涉險。
“不必了,我意已決,你們照辦就是。”
錦瑟見她們?nèi)私┳。t疑著開了口:“不知二小姐有何打算,小的也好趁早做些準(zhǔn)備。小的拳腳功夫還是會些的,鳧水也使得。”
“對呀小姐,這丫頭可是會水的,當(dāng)初還嚇過咱們一跳呢,不如就讓她在水里給小姐拉船!”白芍想到此處,興奮起來,“錦瑟是吧?二小姐待會要在船上彈琴,你到時候就伏到船底幫二小姐拉船好了,切記不可露頭,否則壞了二小姐的大事我定饒不了你!”
白芍對著錦瑟一番告誡,錦瑟不明二小姐的意思,沒有答話。
“小姐,她可是大公子指來保護(hù)你的,可你看這一路上,不是吃就是睡的,半點責(zé)任沒盡到,不明就里的,還以為咱們供了個祖宗呢。眼下好容易用到她了,若再不盡點力,回去大公子三公子都繞不了她!小姐您就當(dāng)發(fā)發(fā)慈悲救她一救吧!”
這話就有些過了,白薰也是怕了她那一張嘴,“白芍,小姐還沒發(fā)話呢。“
白芍對著白薰嗔怪的眼神,不以為意,”小姐!“
林嫣然也被她吵得頭疼,知曉她們都是擔(dān)心自己的安危,”好了,既然你們不放心,就叫錦瑟跟著我吧。錦瑟,一會兒你就在水里隨我一道,可行?“
”記住,千萬不能叫別人看見你,你在水底當(dāng)個不存在就好!“白芍不忘對她提點。
錦瑟見二小姐再無表態(tài),低頭領(lǐng)命:”小的遵命!“
幾人說過話,林小楓也撐了一只小船自蓮塘而來,船停在二小姐面前,林小楓將纜繩系在玉樁上,從身上解下一條毛巾將船里里外外擦拭一遍,這才抱了船里的一只包袱上得岸來,”小姐,要不要開始?“
林嫣然應(yīng)允,白芍白薰小心翼翼扶了主子上船,俯身替主子整理好裙裾,又將瑤琴拿過去擺放停當(dāng)。
說是船,不過是一條小舟罷了,沒有篷,只容一人,泛舟湖上再恰當(dāng)不過。雖是普普通通一條小船,與上次錦瑟在蒼澤湖所乘相比卻精致很多。
林小楓將包袱打開,里面是一個盒子,打開來,一盞盞蓮花燈映入眼簾。
”木丫頭,你來幫我點燈。“林小楓說著,挽袖子,扁褲腿,打算淌到淺水中在小船兩頭放置。
“小楓,還是你去點燈吧,小姐吩咐要錦瑟隨行,她的水性可比你好。”白薰阻了他。
林小楓愣了愣,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看了錦瑟一眼,欲言又止。
錦瑟卻沒有他那么麻煩,她一向簡單,沒什么要準(zhǔn)備的,做了幾個熱身動作,直接就從一側(cè)入了水,“小楓哥,麻煩你幫我遞燈,要放在哪里?”
三伏天的水并不冷,比她以往入水的溫度都要好,纜繩松開后,被綁在她身上。幾個人千叮嚀萬囑咐都是要她護(hù)好二小姐,她自然曉得輕重,帶著如仙子一般的二小姐,伴著幾縷燈火并朦朧的夜色,漾出細(xì)碎如繁花的水波,裊裊向蓮花深處移去。
既是得了吩咐不能冒頭,一時又沒有準(zhǔn)備,好在小楓哥告訴她折一枝蓮花就好,說蓮花的莖芯子都是空的,她在水里也可換換氣。她只覺得這紅蓮哪朵哪朵都是可愛嬌俏的,有些下不去手,耳畔忽的響起一聲斥責(zé):“你既喜歡,折了它們做什么?”她回頭,只有仙子一般的二小姐施施然坐于舟上,素手拂弦,白芍白薰小楓哥三個還立在白玉橋上,殷殷相望,視線所及,滿目空曠。
漫于水中,耳畔已聽不到多余的聲音,她只能撥開蓮花的莖,帶著腰間的繩索在水中游曳,仿佛又回到了初學(xué)鳧水的時刻,三公子怕她出事,牽了很長的繩索任她在水中折騰,過一會兒不見她人影,就拽拽繩索,看她還活著沒。實在憋不住了,就拽了手邊的一莖蓮花,折了花朵收入懷中,再將莖插出水面換了一口氣。
耳邊是水循環(huán)極緩慢沉悶的聲音,伴了她自己的心跳,她方才震懾于接天映日的紅蓮的浩蕩絕美中,現(xiàn)潛藏于水下,雙臂奮力不間斷地要撥開如此多的花葉之莖,才知辛苦。但她身后是一條纜繩,這樣穿梭下去不知要傷掉多少蓮花的莖,終是心生不忍,想了想,將繩索在腰上多繞了幾圈,使小船緊挨在自己身后,又不至于一停下就被小船誤傷到。
落日余暉,漫天紅蓮相映成趣,一舟,一人,五六點星光搖曳,素白衣裳,簡陋小船,三五弦琴音飄蕩,她以前不知二小姐琴彈得如何,只篤定二小姐日后定是傾國之姿,可今日,她隱入朦朧夜幕與遮天蔽日的蓮塘之中,眾人皆看不清那蓮中姝麗容顏如何,卻仍是憑借一曲《歸隱》在涼荊聲名大噪,被傳為白蓮仙子。那一年,她在八歲。
這一切,錦瑟自是不知,有關(guān)白蓮仙子的傳說,她都是事后從旁人口中一句句拼湊起來的,她對那晚唯有的印象,除了費力又小心翼翼撥開不蔓不枝的蓮葉蓮花莖桿外,只剩下二小姐隱約不錯的心情。
她大概在水里朝一個方向游了兩刻鐘的時間,卻幾乎精疲力盡,小楓哥只說沿著湖岸游準(zhǔn)沒錯,她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游到了哪里。二小姐拉了拉纜繩示意她可以回去,她才調(diào)轉(zhuǎn)過頭,拖曳著小船回去白玉橋堤。還未出水,便聽到廊欄上一陣吵吵鬧鬧,悄悄從玉橋底下的縫隙處向上張望,才知道原來另外五位小姐一群人此刻都過來了,正圍著二小姐不住夸贊驚嘆。
“平日只道你琴彈得不錯,今日才驚覺,何止是不錯,叫我這個做姐姐的都自愧不如。”這是郝錦萍的聲音。
“她這分明是日里藏了拙,只等今日叫我們驚掉下巴呢!“
“可不是驚掉了下巴,怕是如今涼荊哪家都越不過她去了。”這是夏家兩位小姐的聲音。
“好了,你們可別再逼著嫣然了,要我說,還是照陽慧眼識玉,否則咱們一堆人的禮物中,怎的偏偏就選中了嫣然的曲子?”這是尋辭見三個人都要圍著林嫣然了,特地替她解圍。
“所以說你們還是要謝我的,嫣然也要謝我,你們謝吧,我自來者不拒。”一群人里數(shù)慕照陽臉皮厚。
林嫣然也微揚了嘴角,半身行個禮,“姐姐們勿怪,嫣然也是恐明日爭不過各位姐姐,今日恰逢,在此處討個巧罷了,姐姐們明日才要大放異彩,名聲遠(yuǎn)揚呢。”
原來明日涼荊的大家閨秀好容易湊的最齊,大家都默認(rèn)要一人出個節(jié)目以博眾樂。有人的地方自有紛爭,況各位小姐年紀(jì)小的五六歲,大些的已到了十一二歲,若能在此盛會上博了才名,日后議親也能多個不錯的籌碼,即便不著急的,能在涼荊貴人圈里占據(jù)一席之地身份也會貴重一些。
她們在這白玉廊橋上談性正濃,錦瑟在橋底猶豫些時候終是沒有選擇在這個時候濕漉漉地上岸引起關(guān)注,忽的有人來報,說隔壁院子的光祿寺卿家的陳五小姐邀眾人小坐,特別提到有位方才泛舟湖上的白蓮小姐,想要討教些琴藝。錦瑟乍一聽到陳五小姐,不知道是誰,但又一聽光祿寺卿,立即明白這位陳五小姐應(yīng)該就是陳涵公子的胞妹,閨名喚作菡萏,聽林三公子講,這也正是陳小荷名字的由來。
若說四五品算得上涼荊一方官,那挎上三品,絕對可以稱得上顯貴了。陳五小姐派人來請,絕對是給了臉面的,眾人哪有不去的道理,故而叫那小廝前面帶路,一群人浩浩蕩蕩而去。白芍白薰忙著看顧二小姐,林小楓抱著琴尾隨,一時間都顧不上問錦瑟。等眾人都走后,她才一個人狼狽地從水里鉆出來,坐在白玉階上想要抹把臉上的水。
方才在水里,手掌只覺刺痛卻來不及查看,現(xiàn)下借著小船上的蓮燈,并岸上盞盞的燈籠,才看清兩只手掌上滿是血,被水沖掉后,又汩汩涌了出來。原來她在水下需不停用手去從密密實實的蓮花蓮葉中撥出一條路,被蓮花蓮葉的莖給擦破了手。
她向懷里探了探,掏出來一朵擠變形的荷花,再摸索,才見一方滴水的青色手帕,將荷花放回懷里,手帕折起來包在左手上,兩只手都在流血,但她身上只這一方粗手帕,又不舍得撕衣服,只好兩只手輪流包扎。
這小船似被人遺忘在這里,無人理會,錦瑟緩了緩,去尋了個蓮院的下人問清歸處,又將船搖搖晃晃劃了過去。燈火映在水面上與蓮花的影重疊,泛著光,小船駛?cè)ィ饧獾慕菍⒓t蓮避開去,與她在水下的經(jīng)歷完全不同,這樣看,賞蓮的樂趣又一點點回復(fù)到心底,淡淡的香氣也存留到了身體里。
可惜她沒有學(xué)過一首關(guān)于蓮花的詩。